“準備好了嗎?”林雨桐看向方雲, 手裏拿着藥和一杯熱水。
方雲點頭,伸手接過來, “不用準備什麽。”說着, 她仰起頭,藥塞進嘴裏, 一杯溫熱的水緊跟着沖了進去,嘴裏一點藥味也沒留下。她将杯子遞還給林雨桐,就往手術台上一躺,慢慢的閉上了眼睛。肚子的絞痛來的那麽清晰, 她的眼淚順着眼角劃入鬓角,濕了頭發才落入枕頭上。老袁要隻是老袁該多好, 自己會歡天喜地的迎接這個新生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親手扼殺了它。
落了胎,疼痛也就跟着消失了。林雨桐把了脈才道:“最近好好休息,别碰冷水。”
方雲一一點頭應了,林雨桐将一杯濃濃的紅糖水遞過去, “喝了再走。”
“别擔心我。”方雲嘴角翹了翹, “也别可憐我。其實之前,是我要求的多了。在醫院這麽長時間, 生孩子的女人咱們也見了很多, 有哪個是丈夫陪着護着的。還不都是自己一個人。丈夫要是能抽空過來看一趟, 都算是不錯的。人家的日子是怎麽過的?沒有感情?都不是!是我要求的太多了, 才給了别人可趁之機。”
是啊!在當下的條件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 要求兒女情長,這本身就是在爲難人。方雲的前夫老姚,做的差嗎?其實跟大多數人差不多。方雲雖然抱怨,但要是沒有原野的暗示,她不會想着離婚的。人家能暗示成功,說到底,還是将她心裏的不滿和不足給放大了而已。
沖動的憤怒之後,她開始冷靜了,也開始一點一點的剖析自己了。
林雨桐沒有接話,隻是默默的看着方雲起身,将紅糖水喝了,然後慢慢的離開。
進了院子,結巴正在院子裏劈叉,看見方雲進來就點了點頭,繼續忙活他的。方雲直接進了窯洞,袁野在炕上坐着,兩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方雲一靠近,他就吸了吸鼻子:“有血腥味。”然後緊跟着面色一變,“你将孩子拿掉了。”她不會醫術,不可能進手術室,不可能沾染上血迹,隻能是她自己身上的。懷孕的女人沒有例假,而她要是受傷,應該有人送她回來,而且身上應該有止血藥的味道。現在什麽味道都沒有,隻能排除這種可能。那麽結合方雲現在的心情,就不難猜出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
“沒錯。”方雲往炕上一躺,渾身都失去了力量一般。
原野沒有說話,隻是摸索着拉着方雲的胳膊号脈,“林院長親自做的吧。對身體沒什麽損傷。”
他的手指摩挲在她的皮膚上,以前讓人顫栗的感覺被厭惡所替代,她立馬佛開他的手:“起開!别碰我。”
“呵呵……”原野就笑:“我以爲你會跟我演戲……沒想到……你還真是真性情。”
“跟你演戲?”方雲翻了個身躺着,背對着他,眼裏警惕,但嘴上卻冷笑了起來,“我接受不了現在的你,連動帶着你的血脈的孩子,這需要演戲嗎?”
原野沒有說話,隻歎了一聲,就不再言語。
方雲的歪着頭,偷偷的瞥了他一眼,也不再說話了。
屋裏很安靜,這種沉默叫人心裏無端的覺得壓抑。外面傳來清晰的劈柴聲,原野嘴角勾起笑意,剛才兩人在屋裏說話的時候,劈柴聲是停了的。那麽那個結巴是不是在外面聽着屋裏的說話聲呢。他的聲音輕輕的,帶着幾分不屑的笑意:“你說,結巴是隻監視我呢,還是連你也一起監視了。”
方雲蹭一下坐起來:“你想暗示什麽?”
“噓!”原野伸出食指摁在嘴唇上,“小點聲,不想叫外面聽見就小點聲。”
方雲眼裏劃過冷意,結巴說說話不利索,卻是個有戰鬥經驗的同志,也是她能信任的一位故人。這次是自己請求有人配合,上面才調來了這個跟自己曾經搭檔過的人。當然了,兩人之間那些往事,不是誰都能知道的。原野也不例外。他現在開始挑撥離間了,是不是也有些焦急了呢。“你到底想說什麽?”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無意識的配合了對方。
原野的嘴角勾起一個清淺的弧度,“你狠心拿掉了孩子,除了對我的身份抱有敵意,無法接受以外,難道不是爲了自保,爲了跟我劃清界限。畢竟,你要爲安安考慮的多一些。但是方雲啊,夫妻就是夫妻,不管有沒有孕育孩子,你都跟我做了夫妻。而且是恩愛非常的夫妻。你如今表現的對我再怎麽深惡痛絕,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他們真的相信你了嗎?一點都沒有懷疑嗎?我想未必吧。這不比其他的事情,你的丈夫,你曾經深愛的丈夫,可是倭國的間諜。是你們不共戴天的仇人!方雲,我很抱歉,你的政治生命可能因爲我而終結了。”
這就是再提醒她,出于各方面的考慮,大概不會再對她有任何的提拔。這本身就是一種不信任。
方雲冷笑一聲:“我出來鬧革|命,你以爲是爲了什麽?政治前途,這種東西從來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之内。别說政治生命,就是生命,誰在乎過?戰場上,扛炸藥包是d員的特權。命都不要了,誰還想着政治生命。閉上你的嘴,你說的話,我一句話都不想聽。”
原野一愣,繼而笑了笑,突然道:“我之前聽護士說,你們這裏有個女作家,曾經坐過你們當局的監獄。在監獄裏,跟背叛她、害她坐牢的人還生過一個孩子,最終卻逃了出來,才來了言安,不知道是不是?”
方雲沉默着沒有說話,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原野卻冷笑:“你跟她比起來,可真是算仁慈了。沒把孩子生下來受罪,我該感謝你的。那個女作家……她跑出來了,你說她爲了麻痹那個男人而生下的孩子……那個孩子最後怎樣了呢?”
他是在暗示自己,防着自己也做出麻痹他的事情吧。
警惕性可真是夠高的。
方雲慢慢的躺下,翻了個身,久久才道:“你……真是想多了。這裏裏外外這麽多人看着你,你能玩出什麽花樣,值得我費盡心思去玩心眼嗎?别啰嗦了,我累了,你叫我安靜的歇會。咱們倆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屋裏又恢複了安靜,但方雲卻知道,對這個男人真不能心急。别看他眼睛瞎了,但是心卻一點也沒瞎。
這個冬天就在這樣的氛圍中來了。晚上林雨桐回來,就自己帶孩子。四爺也都是趁着晚上趕緊幹他的事情。林雨桐抱着孩子睡了,四爺給他們母子壓了壓被子角,這才披着衣服将燈挪的近一點,靠在一邊忙着花他的圖。
猛地遠遠的傳來一聲槍響,四爺手裏的筆就掉在地上了,林雨桐緊跟着睜開眼睛。在兩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槍聲越發的密集了起來。
“打起來了?”林雨桐問了一句話,沒等四爺回答,常勝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槍聲驚擾了孩子,叫他懼怕了。
四爺一把将孩子抱起來,用棉襖裹在懷裏,“不怕!不怕!咱們不怕!”
“這是跟誰打起來了?”林雨桐說着,就穿衣服起身。
“能跟誰打?”四爺搖着孩子,“這兩個月,兩邊的摩擦還少嗎?你是最近忙,一點也沒注意外面的動靜。如今世面上什麽都漲價,不光是漲價。漲了價還未必能買到東西,沒貨。往邊區這邊的路都差不多封鎖住了,任何物資都運不進來。就這,還不停的在給邊區增兵呢。估計是兩邊又起摩擦了。你先睡吧,傷員要運回來,估計是明天的事情了。你也不能去醫院這麽守着。”
林雨桐看了四爺懷裏的孩子一眼,“我給這小子做個耳套吧。這以後半夜……槍響的時候多了,這哭起來沒完沒了怎麽辦?”
四爺叫孩子貼着他,一手摟着孩子的腰,一手拿着筆在攤開在炕桌上的紙上描描畫畫。林雨桐拿出針線,給孩子做個一副耳套,也就兩小時就完了。把耳套給孩子帶上,再搖了搖這小子才睡着。林雨桐摸了摸孩子的臉,得有多少孩子跟自家的常勝一樣,半夜三更得被炮火聲驚醒。
這場小規模的摩擦,林雨桐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隻知道帶回來的重傷員就有十多個。林雨桐連續做了兩天一夜的手術,才将傷員處理完。
這麽不規律的作息,常勝饑一頓飽一頓的,林雨桐的奶水也越來越少了。四爺急的直冒火,天天叫白元想辦法弄吃的去。豬蹄也好,雞也罷,隻要弄來了,湯湯水水的就往林雨桐肚子裏灌。“外面什麽都緊俏了,你要是再沒奶水,孩子就隻能喝米湯了。”
光補沒用。還得從根子上解決問題,那就是醫院的人手不夠。袁野不能工作了,打量的工作就壓在林雨桐身上,兩天一夜持續的做手術,一下手術台,她自己就一屁股做地上了,是錢妮将自己背回來了。此刻她接過四爺遞過來的湯碗,一股腦的喝了,“還是得跟上面反映,再調撥大夫過來。”
這次上面倒是很利索,直接給了兩個大夫,可都是倭國人。他們是戰俘!在戰俘營一段時間,參加了反戰聯盟,這才被派了過來。以前他們就是随軍的外科大夫,現在隻是做回老本行了。這兩人身高都才一米六出頭,作爲男人,身材實在算是矮的。原野跟着兩人比起來,一米七五的個子,算是偉岸了。
這兩人原本一個姓佐藤,一個姓山本。名字叫什麽,林雨桐沒費心思去記,就這麽叫這兩個人,大家也都是如此。
對這兩人,大家都有點抵觸情緒。尤其是方雲,做的是思想工作,自己心裏都過不去,還得一個勁的給其他人做工作,告訴大姐這兩人雖然還不是自己的同志,但屬于反戰人士。林雨桐跟他們接觸的較多,最大的收益,就是兩個月後,差不多能聽懂倭語的基本對話了。跟着兩人。
眼看這一年就要到頭了,汪卻在這個時候投敵叛國了。
三九年的頭一天,當局發表聲明,汪被開除國黨黨籍并撤銷一切職務。
林雨桐和四爺看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其實已經過了好幾天了。陽曆的一月份,正是農曆的臘月,一冬都沒見雪,如今倒是飄灑着下了起來。
今兒安泰老先生登門了,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四爺笑着将人給迎進來,林雨桐已經将孩子遞給翠嬸,自己準備動手做飯待客了。
安泰老先生擺擺手,“千萬别忙活。我今兒來是找小林的,說的也是私事。”
“不管是公事私事,今兒上門了,在我們看來,就是好事。”四爺笑着請人坐下,又将翠嬸懷裏伸着手不停的要他抱的胖小子抱過來。
竈膛就在屋裏,林雨桐一邊忙活,一邊跟安老爺子說話,“有話您就吩咐,咱們之間還用客氣。”
他也不是個矯情的人,就直接開口:“我有個孫女,今年也十八了。之前一直在女校那邊上學,現在學業暫時結束了,要去什麽宣傳隊工作,當然了我也不是說宣傳隊的工作不重要,但我覺得她去宣傳隊有點浪費了。她從小跟着我,也是背藥方長大的。之後上了洋學堂,就覺得中醫不行,堅決不肯再學習。如今呢,我想叫她跟在你身邊,做個助手也好,徒弟也罷,也叫她見識見識,這中醫到底行不行。我的醫術中規中矩,是個慢郎中。她瞧不上,但這不等于中醫就不行。我這些兒孫裏面,就這個孫女的天賦最好,可惜了!再不抓緊,就真的浪費了。宣傳隊的工作,換個人都能做,但是治病救人的大夫,真不是什麽人都能當的。”
這沒什麽不行的。
“那就叫跟着我吧。”林雨桐就笑,“能叫您寄予厚望,這姑娘肯定是差不了的。”
安老爺子的孫女叫安來,挺高挑清秀的一個姑娘。見了人,試了試,林雨桐才知道安泰老爺子有點謙虛,這姑娘把脈開藥方基本都沒問題。“你是真不喜歡幹大夫這一行了?”林雨桐問她。
“也沒有。”安來看着挺沉穩,“像是我這麽小的大夫,沒人信我,讓人挺喪氣的。這要是西醫大夫,隻要醫科學校畢業了,就有人認可,跟年齡無關。這要不是戰争……我這樣的,大概得用二十年時間叫人相信我能給人治病。”
但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林雨桐很快就給她安排活計,“不光在醫院這邊要給我做好助手,在學校那邊,你也需要給我做好助教。我要是時間上安排不過來,你得帶着我的講義,去給學生上課。”
“我”安來指着她自己的鼻子,“我才十八歲,沒人……”
“現在不是特殊情況嗎?”林雨桐笑道:“你十八,可你接觸醫藥已經有十三年了。”這就是資曆。
“好吧!”被人認同的滋味好似還不錯,安來笑了笑,轉臉低聲問道,“林姐,跟您打聽一個人。”
“誰啊?”林雨桐看着護士送上來的病曆,随口的應了一句。
“林雨槐,你認識嗎?”安來低聲問道。
林雨桐一下子就愣住了,“你怎麽知道他?”
安來差點蹦起來,“你真的認識他?你是他妹妹是不是?”一雙大眼睛閃着焦急,急切的等待着林雨桐的答案。
林雨桐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聽到槐子的消息,“是!我是他妹妹。你怎麽認識他的?他現在在哪?”
“還真是他妹妹。”安來眼睛亮閃閃的,“我們來言安就是被他帶着人護送的。我不知道他屬于哪一部分,其實他連姓名都是沒對我說,是是偷聽到他們團長跟他談話,才知道他的名字的。後來,爲了給我擋雨,他把他的外套脫給我了,我在他的衣服領子上看到了一個人名字,就是林雨桐。這名字跟他的名字一對比,我就知道這是他的姐妹的名字。之後我專門跟人打聽了,知道衣服上寫着名字,一般都是親人的名字。萬一在戰場上犧牲了,将來或許又機會能把他們的消息告訴親人。我之前就聽過林大院長的大名,可我不知道您這麽年輕。如今一見,知道您的年紀,我覺得跟您真有可能就是他的妹妹。”
這麽說,槐子在一線部隊。
還真是沒有想到。
林雨桐有點焦急:“知道是哪個部隊嗎?”
安來搖頭:“其實我還想找他呢。”要是知道部隊,早就找過去了。“林院長,要是有他的消息,你告訴我一聲。我希望去他所在的部隊,做戰地醫生。”
林雨桐笑了笑,少女的心思,其實很容易猜。隻是短暫的接觸,就叫她這麽念念不忘嗎?“那你就在我身邊呆着吧。隻要我在這裏,他的消息總會送過來的。”
好像也是這個道理。
林雨桐回去就跟四爺抱怨,“你說他怎麽就不跟咱們聯絡呢?”
戰場上生死能由誰?不知道就不用擔心,知道了天天都跟着提心吊膽。
四爺摸着常勝的越發濃密的頭發,“我們常勝的舅舅總是替别人想的多。”
知道了消息,林雨桐心裏自然就記挂。即便再忙,也會抽出時間,給槐子做衣裳被褥。說不定哪天他就回來了。
可這人最經不住念叨,念叨着槐子,槐子就以林雨桐就害怕的方式,進入了她的視線。
一場摩擦交火半天之後,醫院送來十幾個重傷傷員,傷的最重的,幾乎是腸穿肚爛吊着一口氣的被擡了進來。
林雨桐忙着看傷,也沒注意傷員的臉,“準備手術,馬上!”
安來端着醫療器械的盤子卻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他……他是……”
林雨桐看了安來一眼,就朝傷員的臉上看去,即便滿臉都是血,林雨桐也覺得自己絕對不會認錯。她的手不可抑制的顫抖了起來,一邊等着的幾個戰士不由的喊了起來:“快救人啊!大夫!救救我們連長。”
“都被吵吵!”安來呵斥了一聲,“都閉嘴,這是你們連長的親妹妹。她比誰都急!”
衆人都不再言語了。
林雨桐穩住心神,擡手捂住眼睛冷靜了半晌,這才重新吩咐安來:“準備手術!”
“林院長,你行嗎?要不,我去叫佐藤君。”安來看向林雨桐,手術台上躺着自己的親人,這對大夫的心理要求極高。在中醫行裏,都講究醫不自醫。所以,她才有這麽一個提議。
“準備吧。”林雨桐深吸一口氣,“除了我,誰也救不了他。”
這場手術,一直做了十八個小時。将一個千瘡百孔的人修補完成了。
槐子醒來的時候,在窯洞裏。還活着,這種感覺真好。眼睛由模糊到清晰,可還沒等他看清楚呢,臉上就被什麽柔軟的東西碰了碰,好似還帶着奶香味。他眼珠子轉了轉,頭還沒轉過去,就聽見‘咿咿呀呀’的聲音,緊接着,一張小臉就進入了視線。
這孩子……看着有些面熟。
四兒見槐子的眼神疑惑才輕笑一聲:“常勝,這是大舅舅。”
槐子先是一愣,繼而眼裏閃過一絲愕然,想說話,嗓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林雨桐用棉簽給他潤唇,“現在說不了話,也吃不了東西,喝不了水。還得等三天時間,熬一熬就過去了。”
槐子左看又看,看看坐在一邊穿着白大褂的林雨桐,又看看抱着孩子的四爺,眼裏就帶了笑意,還能活着見到你們,可真是太好了。
林雨桐跟他絮絮叨叨的說分别後的情況,還有楊子的事。槐子一直冷靜的聽着,眼睛卻不時的看向常勝。
等槐子撐不住又睡過去,安來就将林雨桐一家給趕出去了,“這裏有我照顧呢。林院長還是回去歇着吧。”
四爺回去就歎:“還沒跟鬼子交火呢,倒是險些把命搭在自己人身上,真是夠喪氣的。”
溶工、防工、限工、反工的政策效果非常明顯,每天都有傷員運回來,而糧食卻越來越緊張起來了。槐子這次受傷,就是因爲運糧。當局雖說是合作,但是各種刁難卻從來沒有停止過。軍費已經不給了,軍糧也是以各種名義拖欠,本該在渭楠交接的糧食後來挪到了西按,如今從西按又往南挪,總之,就是不想給的那麽利索。
林雨桐和四爺這邊,供應還算是可以,基本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像是白元還有警衛班的這些戰士,給養已經跟不上了。在醫院也能明顯感覺到,大家的夥食又降了一個檔次。差不多又回到了剛到秦北時候的境地,都吃不飽了。
春節前,槐子的情況好了一些,能開口說話了,“……有時候斷糧斷了好幾天,都得硬撐着,等糧食一到,直接将整袋子的麥子就往鍋裏倒,也不管裏面摻雜了三分之一的土和石子,就這個擱在鍋裏煮,就這,不等熟就都搶着吃上了。還有一次,實在餓得撐不住了,就吃黑豆,給戰馬吃的飼料,吃的人是十幾天都不上廁所,險些要了命。”
林雨桐這才知道如今的近況到底到了哪一步了。
春節前半個月,下發了通知到醫院和學校,要開展大生産運動,自給自足,豐衣足食。
方雲和安泰老先生,連着好幾天都去參加動員會。醫院也有自己的生産任務,學校也有。就是林雨桐和四爺,每個人也都有三畝地的墾荒任務。白元和錢妮有自己的任務,所以這些活都自己幹。
槐子在床上躺着,急得不行,“要是我現在能動,這點活三兩天就給你幹出來了。”
林雨桐就笑:“三畝地罷了,這點活我還幹不了?你安心躺着,這次把身體調養好……”要說的話還是沒說,他在戰場上是替戰友擋了子彈拖出了敵人,救了十幾個人,但是他自己幾乎被子彈打穿了,“你也别覺得你沒牽挂了,上了戰場就不要命。”
槐子應了一聲,又跟林雨桐說起了其他的話題。說銅錘,說白坤,說到楊子,又提起杏子,但是對京城的那對不靠譜的父母,卻也隻字未提。林雨桐也一字都沒多問。天天在家裏做了吃的過來,給他開小竈,補養身體。槐子每次都推拒,“如今不比以前,還有孩子要看顧。如今這境況,孩子能吃飽飯就算是不錯了。别爲我花這個冤枉錢。活過來了吃什麽都養人。”
後來林雨桐不親自給他了,直接交給安來,這丫頭說話蹦脆,對槐子的心思傻子都看的明白。尤其是這段時間,親自照看起居,四爺将白元打發過去照看,也被安來給罵回來了,說是不會照看人。
眼看除夕了,槐子還得在病床上躺着,也不會接回家過年。安來早早的跟林雨桐說了,說她今年除夕值班,意思是她陪着槐子。
借個她出去的空擋,林雨桐問槐子:“這姑娘不錯……”
槐子搖搖頭:“戰場上生死就在一線之間,何苦害人家姑娘。再說了……”
林雨桐看他神色怔愣,就想起于曉曼上次提起的話,不由的問道:“你見到于……”這個名字不能輕易提起,但槐子馬上就明白了,“見過一面。”
隻一個字就叫他知道自己說的是誰,這兩人的關系比自己想的要深。“是因爲她?”
槐子沒有說話,“說不上來。可這一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
“她現在……”林雨桐附在槐子的耳邊說了這三個字,槐子馬上接話,“别說,我都明白。可也正因爲這樣,我才說有緣無分。我之前是在南邊的遊擊隊,可能是因爲她的緣故,我被調到了言安。這意思還不明白嗎?”
林雨桐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事,“是怕你影響她?”
也許吧。她說,他離的近了,她就控制不住情感想要找機會見他。這樣下去,不管對誰都是危險的。于是沒多久,自己就北上了。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槐子輕笑一聲,“就這樣吧。等哪一天她成家了,我再成家也不遲。安來這姑娘,你想辦法将她調開吧,這樣下去,對她不好。”
看得出來,他是真沒心思成家。心裏有記挂的人,要是真接受了安來,是對這姑娘的不負責任。
林雨桐應了一聲,這事上,誰也幫不上忙。當初他自己還信誓旦旦的說,幹那一行難有善終,結果呢,還不是陷進去了。于曉曼這個姑娘,林雨桐是打心眼裏喜歡。可是造化弄人,能怎麽辦呢?
安來的事情,還牽扯到安老爺子。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林雨桐得先去拜訪老先生,話說的很委婉,“之前安來跟我提過,說是想下一線部隊。可是我覺得,給一線培養醫護人員,才是最緊迫的。我想将安來直接調往學校,我這邊有手術的時候,她過來做助手就可以了。”
老爺子這麽大年紀了,什麽事情沒見過。馬上明白林雨桐話裏的意思,他歎了一聲,“林連長那裏,我親自去看過。之前就接觸過……”孫女的事情在醫院傳的沸沸揚揚的,他哪裏會不知道。說實話,這小夥子是不錯,長的精神,人看着也穩重。至于說上戰場……如今這年月,哪裏不危險?指不定哪天天上飛機下個蛋落下來,命就搭上了。哪裏有不危險的地方。所以,他沒反對。如今林雨桐一說這話,他就明白了,人家是不願意,“安來這丫頭還是年輕,毛毛躁躁的。”
“不不不!”林雨桐連連擺手,“不是安來的問題。安來出身良好,人也聰明機敏,長的娟秀明豔……”要不是安老爺子在醫院坐鎮,這麽一朵花不知道能引來多少人,“這麽好的姑娘求都求不來,隻是……這裏面牽扯到一位不能提的女同志……”
安泰老爺子馬上明白了,“我知道了。相互堅守,令人敬佩。”
兩人談妥了,安來就被她祖父先是帶回家,年後去學校上班。而四爺将白元打發到槐子身邊,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幾年的年夜飯,能吃餃子的幾乎沒有幾家。市面上幾乎已經買不到白面了。四爺和林雨桐這邊還算是好的,警衛員這夥子還能分到一大麻袋的土豆。沒有主食,就隻有這一袋子土豆。大過年的,這一夥子在院子裏和泥,然後用泥将土豆包起來,跟做叫花雞的工序一樣。包成一個個的泥疙瘩,然後放在火裏烤。這樣烤出來的土豆才不會外面烏黑裏面還沒熟。大家都吃不飽,林雨桐還能變出花來?不過是貼了幾個玉米面的餅子,就算是對付了一頓年夜飯。
如今是沒有拜年那一說的,不過是累了一年了,難得的休息。
這天對面的結巴來了,替方雲送來半碗的豬油,“給孩子……”
常勝加了輔食,有時候是粥,有時候是土豆泥,如今雞蛋不好買,但四爺之前存了一些,偶爾還能給孩子加個蛋。不管是什麽飯,加了油才香甜。
四爺拿了煙出來塞給他,“别抽你那樹葉子了。”
這幾個月,在言安的市面上很難買到煙了。即便能買到,那也是十分緊俏,價錢也漲了兩三倍,連最便宜的煙,大多數人都抽不起了。可這煙民,那真是沒救了。沒有現成的煙,就買煙絲,然後用廢報紙卷成煙筒,照樣抽。再後來,連煙絲都漲價漲的抽的人心疼,那就幹脆也不買了,隻找了麻葉之類的樹葉,幹枯的葉子揉搓了,用紙條卷起來,當煙抽。也不光是結巴這樣,大多數煙民都是這樣。林雨桐都不能想象,這種煙有多辛辣刺激,有多嗆人。但就是這樣,也沒聽誰說過要戒煙,能戒煙的。
結巴叫什麽,大家都不知道,這應該屬于保密内容的一部分。到這裏的時間不長,但也沒人就這麽直啦啦的叫人家結巴,都叫他‘巴哥’。
巴哥一接過煙,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急着拆開抽出一根來,又看了看常勝,就又把煙夾在耳朵上,将煙盒收到衣服兜裏。
四爺笑了笑,能不在孩子面前抽煙,這個人懂的不少,且受過相對較好的教育。他低聲問道:“對面怎麽樣?”
巴哥朝外看了一眼:“……難對付……”
他說着這麽三個字。
四爺皺眉:“怎麽?警惕性這麽高?”
巴哥點頭:“方雲……委屈了……”見四爺不解,他又歎了一聲,“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有進展……”
先說方雲委屈,又說快有進展了。這說明方雲一定是做了什麽,而且她的做法是有成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