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雪倒是沒有下來。隻是風刮的有些肆意。
宮人們一個個的縮着肩膀,跟在這兩位主子的身後。見主子們有話要說,都不敢跟的緊了,遠遠的,隔着個十幾步。但不知道是風向不對還是怎的,竟是一點也聽不到前面兩位主子的說話聲,哪怕是隻言片語好似也被風給刮散了。
白狐狸皮的披風裹在林雨桐的身上,脖子上卻偏偏是一條火紅的狐狸尾巴做的圍脖。看起來,添了幾分妩媚與豔麗。她這段時間吃的好又懶得動,秋膘貼了上來,臉上帶着些豐腴。叫人一看,就知道日子過的極好。
金雲順嘴角帶着笑意,倒是沒有看向林雨桐,反而專注的看着腳下通往宮門口的路,路上沒有什麽人,宮人們見到主子,都遠遠的避開了。隻兩人走在寬敞的宮道上,叫人覺得不光路寬敞,就是整個皇宮,都空曠了起來。他盯着被風吹起的樹葉,看着它打着卷的往空裏去,心裏一曬,自己不也跟那随風而起的樹葉一般,失去了這股子風的力道,還是一樣會墜落下來。淪落在人的腳底下,被人踐踏,最終零落成泥。想到這裏,心就更堅定了起來。如此沉默了好半天才輕聲笑道:“孤這一路上,倒也是見了不少風景。皇妹有機會也可去京外走動走動,許是也會有不一樣的收獲。”
這是在暗示自己什麽嗎?什麽是不一樣的風景?
林雨桐這麽想着,嘴上卻輕笑一聲:“太子可别哄我,人都說在家前日好,出門一時難。即便尊貴如你我,這路上恐怕也不會盡如人意。咱們出宮,前三後五的被簇擁着,那匪盜不也撞了上來嗎?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話雖粗,但理卻不粗。您說是不是?”
金雲順臉上的笑意就越發明顯了。他們兩人中,誰是光腳的?誰又是穿鞋的呢?這還真是個問題。他愣了一下,才哈哈一笑,“妹妹是個尊貴人。”
言下之意,竟是說林雨桐是穿鞋的。而他是光腳的。
這就有點威脅的意思在裏面了。
你一個公主,安安分分的,就還是公主。可要是偏要折騰,那可就不好說了。反正他這個太子看似尊貴,卻也是端親王的親子。本來就該是一無所有的。又因爲是長子,且已經成年,若不是過繼這碼事,是要跟着端親王一起死的。所以,對于他來說,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又退無可退。可不就是那光腳的。而公主若是什麽都不摻和,誰也少不了她的尊榮,可不就是那穿鞋的。
林雨桐嘴角勾起,沒辦法否認這話。其實她最想說的是,咱們都是光腳的,誰怕誰?畢竟,永康帝心裏清楚,自己這個公主是假的。外人看着她腳上的鞋子光鮮亮麗,可它是紙糊的。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就要露餡的。
這麽想着,她嘴角一抿,幹脆将話挑明:“殿下在路上的三撥人,不是我的人。這事也不是我動的手。但至于是不是謹國公的人,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
這話一出,金雲順腳下一個踉跄,險些摔倒。他這一路上,跟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一個個的說話雲山霧罩,仿佛不那麽說話,就顯得沒水準一樣。可還是第一次碰見這麽一個把話說得這麽明白的人。将所有的見不得光的東西,都這麽坦然在攤在明面上,還叫人怎麽說?
這遮羞布一旦去了,兩人面對面的時候,多少叫人覺得有些尴尬和羞惱。
他擡起頭,卻見林雨桐嘴角喊着笑意,眸子裏還帶着幾分促狹。這時候了,也隻得收斂心神,帶着幾分無奈的道:“妹妹真是……出人意料。”還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氣魄。
林雨桐哼笑一聲:“其實細想想,殿下就該明白。謹國公府得勢,與我并沒有好處。楚夫人和世子夫人都是楚家女,恨不得食我肉喝我血。而驸馬……他的生母苗氏,怎麽死的?您也不是不清楚。即便驸馬不跟金成安計較,難道金成安就那麽放心驸馬。要真是心存一點憐惜,驸馬婚前就不會病的幾乎要靠沖喜了。這麽說,殿下明白了吧。”
也就是說,兩人雖是謹國公府的人,但又是與謹國公府有深仇大恨的人。不可能在一條線上。
金雲順點點頭,對這話不置可否:“時移世易,如今看似隔得遠,可将來呢?”
“太子是擔心我将來生下的孩子吧?”林雨桐看着金雲順,“可在我看來,您不該盯住我肚子,再如何,我這裏跟陛下隔得可遠了。倒是李才人……她的肚子要是鼓起來……就真的有意思了。”
金雲順面色一變,一個是外孫,一個是親兒子,這輕重确實不一樣。以皇上對李才人的寵幸,難保不會……他的嘴角抿了抿:“皇妹爲什麽要這麽提醒我?李才人若是生下皇子,那可是皇妹的親兄弟啊。”
皇上跟端親王還是親兄弟呢!不一樣你死我活!
林雨桐嘴角撇了撇,哼笑一聲:“可她生下皇子,對我有什麽益處呢?”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好似就附在金雲順耳邊一樣,“您要是太子,我……的兒子還有機會。可她生下皇子,我兒子就真沒機會了。”說完,就看着金雲順笑:“我給這樣的答案,太子可滿意。”
金雲順倒吸一口涼氣,狐疑的看了林雨桐半晌。
林雨桐的臉還帶着笑意,眼裏的神色卻鄭重起來了:“你看,我說什麽你都不信。我要說我對其他的沒存半點心思,你一準以爲我藏得深,心裏越加的提防。我如今将你心裏的猜測說出來了,你又一副見鬼的樣子。那你說,我該怎麽回你的話才算是好呢?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世易時移!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我今兒的承諾明兒就不許變了嗎?走一步看一步吧。你隻要知道,此時此刻,我跟你之間,是沒有什麽利益沖突的。而且,你是太子,太子是什麽?太子是正統。我不蠢!宸貴妃也不蠢!我們不會想着去颠覆這個正統,這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您說呢?”
“皇妹真是足夠的……坦誠!”金雲順臉上的神色變了數變,“如果每個人都跟皇妹一般好交流,孤的日子會好過很多。”說着,他話音一轉,突然問道:“聽聞皇妹和驸馬跟靖安侯的關系匪淺?”
這可有點得寸進尺了。不光盯着自己和四爺,還将這些都攤開,想幹什麽?
林雨桐心裏有點微微的不悅,但擡起眼睛,看向金雲順的時候,她将眼底的那抹不悅很好的隐藏起來:“不是我和驸馬跟靖安侯關系匪淺,而是苗家跟靖安侯關系匪淺。苗家的事,還有很多沒弄明白,而靖安侯是唯一一個我們能接觸到的又跟苗家有關聯的人。”
“那天在大殿上那個苗壯?”金雲順馬上出聲問道。
真話當然不能全說,林雨桐搖搖頭:“他是不是真的苗家人,沒有人能證明。我們也不想費心的去查找。隻知道他聽命于金成安,就足夠了。敬而遠之還來不及,哪裏會跟他打探苗家的舊事?”
這樣的話确實也說得通。
金雲順沒從林雨桐的話裏聽出什麽漏洞,就笑道:“皇妹跟靖安侯接觸的多,可知道永安縣主家的情況。”
永安縣主是靖安侯跟文慧大長公主的女兒,算起來,也是永康帝的表妹。
金雲順怎麽打探起她來了?
林雨桐心思一轉,似乎是抓住了點什麽。她試探道:“永安縣主在蕭家,應該不錯。”
永安縣主如今的丈夫是文遠侯蕭寶貴。她是二嫁之身,之前嫁給了老承恩侯府李家,丈夫死後帶着李家的遺腹子嫁到了蕭家。她的長子娶的是楚家的姑娘,如今小夫妻回了李家。而在蕭家,永安縣主還爲蕭寶貴生下了一女一子。那女兒林雨桐還真沒見過,但作爲文遠侯的嫡長女,又是靖安侯和文慧大長公主的外孫女,身份可不算低了。
這麽一算,心裏就有數了,太子這莫不是想選蕭家的這位姑娘做太子妃吧。
金雲順見林雨桐沉吟,就問道:“皇妹以爲如何?”
能不好嗎?
誰都知道皇上要用靖安侯,而且靖安侯在軍中的威望一直很高。他倒是沒從靖安侯的孫女中選人,而是迂回的選了個外孫女。這主意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的,還是藏在他身後的幕僚的主意。
林雨桐心裏贊了一聲,就點點頭:“我知曉太子的意思了。”
金雲順這才淺淡的一笑:“想來皇妹也是看好的吧。”
好似害怕自己會壞了這事一般。
林雨桐微微一笑,“隻要陛下同意,我就在這裏祝願殿下心願得償了。”
說着話,她就擡頭,宮門已經在眼前了,“太子回吧。已經送到這裏了。我這就出宮了,咱們有空再叙話。”
金雲順點點頭:“藏的事情,還需皇妹多盡心。”
林雨桐應了一聲,這才轉身,大踏步而去。
看着林雨桐的背影,金雲順的眼神眯了眯。吉祥将手爐遞過去,低聲道:“公主殿下可有不妥?”
金雲順搖搖頭:“沒看出不妥就是最大的不妥。她這人……怎麽說呢?就是看不透。”
“看不看得透沒什麽要緊,公主的日子好過不好過,全看押寶能不能押準。”吉祥朝宮門口看了一眼,“就是大長公主,自從先帝去了,不也難得進宮一趟嗎?若不是靖安侯……大長公主哪裏還能有昔日的尊榮。當年先帝在時,長公主那是誰的面子都敢不給,就是兩位王爺和王妃,那也是時有訓誡。如今……哪裏還能再見到她的影子。說是年邁體弱,其實就是在高處下不來罷了。雲隐公主也一樣,不押寶押在您身上,就得押在李才人身上。就算公主的肚子争氣,真給皇上生了個外孫出來,可這也不是馬上就能成的事。再說了,皇上的身體,等得了嗎?”
“禁聲!”金雲順朝四下看看,即便這裏确實空曠,不可能有人聽到,他還是一樣謹慎的小心提防。“走吧,回宮!”轉身走了兩步,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低聲問吉祥:“了虛那老道……真的買不通?”
吉祥小聲道:“太紮眼了,怕叫人抓住首尾,倒是他跟前的藥童,叫同塵的,是個愛财又愛俏的。梨香苑的水娘,他遠遠的一眼就看中了。心裏正跟貓爪子撓似得。再抻一抻,就不怕他不上鈎。”
一個道童,偏偏愛财又愛美色,了虛怎麽會收了這麽一個徒弟在身邊。
金雲順‘唔’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心思就又止不住的飄起來了,雲隐說李才人的肚子……這叫他有懸心,看來還是得跟皇後說說。
可擔心皇上有親生兒子的話,卻不能由他說出來。他皺眉看向吉祥:“想辦法跟李家那位老夫人說上話……”
吉祥露出爲難的神色:“李家向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金雲順眼裏閃過一絲厭惡:“那就暗示她,将來東宮的側妃,必有一位是李家女。”
即便是隻爲了皇後,這個李家女也是要納進來的。
吉祥這才應了一聲,緊跟着太子的腳步再不言語。
林雨桐坐上馬車,眉頭就皺起來。太子一回京,這動作就不斷。是不是顯得有些急切了?可在林雨桐的觀察中,太子一直就不是個蠢人。不是蠢人,自然就不會辦蠢事。而太子如今的這番動作,不是急功近利,不是迫不及待。隻能是他心裏有依仗。
可什麽樣的依仗,能叫他這般行事呢?
林雨桐的手放在火盆上,從火盆裏用火鉗子将烤栗子拿上來,然後一個個的都遞給三喜和滿月兩人。
一路上腦子裏的念頭來回的轉,心裏才說要理出一點頭緒,下了車,香梨就先迎出來,“爺還沒回來。倒是威遠侯夫人來了。”
雲氏?
林長亘的繼室夫人。這位怎麽來了?自從冊封了公主,跟林家人基本是不碰面了。雖然四時八節,該走的禮還是得走的,但是從不見面。省的大家彼此尴尬。
所以,林雨桐才對雲氏,這個名義上的繼母前來拜訪,覺得有些詫異。
“來了多久了?”林雨桐一邊由着丫頭給她解披風,遞熱帕子,一邊問道。
“有一個時辰了。”香梨禀報道:“誰也沒想到她真的等了這麽長時間。”
“請吧。”林雨桐坐在正堂上,“怎麽說都是長輩,别失禮了。”至少自己在外人眼裏,自己是養在林家的。林家再不濟,對林雨桐也有養育之恩。
雲氏進來就要拜見,林雨桐親手扶了:“您坐着吧。好些日子也沒見您了,可還好?”
“都好!”雲氏臉上帶着笑意,可無端的就是叫人覺得笑的有些勉強,“殿下可還好?”
林雨桐點點頭,“咱們之間也不需要客氣,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也自大一回,隻當自己這裏是三寶殿了。您有事就隻管說,聽丫頭們說您出來的時間可不短的。再耽擱下去,家裏該着急了。”
雲氏這才慢慢的将臉上的笑意收起來,眼裏馬上就暈染上了淚意:“不瞞殿下說,但凡我有一點辦法,也不敢打擾殿下的清淨。您可能不知道,老太太打算……打算叫三丫頭進宮。”
三姑娘,是雲氏所生的林雨柯。
“三妹今年不是才十一歲嗎?”林雨桐看向三喜,“我沒記錯吧?”
三喜搖頭:“殿下沒記錯。”
雲氏聽見林雨桐還叫自家女兒三妹,臉上的神色倒是緩和很多,“是啊!三丫頭才十一……”
那将這小姑娘送進宮做什麽?侍奉皇上,肯定不可能。林芳華沒那麽大的肚量。
“是送到李才人身邊嗎?”林雨桐端着手裏的茶,頓了一下,問道。
雲氏的眼淚又下來了,“一個才人,教養臣下的嫡女,算是怎麽回事?老太太這不知道是吃了什麽藥了。李才人也不過是她娘家的遠親罷了……”再加上皇上常去李才人宮裏,而自家的姑娘寄養在這樣的人身邊,萬一出了什麽事怎麽辦?即便不出事,若是傳出什麽不好的名聲,孩子一輩子可就毀了。
林雨桐心道,看到雲氏并不知道李才人究竟是誰?而林家的老太太這般,隻怕是林芳華将林雨柯帶進宮是奔着太子去的。
她心裏恥笑,一個小姑娘罷了,還指着她能将太子迷的五迷三道了。
她聽明白了這話,就直言道:“三妹之前不是一直在雲家嗎?就叫在雲家待着吧。你回去給父親說一聲,就說……老太太糊塗了,就在府裏養病吧。不能見客,就是自家人去見,也小心過了病氣。”她端起茶碗,卻沒喝,隻在手裏捧着,“你放心吧。父親不糊塗。”
林長亘就是再傻,也知道該向着誰,偏着誰。
雲氏心道,這是徹底要将老太太圈在屋子裏的意思吧。她心跳的厲害,看着林雨桐捧着茶碗,就知道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趕緊起身告辭。其實她聽見林雨桐叫侯爺‘父親’,心肝就直打顫。這位的父親,如今可不是誰都能當的起的。
送走雲氏,林雨桐就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撂,“林芳華這般蹦跶,實在是叫人覺得惡心。什麽事情都想插一手……”
四爺一進門,就瞧見林雨桐在一邊發脾氣。他搓搓手,“跟她計較什麽?過幾天,我帶你去看一出好戲。”
好戲什麽時候上演,林雨桐可不知道。至于會不會熱鬧,就更無從得知。纏着四爺問了半天,他也就是抿嘴不語。
纏着纏着,林雨桐就顧不上纏了。
因爲修藏的事,聖旨緊跟着就下來了。
這下,整個京城都熱鬧了起來。讀書人更是奔走相告。
永康帝的名聲在讀書人之中一下子就崇高了起來。跟着一起煊赫的,還有太子。
聽說太子多次微服私訪,在酒樓茶館,跟這些各地的才子暢談,已經有多人得到太子的青睐。
林雨桐隻覺得好笑,既然是微服私訪,那這些人又是如何知道那人是太子的?
跟外面的歡欣鼓舞不同,林雨桐這會子煩着呢。這藏建起來自然是好事,但是想把這事辦成好事,就有些難度了。一些珍貴的典籍孤本,正因爲少,才顯得珍貴。敝帚自珍,其實就是維護自家的财産。如今要叫他們将各自的珍藏都拿出來,談何容易。
可這差事,太子卻推到了林雨桐的身上。
外面吵的再熱鬧也沒用,進獻書冊的一個也沒有。
藏的地點,皇上已經給圈出來了。人員也已經抽調出來了。有翰林院的編修,有工部的員外郎,看得出來,都是各個部門混的不怎麽好的人。
今兒站在林雨桐面前的,就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編修,叫沈修。
“坐着說話吧。”林雨桐指了指一邊的椅子,道。
沈修看了林雨桐一眼,這才起身坐下,三喜上了茶,林雨桐就示意他先喝茶,不用這麽着急。
沈修沒跟林雨桐頂着來,還真就端起茶喝了一口,但林雨桐就是瞧見他的眉心緊緊的皺起了。
“怎麽?不合口味?”她問道。
沈修将茶杯放下,淡定的點點頭:“是!不合口味。”
這話說的太淡然,不光是屋子裏的丫頭愣住了,就是林雨桐和屏風後的四爺也愣住了。
就是再不知道禮數,當着主人的面這麽耿直真的好嗎?
林雨桐看着沈修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這該不是故意在自己面前特立孤行,好引起自己的注意吧。
以耿直示人也不是這麽個示法。
林雨桐在心裏對這位沈修打了一個大大的問号。于是招招手,對三喜道:“給沈大人換一盞茶來。”說着,扭臉問沈修:“沈大人喜歡喝什麽茶?”
“隻要不是花茶,什麽茶都行。”沈修看了一眼泡着花茶的茶盞,“這東西也就是俗人附庸風雅的玩意。”
三喜差點将手裏拿着托盤仍到沈修的臉上去,這俗人是說誰呢?
這公主府待客的花茶可都是主子帶着她們親手做的。
林雨桐有些哭笑不得:“沈大人看起來倒不是個俗人。”
“大家都這麽說。”沈修沉穩的應了一聲。
林雨桐被噎的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了。她一時都有些不知道這人是故意跟自己嗆聲呢,還是真的情商這麽低。
屏風後的四爺朝一邊伺候的貴武小聲的吩咐了兩句,就打發他先出去了。
林雨桐深吸一口氣,不打算跟沈修在繼續客套了,直接進入正題:“你這次過來,是爲了什麽,我大緻已經知道了。這事,你怎麽看?”
沈修的嘴角就露出幾分嘲諷的笑意:“都是一些敝帚自珍的愚蠢之人。目光短淺又愛慕虛榮,臣心裏倒有主意,隻是得看殿下能不能求來恩典了。”
這沈修的嘴裏一定帶着毒。說話也太刻薄。這話一出來,得罪的人可海了去了。他要是一直都是這麽說話的,那林雨桐就知道他爲什麽被翰林院踢出來管這事了。他可實在是太不讨喜了。
林雨桐看着他還沒收回去的嘲諷,感覺那嘲諷不光是對着那些‘目光短淺’的人的,更是對着她這個公主來的。好似在說,沒有金剛鑽,你又何苦來攬這個瓷器活?看!折子了吧!
林雨桐一直想做個有容人之量的人,真的!可是看見沈修的嘴臉就想扇兩下怎麽辦?她強壓下這種沖動,隻低聲道:“隻要有辦法,我進宮去求就是了。”
沈修哼笑一聲,聲音不大,可就是叫人覺得他那一聲裏面包含了太多的嘲諷。“依照臣的意思,可根據這捐贈的書冊的數量的多少和貴重的程度,請封一些虛職,允許其恩蔭子弟。”
林雨桐将茶水在口裏轉了一圈,緩緩的咽下,他這個主意,跟自己的主意,倒是相差不多。她這才認真的看向沈修,這個人嘴雖然惡毒了一些,但卻也不是個不會辦事的。
“這樣……”她放下茶杯,坐正了身子,“你找工部,就說是我的話,叫他們在設計藏圖紙的時候,留出一塊地方來,我要在那裏立一個碑林。凡是捐贈書冊者,可将名字,生平,家族等等,都刻在碑上。千秋萬代之後,依然會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隻要這世上還有讀書人,那麽,他們的名字就将會被永遠銘記。至于你說的恩蔭的事……這個面不會很廣,隻有确實有突出貢獻的,才可以額外封賞。”恩蔭的多了,可就不值錢了。
沈修這才看向林雨桐,語氣極爲認真:“臣一直以爲,立碑是糊弄死人的。沒想到殿下竟然用立碑糊弄活人!真是見識了!”
林雨桐:“……”什麽死人活人的?誰糊弄了?你會不會說話!不會說話就趁早給我滾蛋!
等沈修走了,林雨桐端着茶杯運了半天的氣。什麽玩意都是!四爺拿着貴武遞上來的紙條也笑了:“行了,别氣了。那沈修十九歲就中了探花。就是因爲不會說話,在翰林院一直蹉跎至今。到現在還是從七品。當年跟他同一科的二甲進士,都有好幾個是四品的知州知府了。”
林雨桐這才重重的将茶杯放心,進了裏面,“你說這人讀書讀的這麽靈性,怎麽就不會說話,不會做人呢?就他那張嘴,用不了兩年,他就能把他自己給坑死了。跟他一起同事過的,誰沒被得罪過?我想找不出來吧?”
四爺就笑:“這位也确實是個奇人。據說當年,他剛進翰林院的時候,跟幾個同僚一起去吃酒。文人雅士,這吃酒的地方,除了秦樓楚館,還能去哪?話說,他跟一位姓梅的編修,在席間就學問上的一點問題争論不下。兩人不來我往,辯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可酒喝到半酣,這梅編修就沒心思跟一個大男人在這個地方讨論學問了,倒是被一邊斟酒的小娘子吸引了去。酒是色媒人,梅編修急着跟那小娘子成就好事,就打發沈修,說咱們等酒宴散了,去我家,哪怕秉燭夜談呢。現在顧不上了……”
林雨桐就猜到了:“他真去了梅編修的家?”實誠到人家推脫的話也聽不出來。
四爺就笑:“等酒宴散了,他就真去了人家家裏。等着跟人家秉燭夜談呢。這梅編修的夫人,就奇怪,說是老爺不在,要不我打發人去找找看。隻是不知道在哪?還不定什麽時候能找見呢。”這都是推脫的話,下逐客令呢。
林雨桐就越發笑了起來。
四爺就繼續講道:“沈修不覺得人家這是在變相的下逐客令,他實誠的跟人家夫人說,你不知道你們家老爺在哪,這沒關系。我知道啊!就特别熱心的跟人家夫人将梅編修的行蹤說了個一清二楚,跟個什麽長相的姑娘在哪個房間什麽成的什麽好事都交代了一遍。臨了,還讓人家夫人吩咐廚房,準備酒菜,等着梅編修回來兩人繼續秉燭夜談。誰想那夫人是個潑辣的,娘家又得力,這梅編修這借着老丈人才能混到如今這差事的。聽了這話還得了,梅夫人當即帶着人将那青樓給砸了。鬧的半個京城都知道了。夫妻兩人回到家已經半夜了。可到家了,夫妻倆根本就來不及關起門處理私事,因爲家裏還有客人等着秉燭夜談呢。梅編修見了沈修,氣自然不順。這可把沈修氣的了不得。覺得梅編修看不起他,說好了的事情,竟然這麽不走心。自己等了半晚上,才把人等到不說了,竟然還甩臉子。這是待客之道嗎?于是,當場就跟梅編修割袍斷交……”
林雨桐笑的直揉肚子,“這位梅編修隻怕恨不能一把掐死沈修!你還割袍斷交呢?誰樂意跟你這樣的貨色有交情。”笑着一會子,這才問四爺,“沈修真不是跟着姓梅的有仇吧?”
四爺搖頭:“真沒仇!不過自那以後算是結下仇了。梅編修在京城名聲壞了,最後補了一個缺,去了西北邊陲的一個小縣城,做了縣尉。這些年再也沒聽到關于這位的消息。”
這沈修簡直就是個人形殺器!斷人前程如砍瓜切菜。
笑完了,林雨桐才回過神來,四爺專門叫打探這個人的過往,隻怕是想用他吧。
四爺點點頭,神色鄭重了起來:“這個人一身的缺點,甚至有些缺點簡直就是緻命的。但是這缺點你換個角度看,又是個誰都沒有的優點。”他的聲音低下來,輕聲道:“這是一個天生的孤臣的料子!”
林雨桐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
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可這帝王的肚子裏,隻怕是什麽都得容得下。
沒出兩天,藏建碑林的事,就被傳了出來。這被京城的讀書人,看做是一件盛事。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很少有那不心動的。
畢竟藏不是要原版的藏書,隻是要個手抄本罷了。
才兩天不到,充當藏臨時辦公地點的兩進院子,就擠得人滿爲患了。
這石碑有沒有糊弄住死人,林雨桐不知道。但這肯定是把活人給糊弄住了。
永康帝身體好了點,又聽說這事辦得這般順利,心情頗好的傳了林雨桐進宮。
“這事辦的巧!辦的好!”他當着甘氏和太子的面,這麽誇林雨桐,“朕本來還叫戶部準備了不少銀子出來,打算賞下去。隻當是朝廷從他們的手裏買書了。如今被你這麽一折騰,可是省了不少。”
青石闆這東西,要多少又多少。能花幾個錢。
而這碑林一立起來,這不光是宣揚了這些捐書之人的名聲,更是能将他這帝王的名聲傳至後世。
永康帝看着林雨桐不卑不亢的臉,就道:“快過年了……”
先帝和端親王可是死在除夕夜裏的。這過年了,對永康帝來說,才真是過難了。
這是該慶祝呢,還是不該慶祝?
林雨桐明白永康帝的潛台詞,良久就聽他道:“過幾天,朕要去大慈恩寺上香。雲隐跟驸馬也一起去吧。”
伴駕是榮耀的事。
林雨桐隻得點頭應下來。
等從禦書房出來,林雨桐跟在甘氏身後往北辰宮去,低聲問道:“皇上心裏可是不安穩?”
甘氏點點頭:“到底是親爹親哥哥……時間久了,心裏的那點不安可不就泛起來了。”因爲這個,最近哪怕是沒有人勸着皇上不要去漪瀾宮,他也都沒心情去了。
皇上說的過幾天,可不是短短的幾天。等準備好,說要出發的時候,已經進入臘月了。
永康帝的後裏,本來就那麽三瓜兩棗,這次出來,竟是全都帶着呢。
宸貴妃陪着永康帝在龍輿上,皇後的緊随其後,李才人抱着元哥兒,也在其中。
林雨桐和四爺跟在太子的後面,慢悠悠的走着。
到了路上,林雨桐才問四爺:“前段時間你說看戲,該不是這次有好戲看。”
四爺點點頭:“跟咱們不相幹,你隻看着就罷了。”
這倒叫林雨桐更加好奇起來,究竟是什麽樣的熱鬧呢?她還真有些急切的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