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嬷嬷迎了過去,何嬷嬷的眼淚卻一下子就下來了。看着跟張嬷嬷客套的姑娘,時光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十多年,那時候,眼前的姑娘還在襁褓裏。
林雨桐感受到了一道專注的目光,她沒有扭頭去看,因爲她感覺不到絲毫的惡意,那就不用管了。想想也知道是甘側妃身邊的人。
張嬷嬷朝照壁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趕緊收回視線,扶着林雨桐上了肩輿。
看着林雨桐一擡手一投足沒有刻意呆闆的規矩,随性自在又不乏雅緻。即便對甘側妃心裏多有不滿,可對着她的女兒心裏也升不起厭惡的來。
林雨桐坐在轎辇上,順着中路的走廊,一直到了五進的院子,才算是到了王妃住的正院。她不知道這位王妃對于甘側妃是個什麽感官,可由她來招自己進府,而且還真的要見自己,這叫林雨桐覺得非常的奇怪。
“到了。”張嬷嬷扶着林雨桐下來,“王妃可是盼着呢。”
林雨桐淺笑不語,專注的扶着張嬷嬷的手筆,上了台階往裏面去。
簾子撩開,就感受到了裏面的暖意。看不見整個廳堂的樣子,擋在眼前的是個富貴牡丹的十六扇屏風。繞過屏風,一擡頭,就見對面的榻上坐着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石青色的襖裙特别的樸素,頭上也隻有一根白玉的簪子束發。這可真是比寡婦人家裝扮的還素淨。都說這位王妃在家裏修行,看來這話倒也不是假的。
不容她多想,就趕緊上前兩步要行禮,卻把一雙手給扶起來了,李湘君的臉上帶着幾分喜歡和羨慕:“到了這裏不要見外,快坐吧。這一路上冷壞了吧。”說着,就拉着林雨桐往榻上坐,“将姜茶端一碗上來……”這邊交代着,那邊就伸手要給林雨桐解披風的帶子。
這也未免太熱情了一些。
林雨桐哪裏敢叫人家給自己解,隻麻利的自己解了,交給一邊伺候的丫頭,“王妃太客氣,倒叫我這做小輩的誠惶誠恐。”她笑語嫣嫣,又反過來扶着李湘君坐下。這才在一邊落座。
李湘君又止不住上下打量林雨桐,剛才進來的時候,這孩子穿着大紅缂絲的披風,裹的嚴嚴實實,披風的邊上,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将那小臉越發的趁的瑩白。如今,脫了大氅再看,蜜合色穿在她身上竟然也十分合适。見她頭上戴着珍珠的頭面,她就把手上的镯子取下來,拉過這姑娘的手給她戴上。“我如今上了年紀了,這東西還是戴在小姑娘身上更襯。”
林雨桐心裏已經不是驚訝了,她真覺得這王妃大概是不知道自己是甘側妃的女兒吧?要不然哪裏能這麽親近。這镯子是百寶镯,純金做的托底,上面有鑲嵌着五色的珍珠,五色的寶石。珍珠與寶石的顔色還得錯開,但大小亮度卻要一樣。這就更不好找了。更何況是這被恒王妃從手腕上脫下來的,就更難能可貴。林雨桐都覺得自己收的有點虧心。“太貴重了,實在是……”
李湘君一把摁住林雨桐的手:“别怕!孩子!我知道你是誰的女兒。要是沒有這麽些惡心事,我倒是真的能好好的疼你。我跟你娘……六歲就認識,兩家其實是挨着住的,後花園的牆上有個狗洞,我們打小就來回的鑽狗洞,你來找我,我來找你,就是這樣……一起作伴長到大的。隻是造化弄人……看見你,我心裏就喜歡。”甘泉好歹還有一個女兒在,這好歹也是一個念想。有了這個念想,再苦再難也能熬。可自己呢?自己這麽活着的意思到底在哪呢?
這一點林雨桐還真是不知道。她有些愕然。
李湘君搖搖頭:“沒事,我就是想見見你。”說着,她将一邊的姜茶給林雨桐遞過去,“趁熱喝。”
林雨桐接過來,倒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了。一個是正妻,一個是寵妾,即便是朋友,也不可能和平共處吧。可她還真沒在李湘君的身上感受到一點惡意。
這種情況還真是林雨桐第一次見到。當然了,如果她知道恒親王真實的身體情況,也就不會這麽驚詫莫名了。
但如今她是怎麽想都想不明白。隻覺得驚悚。
李湘君心裏苦笑,那些個事誰又能透漏,誰又敢透露呢?她起身拉着林雨桐,“走,跟我去暖房看看,伺候的人精心,雖是今年天冷,不少花也還是開了。”
林雨桐從善如流,起身将披風接過來穿上,跟着就出門。繞過兩道門,就是花園子。越是往前走,林雨桐心裏就越是清楚。這隻怕是帶自己去見甘側妃的。
果然,遠遠的看見暖棚門口,一個仆婦打扮的人朝這邊眺望。
李湘君一下子就頓住腳了,回身給林雨桐撣了撣雪:“去吧!你娘她……也不容易。”
林雨桐恭敬的福了福身,這才轉身往暖房而去。隻覺得每踏出一步都沉甸甸。
等到了近前,這嬷嬷一下子就跪下了:“小主子……”
林雨桐唬了一跳:“老人家請起……”
裏面的甘氏在聽到何嬷嬷說‘來了’的時候已經站起來了,等聽到她叫了一聲‘小主子’,她一下子就沖了過去,到了門口,手都伸出來準備掀簾子了,卻一下子頓住了。她的手握緊,沒來由的覺得心裏慌的很。等聽到一聲悅耳的聲音在叫起的時候,她不由的退後兩步,又擡手摸了摸頭上,也不知道頭發是不是亂了。将頭發用手再順了順,又不由的低頭,昨兒選了一天,隻選了一身淺紫色的來。如今好像又覺得不合适了。閨女都嫁人了,這衣服穿上是不是有些輕佻了。
越想心裏越慌,正懊惱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厚厚的簾子一下子就被掀開了,冷風灌進來,叫站在門頭的甘氏狠狠的打了一個冷顫。
她不由的擡頭,一個身影微微彎着腰走了進來,緊跟着簾子放下了。等她站直了,擡起頭,甘氏所有的慌亂都不見了。
盡管背着光,盡管那厚厚的留海遮住了半張臉,但她還是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孩子。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嘴唇張張合合,可嗓子眼這一刻就跟堵住了一般,她一個聲音都發不出來。她想伸手摸摸孩子的臉,但又擔心孩子嫌棄,就那麽擡着手僵在了當場。
林雨桐是真被甘氏的臉驚豔了。自己如今這張臉也令人驚豔,但跟甘氏比,好像還是有些不足。而且甘氏保養的真的很好,看上去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這麽年輕的娘……她收回發散的思維,看着僵在原地的甘氏。慢慢的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扶着她,“這些年……過的還好嗎?”
“好……挺好的。”甘氏反手握着林雨桐的手,“冷吧?坐在炭爐邊上。”
林雨桐應了,跟着她兩人在榻上坐下。甘氏左手抓住林雨桐的手不放,右手伸出來摸到林雨桐的臉上,掀開額頭上的留海,一下子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就下來了,“當初一生下來,我就知道你像我,果然……”
甘氏的手放在林雨桐的臉頰上止不住的顫抖,林雨桐爺伸出一隻手壓在她的手上,想将甘氏的手從她的臉上拿下來,可一搭到她的手腕上,林雨桐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收了,這脈搏明顯是甘氏收了受了内傷而且有些時日了,但并沒有好好治療。隻怕如今是不是的就會覺得小腹墜的疼。
一個側妃,什麽樣的意外傷才能傷到小腹上。
甘氏感覺到了閨女情緒的變化,笑的就有些勉強,“是我對不住你,我常後悔我當初沒帶你出來,可是,日子越往後過,我越慶幸沒帶你走……”
林雨桐一把拉住甘氏的胳膊:“他……他是不是打你?”
“沒有!”甘氏先是一愣,緊跟着連忙收回手。她怎麽忘了,曹老說着孩子會醫術,看來這醫術還不錯,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學的。她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語調有點高,答的有點大,就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先暖暖。”
林雨桐将茶接過來放在一邊,拉着甘氏坐下,“您靠在榻上,把腿放上去。”
甘氏擺手,“真不用。你這孩子……”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肚皮上一涼,棉襖的下擺被林雨桐掀開了。
林雨桐看着還殘存的烏青的印記,連同幾道新舊不一的鞭痕,額頭上的青筋一下子都出來了,她不可置信的看向甘氏,“就這樣還說沒打?”
甘氏有些難堪,她不願意叫孩子看到她如此不堪的一面,“沒事!都是意外……”
林雨桐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恒親王沒孩子,四爺曾經告訴過她,他懷疑甘氏小産是假的。她就以爲這恒親王大概是不能生育。可等見到恒親王妃,發現恒親王妃對甘氏并沒有惡感,她就覺得奇怪。可如今看着甘氏身上的傷,她就有了猜測。這恒親王如果不是同性|戀就是性|無能。若是喜歡同性,那這麽些年來也不可能沒有一點端倪露出來。那麽隻能是性|無能。
“這樣的日子……您怎麽忍的了?”林雨桐将甘氏尴尬的僵在榻上,就幫她将衣服整理好了,“咱們是母女,在我面前,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甘氏的一直沒下來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随便在臉上摸了一把,掩飾般的咳嗽了一聲,才坐起來,“不說這些事,快跟我說說這些年都過的好不好?”
好不好?
“林家也沒少了我什麽。”林雨桐搖搖頭,“反正糊裏糊塗的都長大了。沒冷着,沒餓着。這就行了。”
這輕描淡寫的話叫甘氏心裏更難受了。
正說話,門簾子晃動了一下,何嬷嬷在外面輕聲道:“主子,您抓緊點時間……”
甘氏朝外面看了一眼,身子馬上坐端正了,“你跟我說實話,在國公府裏過的好不好?”
林雨桐就笑了:“好!真的過得很好。楚夫人那點伎倆,我還不放在眼裏。如今,叫我憂心的是,金成安跟楚家不安分。”
“怕受牽連?”甘氏輕笑一聲,“短期内不會有事。跟楚氏……天長日久的,受她轄制也不是辦法。這次我想辦法驚動了長公主,長公主必然會驚動宮裏的一位太妃的。這位太妃曾經撫養過當今皇上幾年,在宮裏的地位超然。隻怕今年的年關,楚氏不好過。”
林雨桐還真不知道甘氏在背後這麽使勁,她嘴角動了動,緻謝的話沒有說出口。隻道:“禽賊先擒王,我倒是更想動了動楚丞相。恒親王用金成安,但是楚源這個丞相卻是絆腳石。要是能拿住楚源的把柄,不光能能搬開絆腳石,還能轄制金成安。更何況,我懷疑甘家當年的事跟楚源脫不了關系……”
甘氏一把壓住林雨桐的手:“這事你别插手。記住!”
林雨桐才小聲将高家的事說了,“就是怕高家的能力有限,上面沒有撐腰的,下去行事不方便。”
甘氏就明白林雨桐的意思了,她是想叫自己給恒親王獻計。叫他一方面用金成安,一方面在金成安的背後動刀子。這主意要真說起來真是好主意。她不由的就笑了,這還真是自己的閨女,有些東西就不用教,好似就刻在骨子裏一樣,玩的很順溜。她拍了拍閨女的腦袋,“這事不能我跟王爺說。”說着,她的眼睛就微微的眯了一下,“皇上當年登基,肯定多賴楚源的幫助。要不然楚源不會這麽平步青雲。但是有些事,估計你是不知道的。恒親王打小就拜你外祖父爲師……”
啊?
當時還是皇子的皇上,能将兒子送到甘家拜師,而甘海潮也收下了這個弟子。就證明甘家跟皇上的關系并不疏遠,甚至很親近。那麽甘家出事,當時的皇上能不知道嗎?恒親王能不知道嗎?他們不僅是知情者,還可能是同謀者。甚至是被棄卒保帥的卒子。
甘氏見林雨桐明白了,就道:“不過,你這個思路是對的。這個高家也可以用。不管高家有什麽有查到什麽,都不要緊。隻要他們有這個跟楚家過不去的立場就行。等時機到了,王爺自會拿出楚源的把柄,而高家要做的,不過是從王爺的手裏接過把柄然後再捅出去罷了。但這都得等王爺能順利的坐上那個位子……”
林雨桐的心裏一跳,又朝甘氏的山上看了一眼:“然後呢?”他如今都這麽打你,當他坐穩了那個位子,又會如何呢?
甘氏卻涼涼的笑了:“孩子,你娘我可不是個愛吃虧的人。越是吃虧吃的越大,我要對方付出的代價越大……”
林雨桐還真從這裏聽到了野心的味道。她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下來,“有件事,可能對恒親王有用。府裏的老太太就在這三五個月了,到時候真有了喪事,即便皇上奪情,不用金成安守三年,但這喪事前前後後沒有三個月是完不了的。而皇上……”年齡大了,要真是這個點上偏也咽氣了。恒親王沒有金成安這個助力,也就隻能是幹瞪眼了。
甘氏眼裏的流光一閃而過,嘴角翹起,“接下來的幾個月,你乖乖的呆着,哪裏也别去。大變許是就在眼前了。皇上中風了,王爺早就按捺不住了,要是知道金成安這邊可能存在這樣的風險,他就不會再這麽隐忍了……尤其是端親王準備換禁衛軍的副統領的情況下。”
難道真要逼宮弑君?
是啊!爲什麽不呢?林雨桐都不敢打保票說老太太一定能活三五個月。這重間要是出一點意外,比如是說受點刺激什麽的,很可能說不行就不行。恒親王還真不會冒這個風險。
可這麽一個冷心冷情的人,“您真有信心能掌控這樣的人?我聽說他一直叫一個叫了虛道長給他煉丹……”
“桐桐!”甘氏臉上的神色鄭重起來了,她攥着林雨桐的手,“孩子!這有些事……太髒了!别髒了你的手。這些事,娘還處理的了。”
林雨桐理解這種心态,在自己有能力的情況下,就閨女就是要寵着,要疼着,恨不能将她放在真空罩裏。嘴角動了動,到底什麽也沒說。甘氏有她的顧慮,将來的事都是未知的。誰知道誰輸誰赢。現在不插手,就少了一份将來受牽連的風險。
“好好的跟姑爺過日子,等事情大緻定下了,世易時移,到那個時候再說吧。”甘氏透着窗戶看外面的白雪,“要真是有什麽意外,謹國公府你也不要呆了。要是姑爺願意跟你一起過日子,你們就一起走,去找石中玉,她會給你們安排退路。要是姑爺不願意走,你也别犯傻,人這一輩子還長……”
“娘……”林雨桐喊了一聲,看着甘氏搖搖頭。
這一聲‘娘’叫甘氏一下子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流,“那都是最快的打算了。不至于真走到那一步。”
林雨桐見甘氏的樣子,就打岔,跟她将苗家的事念叨了一遍,“這些現在即便用不上,也得跟您說一聲,心裏好歹能有數……”
話還沒說完,何嬷嬷就掀開簾子進來了,“主子,王妃打發人請了。”
甘氏将臉上的淚抹幹淨了,就拉着林雨桐起身,“請了?那就去吧。往後日子還長,總能見到的。王妃她……你當成正經的長輩待她,她就不會拿你當外人。最是個實心眼的人……”要走了,才覺得時間過得太快,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交代,“你現在還小,不急着要孩子,要不然身體受不住。也别覺得姑爺沒前程就看輕了她……”絮絮叨叨的,越說越覺得沒交代的事情多。
何嬷嬷又朝外看了一眼:“主子,隻怕是王爺已經在屋裏等着了……”
王妃是知道王爺回來了,去找主子了。才趕緊打發人來接姑娘,省的又惹王爺不高興。
林雨桐就笑道:“我心裏都有數了。”說着,就低頭看了甘氏的肚子,“這傷……我回去親自去配了藥,回頭交給石中玉,您明兒叫嬷嬷出去取吧。”空間裏有,自己也不能現在拿出來。沒有出門做客還随身帶着藥的。事先又不知道甘氏受傷了。
甘氏應了一聲,伸出胳膊抱了抱林雨桐,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在何嬷嬷又一次出聲的時候,才猛地放開,然後就迅速的轉過身,給了林雨桐一個背影,催促道:“何嬷嬷,送她出去……”
林雨桐跪下,磕了一個頭,才起身跟着何嬷嬷走了出去。
等何嬷嬷将她交給兩個王妃打發來的丫頭,林雨桐不由的扭頭往後看了一眼,就見人影一閃,門簾子猛地晃動了一下。這是甘氏藏在門簾後。
甘氏捂住嘴,任憑眼淚往下流。她不敢叫孩子看見。也不敢看見孩子回頭,她怕會忍不住,會再也舍不得放孩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