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呂府的大門前,來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馬車才一停下來,呂府的門子就跑了下來,“貴客且慢着下車,我家主人明兒要早朝,因爲今兒早早的就歇下了。不能見客。若是有名帖,交給小的就好,貴客請回。”
車轅上駕車的漢子,看了那門子一眼,然後撩開車簾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裏面一個老者的聲音傳出來,“将這個牌子給他,他家主子會見老夫的。”
那漢子應了一聲,回身就給了門子一個烏黑的木牌,上面寫着一個古體的‘王’字。
“請稍等。”門子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但拿給管家看看,也省的怠慢了貴客。
等牌子一層層的傳到呂恒的手裏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刻鍾了。
呂恒摸着手裏的牌子,無奈的搖搖頭,面上露出幾分苦笑:“這些人啊,永遠都……罷了!罷了!誰叫老夫當年欠了人家的人情呢。請進來吧。”
而他自己則坐在椅子上沒有動。
等那老者走了進來,呂恒才揮手,将人都打發了。
“坐吧!”呂恒起身,去一邊拿了茶具,“多年不見了,平遙兄身體看着還是這麽硬朗。”
進來的人正是住在白家别院的老者,王平遙。
“不中用了。”王平遙搖搖頭,“早已經不是當年跟呂兄遊學時候了。”
呂恒就一笑:“那是時候二十歲的人,如今都七十了。平遙兄一張口就是二十歲時候的事,可見您這心還真是一點都沒老啊。”
王平遙哈哈一笑:“呂兄也是愈老彌堅,如今貴爲宰輔,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在下這一介布衣,又是垂垂老朽,還怕呂兄不認這故友呢。”
呂恒搖搖頭:“老兄的恭維,可是叫在下心驚膽顫啊。”他含笑說着,就遞了一杯茶過去,“嘗嘗!味道如何?”
王平遙捧着茶,聞了聞,然後抿了一口,在嘴裏轉了轉,才慢慢的咽下去,然後雙眼就亮了:“這真是好茶!竟是生平僅見的好茶。”
“當真是好茶?”呂恒挑眉問道。
王平遙又喝了一口,閉着眼睛感受了一下,毫不猶豫的點頭,“确實是好茶。”
呂恒又給他斟了一杯過去,“覺得跟王家的茶比起來,滋味如何?”
世家傳承下來的東西,每一家都有些珍藏。例如王家的茶,那是出了名的好。也隻有在王家的主宅,才能喝到那麽正宗的好茶。
要不是呂恒手裏的茶确實不錯,否則,他這麽問,是極爲失禮的。
王平遙點點頭:“沒想到呂家還有這樣的絕品,真是大開眼界。”他贊了一聲,但今兒他卻不是爲了喝茶而來的,也沒有心情跟他在這裏評茶論茶品茶。于是,将茶杯放下,“呂兄,今兒在下冒昧前來……”
呂恒卻舉起茶杯,“老兄,您知道這茶是哪來的嗎?”
王平遙一愣,這是什麽意思?圍着個茶說的沒完沒了了。還讓不讓人說話?這也太不給面子了。他心裏不高興,但到底世家的涵養,叫他說不出惡言來。隻得先打住話題,看向呂恒。
呂恒卻重新給王平遙斟了一杯:“您再品品。這茶啊,這是皇後娘娘親自種的,親手采的,親手炒制的。我這裏也就隻得了二兩。”
王平遙端着杯子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他的眼睛微微眯了眯,重新閉上眼睛,慢慢的品咄。茶香袅袅,平和而安詳。他此刻終于明白呂恒要說什麽了。
既然皇後能做出這樣的茶來,那麽她還是一個粗鄙的人嗎?
真正懂茶道的,都是世家中那些雅人。絕對跟粗俗不沾邊。
既然皇後不粗鄙,那麽皇上就絕不是他們認知裏的放牛娃。
呂恒剛才問,這茶比之王家的如何。其實,他哪裏是比較不出來,分明就是想告訴他,人家比王家強。
這不過是顧着世家的面子,顧着他的面子,沒把這話給撂在他臉上罷了。
如果是這樣,那麽當初預想的計劃應該已經完成了才對。這位大清的皇帝既然能看懂自己的意圖,又爲什麽遲遲沒有動靜呢?
他的心微微有些不安了起來。
看着呂恒專注的品着茶,王平遙擡起眼,還是道:“呂兄啊,我這次來,你可以當做私交的拜訪,也可以看做了公事。你如今是大清的第一輔政之臣,在下找你,這總沒錯吧。”
呂恒擡起眼:“那平遙兄又要跟本官談什麽呢?”
王平遙向後一靠。低聲道:“世家可在大清的隸屬之下,但是……”
呂恒擺擺手:“平遙兄啊,這但是還是算了。您到現在還沒琢磨過味來嗎?之前呢,世家和天子共天下。帝王可亡,世家不滅。朝堂上站着的都是世家推薦的子弟。後來呢,科舉興起,帝王不再靠着世家來治理天下了。世家子弟出仕爲官的越來越少了。而世家,隻能盤踞在那麽點地盤上,經營自己的勢力。平遙兄啊,如今的世家,哪裏還是世家,哪裏還有世家的風采。不過是傳承久遠,自命不凡的山大王罷了。昔日的世家,上能輔佐君王,下能安撫庶民。如今的世家呢,已經成了君王和黎民心裏的毒草……”
“住口!”王平遙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呂恒,别忘了,呂家也算是世家。”
呂恒恥笑一聲。在自己發迹以前,飯都快要吃不起的世家算什麽世家。要是守着沒落世家的身份不科舉,不出仕,呂家早就不存在了,自己早就餓死了。
他無所謂的笑笑:“好!咱們不說自己,隻說别人。開了科舉,有了寒門舉子。這些人可比隻會跟帝王讨價還價的世家好用多了。所以,舍不下身份的世家子,就隻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徘徊。一如我跟平遙兄。當年才華橫溢的平遙兄蹉跎了一生。我曆經兩朝,卻依舊顯赫。這就是差别。”
“慢慢的,君王們就更加想不起世家了。文有仕子,武有勳貴。掣肘皇權的世家被抛棄了。再然後,君王們連丞相這個職位都嫌棄了,因爲他分割了皇權。于是,有了内閣。”
呂恒說到這裏,就是一笑:“平遙兄啊,這麽說你明白吧。您要是還是将世家看做是能與天子共天下的世家,我勸你一句,在皇上還沒有清算以前,找個深山避世而居吧。你的條件,皇上别說答應了,聽都不會多聽一句。”
一味的在暗處汲汲營營的算計,卻沒有沖鋒陷陣的勇氣。他們覺得自己了不起,能在棋盤上擺出精妙的棋局,可是怎麽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直接掀翻棋盤的人。
真是窩在小地方窩的時間久了,眼界和格局,就真的小了。
小的叫人想發笑。
王平遙感覺到了呂恒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不屑和傲慢,臉氣的通紅,一伸手,将桌上的茶具拂了下去。
頓時,屋裏傳來清脆的瓷器落地的聲音。
呂恒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平遙兄,這些話您聽着不順耳,但若不是曾經欠了老兄的人情,我是不會說這番話的。您要是聽勸,就寫一封投誠的書信來,我可以代爲轉交。要是不聽勸,那麽我也言盡于此。老兄請自便吧。”
“好!很好!”王平遙轉身朝外走,“我就不信,世家不會有往日的榮光。”
簾子撩開,王平遙跟方長青走了個面對面。
方長青鞠躬行禮,王平遙冷哼一聲:“你也是世家子弟,規矩呢?在門外偷聽,鬼鬼祟祟,成何體統?”
這話叫方長青有些尴尬。呂恒是自己的老師,在呂府,他從來都是來去自由。家裏沒有他不能見的人,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這跟規矩真是一點關系都沒有。
再說了,就算不是世家子弟,人家該規矩的人家還是挺規矩的。
不是早幾百年那種,除了世家,就都是粗人的時候了。
他沒有辯駁,垂手目送王平遙遠去,才招手叫小厮進去将裏面給收拾了。這才小心的走了進去,“師傅,這王家的家主到京城來?到底是想幹什麽?”
呂恒擺擺手:“今日怎麽過來了?”
方長青歎了一聲:“皇上是要對世家下手了嗎?”
呂恒失笑:“怎麽?終于反應過來了?”
方長青看了一眼呂恒:“師傅,您早就知道皇上的意思?”
呂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向方長青:“長青,什麽是世家?如今,哪裏還有真正的世家?皇上要動的,是跟當地豪強勾連在一起的地方勢力,至于世家?”他拍了拍方長青的肩膀,“還真就未必被皇上看在眼裏。”
方長青就有幾分恍然。世家跟當地的胥吏已經融爲一體,就是朝廷派下去的官員,在這些地方也都鋪排不開。要麽被擠走,要麽就被他們拉攏,擰成一股繩。他們扶持這樣的官員,借着他們的手擴張自己的勢力,俨然已經是國中之國了。
那麽,即便現在不對世家出手,以後還是容不下的。
他突然之間明悟了,“師傅,我知道該怎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