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問出口,兩人同時愣住了。
林雨桐看看這女人的氣質,不由的試探的着道:“蔣夫人?”
對女人的稱呼,一般都是冠上夫姓。比如眼前的女人,林雨桐十分懷疑她就是張閣老的夫人。她娘家姓蔣,她就以蔣夫人稱呼她。用她自己的姓氏,本身就是對她的一種尊重。
那女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眼底一瞬間的緩和,叫林雨桐知道,她又猜對了。
蔣夫人又打量了林雨桐一眼,“既然知道我,那也報上你的名号出來我聽聽。”
林雨桐抿嘴一笑,“咱們約好了,後天中午一起喝茶的。我這人是個急性子,這不是就迫不及待的上門讨夫人一杯茶喝嗎?”
蔣夫人嘴角勾起兩分笑意,“我就給了你一根針,你怎麽還當棒槌給用起來了。來找我喝茶?前門不走,後門不進,打算從這牆上進去嗎?”
“前門進不去,後門走不了。張家的門檻太高,我等升鬥小民,哪裏能成爲張家的座上客。也就隻配翻牆越脊。倒叫夫人看笑話了。”林雨桐半點都沒有被調侃的惱怒,自我調侃了一番,笑盈盈的看向蔣夫人,“誰知道來的這般不巧,正好趕上夫人出門,不知道有沒有榮幸跟夫人一起,夜遊這京城。”
蔣夫人哈哈一笑,“好些年沒見過這麽有趣的小女娃了。”
林雨桐卻被蔣夫人和哈哈的笑聲給吓了一跳,“夫人啊,這是後牆……”咱們倆都是做賊,半斤八兩,可不能這麽嚣張。
蔣夫人又是哈哈一笑,然後低聲道:“小姑娘,你是做賊,我可不是。我愛吃這後街上的臭豆腐,常出來買。也常晚上在外面吃。”說着,就指了指從牆頭上猛地縮回去的腦袋,“這是我家的後牆,我不愛走門,就愛翻牆。别人可管不着。你瞧瞧,他們都習慣了。這麽着吧,我也不把你做賊的事情告訴别人了,你今晚請我吃臭豆腐吧。”
林雨桐點點頭,“行啊!那就走吧。”
她也确實是餓了。一想起臭豆腐的味道,肚子又忍不住咕咕的叫了起來。
“怎麽?忙着做賊,沒顧上吃飯?”蔣夫人戲谑的道。
林雨桐覺得這位夫人十分有趣,不由的道:“就做了這一回賊,還被您給逮住了。如今反要背着個賊名了。您說我冤不冤?”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笑,混不似第一次相見一般。
後街離着宅子不遠,住的大都是這一片府邸的下人。街道狹窄,但卻極爲熱鬧。下人們當值,并沒有太固定的時間,大晚上的進進出出的人也極多。臭豆腐攤偏僻,但因爲‘臭味遠播’,生意竟然還不錯。大晚上的,願意在外面吃的人不多,都是拿着碗,來買了,再端回去。就是偶爾沒帶碗,老闆也讓把碗帶走,一會再送回來就是了。
攤子邊上,靠着牆角,就象征性的擺了一張桌子。
林雨桐和蔣夫人就坐在角落裏,燈光暗淡,不細看都瞧不見這裏坐着兩人。
“老闆,來四碗。”蔣夫人十分豪爽的道。
那老闆應了一聲,又過來将桌子擦了一遍。
林雨桐遞了一個銀豆子,“多放點醬料。”
那老闆立馬利索的應了一聲,轉身去忙了。
“這老闆的爹就是賣臭豆腐的。我小的時候,我爹總是大晚上,偷偷的抱着我,翻牆出來吃臭豆腐。回到府裏,得先到井邊打水,簌了口才敢回去,就怕我娘聞出來。”蔣夫人吸吸鼻子,“後來,不知怎的,每次回來,井邊就都放着已經打上來的水。我們還以爲是府裏的下人有眼色呢。直到我發現,不管冬夏,井邊的水都是剛好溫熱的,做漱口的水,涼熱正好。那時我才知道,那都是我娘提前讓人準備的。”她又吸了吸鼻子,“就是這個味道,香啊!”
林雨桐被她說的眼窩發熱,蔣夫人是想蔣老将軍和老夫人了。她張了張嘴,才發現,什麽安慰的話都蒼白無力。
老闆端了臭豆腐過來,“您二位慢用。”
林雨桐拿起竹簽子,紮起一塊就吃。
蔣夫人就笑,她吃的比林雨桐還豪爽,一口就是一大塊。
吃完一碗,等着下一碗的時候,蔣夫人邊擦嘴邊道:“知道蔣家一家是怎麽死的嗎?”不用林雨桐回答,她就自語道,“是皇帝聽信閹人的話,沒有給出戰的将士提供糧草。緻使他們無力作戰,活活餓死的。閹黨一邊将軍情賣給敵國,一邊又壓着糧草不發。剛攻下的城池被圍,我爹甯死不投降。半個月後,敵軍不打城自破。裏面沒有活着的人了。餓死的除了我爹,我三個哥哥,還有蔣家數百家将。”
看着老闆端上來的第二晚臭豆腐,林雨桐喉嚨堵得吃不下。
蔣夫人卻大口的将她自己的那碗吃了,還将林雨桐面前的那碗也給吃了。
然後就劇烈的咳嗽了一聲,還能聽見她抽了抽鼻子的聲音,然後見她擡了袖子擦眼睛,說道:“嗆得!”
其實她是哭了。
兩人起來,慢慢的往回走。蔣夫人邊走邊低聲道:“我娘叫我發下重誓,這輩子都不許提報仇的事。然後就投進自殺了。那口井,就是當年,我跟我爹總去漱口的井。”
林雨桐默默的聽着,心裏卻越發覺得沉重。
“你說,這仇要是不報,我能睡的安穩嗎?”蔣夫人停住腳,扭頭看林雨桐。
林雨桐想,要是換了自己,不但要殺了那狗太監,就連皇帝老兒,找準機會,也得把他給掀翻了。
蔣夫人自嘲的笑笑,“所以……”她伸開手,“這個給你!”
林雨桐一愣,“這是……”鑰匙。
“裝什麽?你不就是爲了這個。”蔣夫人直接塞給林雨桐,“你們今兒上門,我就嗅出味道了。野心大啊。不管這個……我喜歡。你們跟我們家那個死腦筋的老頭子還不一樣。他一心都是想着大明的江山。如今的皇帝跟咱們家有仇,他就覺得扶持一個皇子繼位不就得了。至于改朝換代這事,他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大明的忠臣嘛!”
聽這口氣,人家兩口子關系還不錯,這偷出鑰匙,“您怎麽跟張閣老交代?”
蔣夫人哈哈一笑,“交代?交代什麽?第一,他不會休了我。因爲他舍不得,因爲我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除了我,這輩子他再沒别的女人。第二,他打不過我。當然了,他也舍不得打我。第三,他罵我也沒用。不愛聽的話我向來聽不見。第四,就算想讓我禁足,我們家的房子也禁不住我拆。他沒那麽多銀子整天叫人修屋子。”
“他腦子是比我好使,但是偏偏就是制不住我。至于鑰匙被我拿了,然後不小心丢了……他最可能做的,就是趕緊找人做一把假的,到時候真用不上了,他的表情一定比我還無辜……”
林雨桐愕然的看着蔣夫人,這跟林雨桐猜想的完全不一樣。這才是被人寵的無法無天的女人啊。突然好羨慕,突然對張閣老有了好感。疼老婆疼到這個份上的男人,心思壞不到哪裏去。
蔣夫人說完,才又道:“你從趙王府已經出來了吧。看來你是得手了。那這事就更容易了。不過,我把鑰匙給了你,也得爲了我家老頭子求你一件事。”
林雨桐正色道:“您盡管吩咐。”
“先别弄死趙王,要不然南下金陵,老頭子的日子隻怕不好過。”蔣夫人歎了一聲,“這人對大局應該沒有太大的威脅了。他已經被皇帝老兒給盯上了。要真有礙事的一天,我親自結果了他。”
林雨桐一愣,沒想到是這個事。這也算是情理之中,張閣老上了趙王的船,這不是秘密。一旦失了主子,張閣老在朝中……隻能主動‘棄暗投明’,不能因爲死了主子而投奔别家。這就不值錢了。她想了想,就道:“趙王明天會發燒,有點着涼。别喝驅寒的藥湯,挺過半個月就好了。”
蔣夫人心裏一驚,這手段還真是隐晦啊。就算死了,也不一定能想到是誰下的手。“好!夠坦誠。”
她低聲一笑,就道:“将來,你們要是敗了,我求我們老爺,一定放你們一條生路。但我盼着你們赢。”
林雨桐也跟着一笑:“将來,你們要是敗了,我求我們家爺,也給你們一條生路。而且,我們一定能赢。”
兩人說完就對視一眼,而後哈哈大笑。
“蔣夫人,咱們可不能小看了天下英雄。”林雨桐無奈的道。剛才的話實在輕狂,好似天下大事,在兩個女人的閑談之間就能定下一般。
蔣夫人卻搖頭,“如果還有另一方,就不信憑着你我二人聯手,還取不了對方的腦袋?”
林雨桐對着蔣夫人挑起大拇指,“夫人乃真豪傑也!”
“行了!馬屁的話也甭說了,就在這裏作别的。”蔣夫人轉身,“此次一别,還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見。”
“等夫人重回京城,我還請夫人吃後街的臭豆腐。”林雨桐抱拳躬身,送蔣夫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