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
陰山下,敕勒川,天似蒼穹,籠蓋四野。
這是一片肥美的草原,漢人稱爲前套,也河套平套平原最肥沃的部分。由數百萬年的黃河之水沖涮而成, 平整無山,水源充足。土地肥沃,可耕可牧,黃河豐害,唯富一套。
隋文帝時起,東突厥就汗庭南移, 遷到漠南陰山下的前套平原上。
經啓民、始畢、處羅之後,颉利可汗是在這裏稱汗的第四位東突厥大汗。從這裏向南, 是代北之地,隋亂以來,劉武周起兵,占據代北,兵敗後,其舊部苑君璋投靠突厥人,占據代北,直到雁門關下。
代北的苑君璋,也就成了突厥與唐朝之間的緩沖。
但是在不久前,李靖和李績二将各隻率五千精銳騎兵,兵出雁門關和軍都關,一舉收複雲、朔、蔚三州,收複了代北之地,也把唐和突厥的緩沖之地打破。
武德六年,十月中。
淩晨,天色未明,夜色漆黑, 北風呼嘯。
突然,雲州北的外長城線, 接連有騎兵沖出。
在河東,有兩道長城。是在北魏到北齊之時先後修築加固的,一道是内長城,在朔州和代州之間,雁門關、樓煩關,就是這道内長城上最險要的關城。在更北面,還有一道長城,是在朔州西和雲州北,這道長城更長。
在苑君璋盤踞代北之際,唐的北方邊境實際上是内長城,雁門關是北方重要門戶。而外長城,對突厥人來說,早就不是關防。他們出入代北雲朔,想出就出想進就進,根本不對他們設防。
但李靖和李績攻入代北後,唐軍便把邊防線推到了外長城。
而現在,李靖率領的河東騎兵,自朔州西面長城一線向前套平原出兵,李績率領的河北騎兵,則自雲州北面長城一線,向敕勒川進兵。
兩路同時進軍,一萬騎兵爲先導,猛的攻入了突厥人占據的平原。而在後方,還各有兩萬步騎爲後續部隊,正跟着進入。
河東河北兩地,五萬兵馬出擊。
這不再是上次的先斬後奏。
這一次,二李的行動,是得到了來自朝廷和皇帝的首肯的,甚至連作戰計劃,據說都是出自軍神李超之手。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颉利跟侄子突利與胡射設在陰山下打的正兇,這個時候,二李率領唐軍,以讨伐颉利,支持突利和郁射設的名義出兵。
幹涉之名,是當年處羅可汗埃利佛設臨死之時,曾交待讓兄長始畢可汗之子突利繼位,結果卻被颉利篡奪了汗位。
現在大唐要拔亂反正,支持突利可汗奪回汗位。
大唐不是趁火打劫,而是來爲大唐的友邦突厥主持正義的。
眼下颉利勢強,突利和郁射設有力弱難支之勢,大唐當然本着正義的原則出兵了。
國與國之間,從來都是如此充滿着利益糾葛。颉利此前還剛娶了大唐的公主,跟當今大唐天子還是親戚呢,要喊大唐皇帝一聲大舅子。但那又如何,滅了颉利,到時給突利也許一個公主,或者到時大唐皇帝直接把突利的妹子納入宮也一樣啊,沒妹子,那突利總有女兒吧。如果女兒也沒有,那就認個女兒也一樣,反正要的隻是個身份而已,唐朝送給颉利的大唐公主,就不是什麽真正的公主。
如許多戰争一樣,代北之戰,也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戰争。
在此之前,起碼是在一年前,突厥還是強大的能随時南下搶劫大唐的存在,想什麽時候南下就什麽時候南下,大唐被搶了,還得每年按時送上貢品。
可僅在半年之後,局勢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個跟突厥關系極好的大唐皇帝,就換了人。
換上了一個更年輕,也更沖動更好戰的皇帝。本以爲這樣的年輕皇帝好對付,可事實卻不是如此。
年輕皇帝用他更年輕的重臣李超,很輕松的在西南拉攏了更多的番國爲盟友,甚至把好些個番國直接變成了大唐的内附國。他們以前用來牽制騷攏唐人的吐谷渾,也被李超給弄蔫了。
而李超收拾了吐谷渾後,用更迅速的時候,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收拾了梁師道,奪了朔方。再加上此前劉黑闼、高開道敗亡,使得形勢突變。
最措不及防的還是突利和郁射設鬼迷心竅的造反,加之北方鐵勒人也造反,這讓颉利焦頭爛額,強大的東部突厥,居然陷入内亂之中。
唐軍趁機又把苑君璋殺了,連蕭後和他們立的隋王楊政道都給俘虜了。
攻守易勢。
李靖和李績攻過來的時候,突厥人忙着内戰呢。青壯都被集結起來,騎着戰馬提着刀,相互撕殺、追逐着,他們留在草原牧場上的,是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妻女兒子和他們的漢人奴隸們。
長城外。
紫河邊的牧場上,原河東代州五台山下人王玉順,正在給羊剪羊毛。天氣很好,羊身上的毛也很長,這正是剪羊毛的好時機。
這戶牧民的男主人出門打仗去了,帶着十幾歲的大兒子一起去的。家裏還剩下父親、年幼的兄弟,以及母親、妻子,還有他的幾個兒女們。
除了這一家子外,家裏還有好五個奴隸,兩女三男,有一個年長的男子是個鐵勒奴隸,其餘四個都是二三十歲,都來自中原。有的已經在草原上爲奴十餘年,有的隻有一年多。
王玉順是在武德五年的突厥劫掠中被抓的,最後幾經易手,被這家主人買下。
做爲一個奴隸,他已經慢慢習慣了這裏的生活。雖然一開始他也跑過,可每次逃跑都會被抓回,打的死去活來。要不是其它幾個漢人奴隸同胞照顧他,他早就死了。
他後來也明白了,根本跑不掉。在草原上,如果奴隸逃跑,所有的突厥人都會幫忙抓逃奴。要是獨自在外,突厥人看到就會抓捕他們,很多人甚至逃跑的時候直接被殺。
茫茫草原,哪裏逃的出去。
現在他不逃了,也認了命。
每天放牛牧馬,雖然身上沒有鏈子,可他也不跑了。
不再逃跑後,也不會挨打了,在老家,他的生活過的一般,到了這裏,反倒能每天吃飽飯。隻是身爲奴隸,遠離家鄉,再見不到父母妻兒這些,讓他常常夜裏心痛萬分。
他常常在夜裏夢想着,有一天朝廷的官軍能打到草原上來,能将他救回去,讓他再回到故鄉,再見一見家鄉的父母妻兒,隻要能見上一面,能死後埋葬在家鄉,死都願意。
把刀子磨的很快,王玉順開始抓羊。他現在已經能很熟悉的把一隻大羊扯着一條腿就給提過來,輕松的把羊按下,然後拿着刀子熟練的割羊毛,能把羊毛又快又好的剪下,還不傷到羊半分。
當他把又一隻羊的羊毛全割下來,送到另一邊給兩個漢人同胞女子簡單紡成粗繩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消息。
聽說唐軍打出關來了。
雖然這個消息并不确定,但他心裏有種莫名的興奮,他能夠意識到,朝廷真的打出長城來了,他也許能回到家鄉了。
當天,羊毛還沒剪完,天上還有着溫暖太陽的時候,遠處天邊出現了一線黑影。
有突厥牧民在前面騎馬慌張的逃竄!
唐軍出關北伐了!
突厥主人慌張的去牽馬,他們什麽都不顧了,慌張萬分,驚恐萬分,隻想馬上逃離,丢下帳篷,丢下牛馬,丢下還在剪前毛的羊群,還有他們的奴隸!
握着鋒利割羊毛刀子的王玉順呆呆的看着那條黑線越逼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大!
突然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王玉順提着那把鋒利的刀子,猛的沖向了那家想要逃跑的突厥人。
平時,他都不敢擡頭正眼看他們,可現在,他眼裏噴着火,帶着興奮。
他高喊,他尖叫,他舉着刀子,全身熱血沸騰。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這樣做,隻是頭腦發熱,血液上沖,然後跟着想法去做了。
一刀,猛的紮進了剛轉身的那個老突厥人的胸口。
“去死吧,突厥老狗!”
這個老突厥男子,雖然看起來幹瘦,可一雙眼睛很毒辣。他甩起鞭子來,又狠又準,曾幾次打的王玉順死去活來。
甚至那兩個漢人女同胞,也不止一次被這老狗拖進帳玷污。
鮮血噴湧。
見了血之後,王玉順越發的亢奮。
他拔刀,再刺,拔出,刺進。
一連刺了十幾刀,直接把老狗刺死,然後又沖向了下一個。
在王玉順的帶頭下,其它幾個奴隸也都拿起了刀子沖向這家突厥人,當唐軍騎兵沖過來的時候,那一家子已經死了一半,還有幾個正在驚惶的躲逃,他們甚至都忘記了反抗。
“好了,我們是大唐府兵,現在把他們交給我們吧!”
穿着明光甲的那名府兵軍官在馬上沖着王玉順說道,幾名府兵沖上,一槍把剩下的幾個突厥人打翻在地,然後拿牛皮索全給捆了起來。
“殺了他們!”王玉順喊叫。
“殺之可惜了,這些人帶回去,正好可以送去礦山挖礦送去開山修路,不能浪費了!”
“你是漢人嗎?”
王玉順點頭,看了眼手裏染血的刀子,他抛下。
“等下我們會給你們登記下身份,回頭會去核實。隻要身份屬實,我們會送你回家鄉的!”
“謝謝!”
“不用客氣,是我們來的晚了。”府兵軍官說道。
停頓了下,那軍官繼續對他道,“你應當清楚這家突厥人的牛羊有多少,都在哪放牧吧,我們需要你幫下忙,把這些牛羊馬匹駱駝都找回來,我們需要這些!”
王玉順點頭,“我知道,我帶你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