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絕仕
這是當然之理,罷免天下積欠,加恩兆民,隻能恩出于上。
如果因蘇轼力請而得行之,那今後天家就再不敢用其爲相。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對天下來說可能是好事兒,但隻要是周公,那就具備翻爲王莽的能力。
對天家來說,就算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冒這個險。
高滔滔其實是非常想實現仁宗“三宰相”這個FLAG的,蘇轼的連續幾道奏章沒有聲息,也不能說沒有這方面的考慮。
蘇轼再次躬身:“臣生之辰,月宿直年,磨蠍入宮,主得謗譽。”
“先帝不以臣鄙陋,數蒙拔擢,然終矯頑劣抗,不堪使任。”
“是故屢升而屢黜,反傷先帝之明,愧何如之。”
“陛下新極,聖慈臨制,不顧衆毀,恩旨屢加。”
“未至都下,已曆五遷。自古人臣,罕有恩遇如斯者。”
“臣愧怍于心,中夜慚徨,常思愚昧,未有可報聖恩于萬一。”
“抵京之後,又數遭彈劾,如非陛下曲意保全,以臣之罪,雖新宋、大西,不足爲掩骨之所矣。”
“君恩如此,豈容不報?而臣才鈍拙,非如小幺叔變化施爲,可生死人而肉白骨者。”
“唯有一心,敢傾竭誠。故人臣有所不言者,臣敢昧死爲陛下言之;天下有所當正者,臣敢昧死爲陛下谏之。”
“至于官身祿位,以臣之驽蠢,雖制翰亦爲忝祿,敢望其餘?!”
簾内沉默了半晌,高滔滔終于開口:“官家。”
趙煦這萬年撲克臉也不禁紅了眼圈:“侍講章奏有言:‘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前賢有教,敢作不聞?”
“朕雖陋暗,亦有思齊之心,先帝曾曰:‘此固非安圖逸樂之時也’。”
“皇宋于今,威加四海,朝野清平,歲入增漢唐十倍,疆域亦齊之。”
“朝臣每言盛世,然尤有良政不及之民。”
“非卿孤直,誰爲言之?”
“今朕意已決,天下諸般逋負,不問舊新、有無官本,一體罷除。着戶部尚書蔡京提舉此事,天下檢察司監督以聞。如有官吏阻擾其事,造作奸僞者,嚴懲不貸!”
“此議由内翰所起,即由卿拟诏,必符朕意。”
蘇轼再拜:“太皇太後、陛下心系萬民,隆德感天,必邀後福。明主在上,臣蘇轼,爲天下拜賀!”
夏,四月,癸醜朔,出诏放免天下欠逋。
大蘇雄文,蓋世無雙,一篇《告天下臣民放免積欠诏》,做得花團錦簇,感人肺腑。
戶部尚書蔡京果然厲害,估計方案其實早就悄悄做下了,诏書下達隻用了五天,就得出天下州縣合免數目,計一千三百餘萬貫,細化到了縣一級,命各地按章施行。
同時要求天下州縣衙門,皆需張榜告示,如此德政,必使周聞。
各路、州、縣、軍檢察司、折沖司,善行監督,不得有侵吞國用的事情發生,一旦彈劾,必罹重懲。
诏書一出,天下歡悅,其實根本不用張榜,以大蘇的影響力,轉眼就流布天涯海角。
高滔滔和趙煦的聲望,因爲此事被再度推向新的高峰,民間無數貧民赤戶,爲太皇太後和趙煦設立長生牌位,四時供奉。
之前,範祖禹曾經上奏推薦趙煦再用程頤:“程頤經術、行義,天下共知,司馬光、呂公著與相知二十馀年,然後舉之。
頤草茅之人,未習朝廷事體,迂疏則固有之,人謂頤欲以故舊傾大臣,以意氣役台谏,其言皆誣罔非實。
陛下謹擇經筵之官,如頤之賢,乃足以輔導聖學,至如臣輩叨輔講職,實非敢望頤也。
今臣已乞去職,若複召頤勸講,必有補聖明,臣雖終老在外,無所憾矣。”
太皇太後召呂大防曰:“皇帝未欲令去,且爲皇帝留之。”
呂大防谕旨,進範祖禹龍圖閣待制,範祖禹乃不敢複請。
丙戌,诏程頤許辭免直秘閣、權判西京國子監,差管勾崇福宮。
程頤上書辭謝:
“伏念臣力學有年,以身任道,惟知耕養以求志,不希聞達以幹時。
陛下诏起臣于草野之中,面授臣以講說之職。臣竊思之,得以講學侍人主,苟能緻人主以堯、舜、禹、湯之道,則天下享唐、虞、夏、商之治,儒者逢時,孰過于此?
臣于是幡然有許國之心。
在職歲餘,凡夙夜畢精竭慮,蓋非徒爲辨辭解釋文義,惟欲積其誠意,感通聖心。
傒交發意之孚,方進沃心之論。
實觊不傳之學,複明于今日;作聖之效,遠繼于先王。
自二年春後,每當臣進說,陛下嘗首肯應臣。臣知陛下聖資樂學,誠自以爲千年之遇也。
不思道大則難容,迹孤者易踬。入朝見嫉,世俗之常态;名高毀甚,史冊之明言。
如臣至愚,豈免衆口?
不能取信于上,而欲爲繼古之事,成希世之功,人皆知其難也。
臣何狂簡,敢爾觊幸,宜其獲罪明時,見羞公論。
志既乖于仕道,義當緻于爲臣,屢懇請而未從,俄遭憂而罷去。
銜恤既終于喪制,退休合遂于初心,豈舍王哉!
忠戀之誠雖至,不得已也。去就之義當然。
自惟衰邁之軀,得就安閑之地。闓今傳後,更有望于殘年;行道緻君,甘息心于聖世。
豈期矜貸,尚俾甄升;恩雖甚隆,義則難處。
前日朝廷不知其不肖,使之勸學人主,不用則亦已矣,若複無恥以苟祿位,孟子所謂是爲壟斷也。儒者進退,當如是乎?
臣非敢自重,實懼上累聖明,使天下後世謂朝廷特起之士,乃貪利苟得之人,甚可羞也。
臣尚羞之,況朝廷乎!臣無可受之理,敢冒萬死,上還恩命。”
應當說,這篇謝表裏邊,充滿了抱怨之意,監察禦史董敦逸立即彈劾:
“竊見左通直郎、直秘閣程頤辭免職名表,辭雲‘不用則已,獲罪明時,不能取信于上’,又有‘道大難容,名高毀甚’之語。
怨躁輕狂,不可縷數。
臣按頤起自草澤,勸講經筵,狂淺迂疏,妄自尊大。
當時有所建白,人皆以爲笑談,而又奔走權門,動搖言路。
幸陛下聖明,察其疏缪,止令罷職,示朝廷之寬恩也。
頤近因喪服除,朝廷以職名加之,輿議沸騰,皆雲虛授。
今頤猶不自揆,肆爲狂言,至引孔、孟、伊尹以爲比,又自謂得儒者進退之義。
惑衆慢上,無甚于此。伏乞朝廷追寝新命,以協公論。”
等到蘇轼所拟的《放免天下積欠诏》傳至洛陽,程頤讀罷,終于徹底息了争競之心,絕了入朝之念。
他能夠做到的,蘇轼能夠做到;蘇轼以自身仕途斷絕爲代價,爲天下貧民請命,最後得以施行,這樣的舉動,卻不是他想得到的,更不是他做得到的。
此事之後,他再也沒有和蘇轼競争士林領袖的資格。
說得亮堂,不如做得亮堂。
蘇轼是真正的光風霁月,而程頤,始終擺脫不了“僞君子”的嫌疑。
因此隻要蘇轼不相,他就不可能再有入仕的機會,否則必然被士林所不齒。
于是再次上書辭謝,這一次的态度就非常老實了:
“臣昨被責命,出爲外官,夙夜靡皇,惟是内省。
始蒙招緻之禮,旋爲黜逐之人,将胡顔以立朝,當自劾而引去。
至于五請而未聽,豈可力辨而求伸,遂且從容,以須替罷。
未至任滿,遽丁家艱,思無忝于所生,惟堅持于素節。
未終喪制,已降除書,上體眷恩,内深愧懼。
伏念臣志存守道,識昧随時,俗所忌憎,動招謗毀。
昨蒙擢任,既以人言而被黜,爲朝廷羞矣;今複授以職任,适足重爲朝廷羞,無所益于明時,徒取笑于後世。
伏望聖慈矜察愚誠,追寝恩命,特降指揮,許回田裏。”
高滔滔給足了程頤體面,诏不許。
程頤隻得承領敕牒,但是稱疾不拜,“假滿百日,亟尋醫,終不就職”。
這一次,是真正絕意于仕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