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我亦作不得
甲子,诏:“皇後六禮: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呂大防攝太尉,充奉迎使;同知樞密院事韓忠彥攝司徒,副之。”
“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章惇攝太尉,充發冊使;簽書樞密院事晁補之攝司徒,副之。”
“尚書左丞蘇轍攝太尉,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攝大宗正卿,副之。”
“皇伯祖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宗晟攝太尉,充納成使;翰林學士範百祿攝宗正卿,副之。”
“吏部尚書王存攝太尉,充納吉使;戶部尚書蔡京攝宗正卿,副之。”
“翰林承旨蘇轼攝太尉,充納采、問名使;太常寺卿鄭雍攝宗正卿,副之。”
趙煦大婚這等排場,可是曆朝曆代君王裏邊所罕見的。
梁焘又言:“所謂恩霈者,天下刑獄恐有冤濫,遠方之人可以徧爲德音,在京諸軍必有觊望,可與等第特支。”
“此爲費不多,爲惠至廣,足以召集和氣,慰悅衆志。其特支必須支給,其等第乞令大臣參酌,其錢恐戶部不易遽辦,亦乞詳酌指揮,伏望斷自聖意處分。”
梁焘的意思很明白,太皇太後,你老人家該準備掏腰包了!
……
中牟,留雁湖邊山崗上,殺豬宴已然制備妥當,幾位風流名士,朝廷重臣,正在飲酒作樂。
蘇轼說道:“京師大學堂近日解得一個文案,舊傳《陽關》,乃是三疊,然今世歌者,每句再疊而已。”
“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疊,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應三疊之說,則叢然無複節奏。”
“餘在密州時,文勳長官以事至密,自雲得古本《陽關》之曲,其聲宛轉凄斷,不類向之所聞。細聽其曲,卻是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疊,乃知古本三疊蓋如此。”
“及在黃州,偶讀樂天對酒詩雲:‘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注雲:‘第四聲,勸君更盡一杯酒。’以此驗之,若一句再疊,則此句爲第五聲,今爲第四聲,則第一句不疊審矣。”
章惇笑道:“此亦子瞻一家之言,陽關三疊到底怎麽個疊法,卻也是久遠,無從而知。你說的那曲子,當年與我書信,卻是自己都說不知道詞句如何,以理推之,乃後人以王摩羯四句敷衍,斷然不會是原詩。”
顧臨今日殺豬菜吃爽了,興緻頗高,笑道:“子厚公務繁冗,卻是連讀學報的時間都沒有了嗎?大蘇前日于敦煌舊檔裏翻出了大石調的《陽關三疊》,有全套歌詞,配度密州所得之曲,竟然是嚴絲合縫,正與子瞻前論相合,故而他才如此得意。”
說完取過曲闆,借着酒意,一邊打闆兒一邊高唱起來:
“渭城朝雨,一霎裛輕塵。”
“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
“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
“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
“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隻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
“隻恐怕西出陽關,眼前無故人……”
顧臨是大胖子,大胖子自帶音箱,一曲唱出來,蘇轼大笑:“妙極!顧屠叫賣,合壓一席!”
滿座頓時絕倒。
顧臨今天心情好,也不與他計較:“總比子瞻你好,所作樂府,詞多不協,還被小姑娘取笑。”
這卻是說的李易安了。
蘇轼聽說漏勺盜小師妹桂花詞一事之後,便讓李格非取自家小女兒的詩詞來看了,不由得大爲驚豔,特意寫了貼子給李易安,意思是要收她爲女弟子,傳授衣缽。
卻不料小妹崽竟然拒絕了!
還回帖道:“辭律排遣餘興,故爲小女兒所喜;義理明究天人,固是大學士所宜。大丈欲授小女兒排遣之學,恐傷盛名;欲授士大夫天人之義,是爲徒力。若端淑孝誠,則家君已傳矣。”
小妹崽的貼子翻譯過來,就是女孩子喜歡辭律是天性,大丈夫學習義理是責任。如果夫子是想要傳我辭律,那怕傷了夫子的名聲;如果要傳我義理,那我一個小姑娘也用不上。至于其它的,爹爹已經傳我了,就不用夫子費心了。
其實底下還有一層意思,夫子你是大丈夫,所以義理文章或者優良,然而辭律這樣的小道,卻不一定就真厲害。
要是翻譯得更直白一點,符合現代人的思維,那就是——夫子你都能夠教我什麽呀就想當我老師?!
蘇油在大名府得知此事後,不由得再次捧腹狂笑,蘇子瞻啊蘇子瞻,自恃才高絕頂一生放曠,可曾想到你也有今天!
趕緊寫信給李格非,幫兩個孩子定了親。
此等人物,豈能不入我蘇家!
說起這事情,大蘇也是尴尬,不過他心忒大,将小妹崽當做忘年之交,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于是又書帖回去,竟然做起了筆友。
一番文辭往來,大蘇才發現自己真的低估了李家小妹崽,人家是天才,真不用自己教!
反倒是綠箬得聞之後,也給李家小妹崽寫了封貼子,這回小妹崽倒是開開心心地跑到張知白故宅,跟綠箬學起了鋼琴。
這些往事也是笑談,蘇轼笑道:“李家女公子,若是願意,湖對岸文學院,自當有其一席。辭律之道,殆由天授,文力早在秦柳之間也。”
秦觀被蘇轼拿來與柳永并列,卻不樂意了:“後學詩詞,與柳七自有分别。”
蘇轼斜倚在軟塌上,手裏還拿着一根排骨:“‘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
秦觀頓時啞然,想想又不服氣,反擊道:“那司徒‘劍光寒徹,河中多少雄桀。’不也是長公豪放之語?”
蘇轼思索一陣,廢然道:“卻是我亦作不得此語。”
章惇拍案狂笑,感覺好解氣哦:“司徒幾任節钺,三收故郡。章楶取河中,果然是司徒作得,子瞻這翰林承旨卻作不得。”
衆人也都是大笑。
大蘇搖頭:“不過有一事,小幺叔做不得,蘇轼卻是做得。”
章惇問道:“何事?”
蘇轼拿排骨敲了敲幾案:“前日梁焘進奏,言陛下即婚,宜效前例,特支内外諸軍。”
“此固寬恩,然未及小民。”
“轼欲奏請陛下,盡放天下積欠!”
衆人都是大驚,卻見山下莊子裏突然熱鬧了起來,不一會兒甚至響起了鞭炮聲,老李以當年老西軍的敏捷連滾帶爬地朝山上奔來,一邊奔還一邊用自己的大舌頭喊:“大小少奶奶生了!又是個娃咧……”
稱呼那真叫一個亂,等一下,爲什麽要說又……
……
三月,翰林承旨蘇轼上書:
“臣聞之,孔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夫民既富而教,然後可以即戎。”
古之所謂善人者,其不及聖人遠甚。
今二聖臨禦,八年于茲,仁孝慈儉,可謂至矣,然以上聖之資而無善人之效,臣竊痛之。
所至訪問耆老有識之士,陰求其所以,皆曰:‘方今民荷寬政,無它疾苦,但爲積欠所壓,如負千鈞而行,免于僵仆則幸矣,何暇矯然舉首奮臂,以營求于一飽之外哉!’
自祖宗以來,每有赦令,必曰:‘凡欠官物,無侵欺盜用,及雖有侵盜而本家及伍保人無家業者,并與除放。’
祖宗非不知官物失陷,奸民幸免之弊,特以民既乏竭,無以爲生,雖加鞭撻,終無所得,緩之則爲奸吏之所蠶食,急之則爲盜賊之所憑藉。故舉而放之,則天下悅服。
雖有水旱盜賊,民不思亂。此爲捐虛名而收實利也。
自二聖臨禦以來,每以施舍己責爲先務。
登極赦令,每次郊赦,或随事指揮,皆從寬厚。
凡今所催欠負,十有六七皆君恩所貸矣,而官吏刻薄,與聖旨異,舞文巧诋,使不該放。監司以催欠爲職業,守令上爲監司之所迫,下爲胥吏之所使。
大率縣有監催千百家,則縣中胥徒,舉欣欣然日有所得。
若一旦除放,則此等皆寂寥無獲矣。
自非有力之家納賂請求,誰肯舉行恩貸?而積欠之人皆鄰困于寒餓,何賂之有?
以此之類,蔓延追擾,自甲及乙,自乙及丙,無有窮已。
每限皆空身到官,或三五限得一二百錢,謂之破限。
官之所得至微,而胥徒所取蓋無虛日。俗謂此等爲縣胥食邑戶。
嗟乎!聖人在上,使民不得爲陛下赤子,而皆爲奸吏食邑戶,此何道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