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都拉着由他的熱血供養的,北林胡人的神,已經五歲的匈奴,站在秋草豐茂的草原上,面對着再一次被整合在一起的本族兄弟和父老,他并沒有将所有的錯誤歸咎到自己的哥哥頭上,他向着僅剩下的40多萬部衆大聲的宣布:“我承認我的錯誤,并且爲此接受上天的懲罰。但我現在不能死,因爲我必須贖我的罪,我必須将我們的匈奴神供養長大,讓他成爲我們民族真正的王爲止。如果諸位還信任我,請跟随我去漠北,我們卧薪嘗膽休養生息,20年後,讓匈奴王帶着你們最勇猛的勇士,奪回屬于我們的家園草地,南下牧馬。”
看着在漸起的呼嘯寒風裏,由麻木絕望,再次變得悲壯奮發的族人,他拿出了斷腸劍,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長生天在上,如果我再生出貪欲,便如此手。”
然後毫不猶豫的揮劍斬出。斷腸劍鋒利無比,不愧天下神兵,一劍揮出,本都的手掌齊根而落,鮮血噴濺,一群衛士立刻上前爲他包紮。
本都面色蒼白,但身形依舊筆直:“請諸位原諒我,跟随我,跟着我們的神,爲了林胡的延續,我們去漠北,我們去卧薪嘗膽吧。”
四十多萬林胡殘部,默默的散開,然後,他們開始收拾自己的家當。
一頂頂帳篷拆卸了,和他們所有的家當一起,裝上了一架架璐璐車,一群群散養各處的牛羊被圈回來,彙入了緩慢而堅定的北去的隊伍裏。
蒼涼悲怆的歌聲在北進的隊伍裏沉悶的響起,“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顔色。”彼此應和,中間夾雜着女子孩子的哭泣。
不知道什麽時候,天空開始密布彤雲,第一片雪花,掉在了北進的隊伍裏,然後就是紛紛揚揚的雪花,将天地覆蓋。
在這漫天的雪花裏,所有的人,都一步三回頭。
往年大家趕着如雲的牛羊在這個時候,向南,尋找豐沛的食草,享受一個冬天的安甯。
而今年,他們卻被迫趕着牛羊,拖家帶口的向北,向更苦寒的漠北逃難。
“這是那個該死的神棍趙興帶給我們的大雪,他是要狠心的将我們全部凍餓死在這路上啊。”所有的人,都開始詛咒那個他們曾經崇拜的神,詛咒他的殘忍。
一聲女子的尖叫在隊伍裏傳來,然後就是那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獨臂的本都打馬沖了過去,他看到一個女人,死死的抱着胸前的孩子,那個孩子的頭,無力的仰着,似乎在迎接那漫天的雪花,但雪花落在他稚嫩的臉上,卻已經不融化了。
“啊爹,你不要啊。”又一聲慘呼,在前面的隊伍外響起,本都打馬過去,他看到一個老人,仰面躺在雪地裏,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彎刀。
本都跳下馬,走到這個老人的身邊,輕聲的詢問:“爲什麽?”
還沒有斷氣的老人艱難的看向了大王,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但他還是艱難的解釋大王的詢問:“越往北,越艱難啦,我們的食物将更加枯竭,我不中用啦,留下不多的食物,給那些孩子吧。”
本都不由自主的跪下,對着這個老人低下羞愧的頭顱:“不要,不要啊,我去秦國,求秦人——”
這個老人一把抓住了本都沒有手掌的斷臂,堅定的搖頭:“不,不要,秦人的食物是毒藥啊,即便是我們自殺,也再不吃一粒秦人的糧食,大王——”然後氣絕而亡。
“大王,大王,又有老人走向荒野啦。”侍衛奔跑過來,向本都帶着哭聲禀報。
本都站起來,看向隊伍的外面,在昏黑的天地之間,正有無數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艱難的互相攙扶着,跌跌撞撞的向遠處走去。
本都的心就揪着一樣的疼,因爲他知道,按照古老的習俗,在災年,那些老弱無用的老人,就要和即将死去看家的黃狗一樣,爲了留下一口吃的,爲了尊嚴的死去,離開自己的族群,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自生自滅。
本都打馬追了上去,攔在了那些一臉麻木和決然的老人面前,給他們跪下,抱住他們的大腿哀求:“我們還沒有到山窮水盡,我們還有牛羊,還有馬匹,我們會依靠他們,走到漠北,重新繁衍我們的族群。”
老人語氣堅定的回答:“餓死老子娘,不吃種子羊。我們剩下的這些牛羊,都是未來的種子,我們的馬匹,都是勇士們爲趕跑圍獵我們的豺狼,爲了抵禦中原人的入侵的,我們絕不能吃了他們。如果我們林胡人,沒有了放牧繁衍的牛羊,我們的勇士沒有了戰馬,那我們還是林胡人嗎?”
麻木的臉上,絕望被祥和慈愛代替,輕輕撫摸着本都的頭:“我的孩子,我的大王,不要再在乎我們了,這個決定,是我們林胡生生不息傳承總結出來的。隻有我們死了,才能留下糧食給孩子,隻要有孩子,我們就有希望。去吧,去帶着族人上路吧,去一個能讓我們養好傷口的地方,能讓我們的族群繼續發展的地方。”
然後堅定的收回了手,随着一批又一批老人向茫茫草原深處行進。
本都趴在雪地裏嚎啕大哭:“可是,如果我們沒有了老人,就沒有人口口相傳,傳承我們的曆史啊。一個沒有曆史,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民族,那還是一個民族嗎?我們林胡,就真的滅亡啦。”
聽着這樣的哀嚎哭泣,這個老人走了兩步,卻又轉回身,面對趴在草地上的本都意味深長的道:“沒了老人,就沒了曆史,嘿嘿,我倒是希望我們沒有曆史了,我希望你們現在就忘記曆史,包括剛剛的和中原人的仇恨曆史。”再次走向草原深處:“忘掉曆史吧,忘掉仇恨吧,中原人的堅韌和強大,是我們無論如何也戰勝不了的。忘掉曆史,就從現在開始再開辟一個曆史吧,再塑造一個和中原沒有仇恨的新的民族吧。我們的神叫匈奴,我會在天上看到一支新的,強悍的匈奴民族,縱橫草原大漠。”
看着堅定走向了草原深處的無數老人,本都站起來,用彎刀在自己的臉上,割開一道深深的傷口,任憑鮮血在大雪裏凝結:“我發誓,我一定帶起一個強大的新的匈奴民族,我發誓,我不會忘記我們的仇恨,我發誓,即将強大的匈奴人,将以今日百倍千倍的代價,報複中原人。”
一路屍骸,一路哀歌,一路哭泣,林胡人滅亡了,未來的匈奴人,慢慢的,堅定的向北,向北,走過風雪,走過大漠,消失在了極寒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