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也不知道山本恭子曾多少次站在山本組的總部大樓頂上,感慨着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些年來,也不知道山本恭子有多少次曾經在無人的夜晚回想着遙遠的從前。
曾經的少女,早就消失在了歲月裏面。
所幸的是,在經曆了無數的風吹雨打之後,山本恭子又改變了一些。
沒有任何一種性格是最完美的,隻有最适合眼下的,才是最好的。
“他挺好的。”
聽到死神這麽說,山本恭子的身體也是輕輕一震,她的眼眸之中湧現出了一抹意外之色。
很顯然,她知道哥哥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蘇銳。
而蘇銳,剛剛還捅了死神一刀,幾乎斷絕了他的生機。
“是嗎?”山本恭子輕聲說道。
其實,她的心裏面顯然已經有了确定的答案了。
死神的生命在迅速流逝着,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繼續說道:“确實,他是個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山本恭子難得一見的露出了苦笑,在山本長山提到了蘇銳之後,她眼底的神色更加溫柔了幾分,當然,也湧出了些許的複雜。
這對于山本恭子而言,其實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很多心理上的關口都不是那麽容易邁過去的,更不是嘴上說說那麽簡單。
“我知道,他确實還算不錯,隻是……”山本恭子有些話并沒能說出來。
“我走不動了。”死神說道,“扶我坐下來吧。”
他看來也已經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了,面色蒼白無比,整個人都流露出了一種濃濃的疲憊感。
山本恭子的心中溢滿了悲傷。
她聽了死神的話,便伸手要去扶。
沒想到,死神卻拒絕了,而是說道:“讓她來吧。”
這個“她”,自然指的就是田代優希了。
“我也可以。”山本恭子說道。
“你的身子不方便。”死神對山本恭子解釋道。
聽了這句話,山本恭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同時伸手在上面摸了摸。
事實上,她現在已經能夠清楚的感覺到,肚子裏面的那個小家夥在動呢。
這種感覺,讓山本恭子有了一種清晰的血脈相連之感。
“是呢,你都看出來了。”山本恭子輕聲說道。
此時,她的眸光低垂,睫毛長長的,顯得很是動人。
現在,死神的時間并不多了,但是,這一對兄妹也沒有特别刻意的去聊一些目的性很強的話題,他們隻是在最簡單的閑聊而已……像是多年前一樣。
這種場面讓人留戀。
有些事情,錯過了的,就永遠也回不來了。
他們錯過了太多年。
“是啊,我都看出來了。”死神靠在樹幹上,他搖了搖頭,“很難得,很奇妙。”
到了這種時候,死神也算是完完全全的看開了,其實,沒有什麽結是生死都解不開的,尤其是,自己曾經最疼愛的小妹妹還有了那個家夥的孩子。
一想到這裏,死神不禁又想狠狠的罵蘇銳兩句——這個家夥怎麽就如此的後知後覺?難道到現在都看不出來些許端倪嗎?
其實,死神這還真是有點錯怪蘇銳了,後者在恭子出現之後,滿心緊張,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哪裏還能分出注意力去觀察恭子的狀态呢?
死神已經快要走到了生命的終點了,越是到這種時候,他對于一些事情看得也就更加的透徹,也更加的釋然了。
“人這一生,确實難以預料。”山本恭子想着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想着在哥哥身上發生的事情,不禁又搖了搖頭,她很感慨。
但是,再感慨也不可能回到小時候了,如今隻能鼓起勇氣,面對未來。
死神點了點頭。
以往在他養尊處優的時候,也并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堕入永久的黑暗之中,再也無法沐浴陽光。
也隻有失去了之後才知道,往日尋常的事情,竟然此刻會被變得無比的奢侈。
當然了,對于此刻的死神而言,奢侈的不僅是陽光,還有呼吸,還有對于其他人來說随處可見的氧氣。
停頓了一下,山本恭子又問了一句:“你恨他嗎?”
在死神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兄妹二人的話題又回到了蘇銳的身上。
“談不上。”死神低頭看了看肚子上那個可怖的傷口,又看了看剛剛斷掉的那一條胳膊:“按理說,我是應該恨他的,但是,恨不起來。”
“爲什麽呢?”山本恭子問道。
“也許,隻有到了馬上就死的狀态,才會發現,很多情緒都已經不再重要了。”死神輕輕的搖了搖頭。
人在臨死前,總會釋然許多。
對于過往,對于仇恨,對于那些曾經執拗而放不下的事情。
還好,那瓶藥水的副作用并沒有到來,死神現在能夠順順當當的開口講話,與尚未退去的藥效不無關系。
死神看了山本恭子一眼,又說道:“如果我真的殺了他,你會恨我嗎?”
山本恭子沉默了一下。
死神難得的笑了:“好了,我知道答案了。”
山本恭子看了看哥哥:“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我這一輩子,确實也累了,很累。”死神感覺到眼皮有點發沉,說道,“也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哥哥……”山本恭子輕輕的呼喚了一聲,眼眶變得更紅了。
是啊,正常人受了這麽重的傷,都不可能支撐多久的,更何況,死神還說了這麽多的話。
“你就沒想問問,這些年來到底在我的身上發生了什麽?”死神說道。
“我是想問,但是怕你的時間不夠講。”山本恭子的聲音之中帶着一股清晰的心疼之意。
“其實現在想想,也沒什麽,都是一些利益之争罷了。”死神搖了搖頭,“一旦涉及到權力和利益,就會有很多紛争,蘇銳以後也難免,人類……就是這樣……”
蘇銳以後也難免。
這也許就是死神的臨終提醒了。
而類似的話,他在之前也對蘇銳講過,隻是用的是另外一種方式罷了。
死神的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眼睛也緩緩的閉上了。
山本恭子一下子慌了。
雖然她已經做好了哥哥随時都可能會離世的準備,但是當這一刻真的要來臨的時候,山本恭子的心中滿是慌亂與恐懼。
在失憶之前,這種情況真的很難在她的身上出現。
但是現在,山本恭子卻覺得,每一次的生離死别,都是生命中的難以承受之重,她完全不知道該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态來面對這樣的情景。
“哥哥……哥哥……”山本恭子抱着死神,喊了幾聲。
她似乎已經能夠感覺到,死神的呼吸在明顯變得微弱起來!
眼淚開始從山本恭子那早就發紅了的眼眶之中流出來。
死神并沒有死,他艱難的睜開了眼睛,目光虛弱而溫和。
看着妹妹爲自己而流淚的樣子,死神想要伸出手,抹掉山本恭子臉上的淚水,可是,這時候的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手了。
山本恭子有些哽咽:“我難受。”
如果人生注定是一場離别的話,那麽這一場人生爲什麽要開始?人生過了中段,所等待着自己的就是一場接着一場的痛苦,不是嗎?
死神說道:“不用難受,其實,比起以爲我已經死了很多年來,現在這個結果,不是更容易接受的嗎?”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現實卻仍舊讓人很痛苦。
在山本恭子的立場上,不管死神曾經做過什麽,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人,他的第一個身份,都是自己的親生哥哥。
她想了他很多年,念了他很多年,今日終于得見,迎來的卻是永别。
可以說,山本長山的“離奇死亡”,也改變了山本恭子的半生。
“落葉歸根,把我帶回東洋,我也就能徹底地歇歇了。”死神虛弱的靠着樹幹,“這些年,真的挺累的。”
他的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看起來威風凜凜的死神,其實遠沒有别人看起來那麽舒服與風光。
隻要是個正常人,都不願意始終生活在黑暗之中。
“我這次來,就是要把你帶回去的。”山本恭子說道。
她在壓抑着自己内心深處的情感,可是有些感情無論如何都是壓抑不住的,從她眼眶之中所湧出來的淚水也更多了。
“其實,我現在忽然有點舍不得走了。”死神的話鋒一轉。
他的聲音已經很小了,似乎能夠被随時吹散在夜風之中。
“我也不舍得你走。”山本恭子絲毫不怕沾染上死神身上的血迹,就這麽緊緊摟着他。
似乎她生怕自己一松手,就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離别是痛苦的,尤其是已經到了這個階段。
死神笑了笑,此時此刻,做出這種笑容的表情對他來說都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看不到你肚子裏這小家夥出生了。”
“嗯。”山本恭子淚雨如下,“我希望你能看到,我多希望你能看到……”
死神笑了笑:“這個小家夥有個好父親……希望這小家夥以後長大能和他父親一樣……”
他終究還是沒能說完這句話,殘存的生命力在此刻終于耗盡了,頭一歪,死神便倒在山本恭子的肩膀上,溘然長逝。
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死神還在發表對蘇銳的認可。
畢竟,嚴格說來,這是他的妹夫啊。
“哥哥……”
山本恭子抱着已經沒有了呼吸的死神,哭的不能自已。
又有一抹烏雲飄過來,遮蔽了月光,天地之間似乎都變得肅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