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的事情,其實是她的命,怪不得老蘇。”芮喜根看的很透徹,他說着說着,又拉着蘇銳的手,老淚再次縱橫:“隻是,孩子,這些年苦了你啊。”
“大舅,你别這樣想,我這不是都回來了嗎?”蘇銳搖了搖頭,安慰着說道:“我這些年裏過的也挺好的。”
芮喜根可不相信:“蘇銳,你别嘴硬了,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啊。”
蘇銳沉默了一下。
确實,這是他人生之中從來不曾體會過的感覺。
母親,這兩個字,對于他來說,确實是太陌生了。
可是,在陌生之餘,蘇銳的心底又有着濃濃的渴望。
這個時候,蘇銳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張照片。
這照片還是黑白的,用老式的鏡框給封起來,但是清晰度卻還挺不錯的。
這是一張全家福,看起來并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很多人家裏都會有這樣的老照片。
可是,蘇銳卻一眼看到了上面的某個姑娘。
她正值芳華,巧笑倩兮,即便這照片已經是拍攝于多年以前,但蘇銳卻也仍舊能夠穿越時光,看到這姑娘身上那青春與陽光的氣息。
望着照片上的眼神,蘇銳的眼睛有些酸澀,心中有些傷感。
此時此刻,這是一種穿越時空的對視。
毫無疑問,這個看起來開朗樂觀的美麗姑娘,應該就是蘇銳的母親——芮紅雲。
這時候,芮喜根也站在了蘇銳的身邊,解釋道:“以前咱家裏窮,這是咱家唯一的一張合影,照完這張照片,紅雲就去當兵了。”
這一走,幾乎就是永遠了。除了部隊規定的探親假之外,當芮紅雲最後一次回到家鄉的時候,卻已經無法睜眼再看一看這一片生她養她的黑土地了。
芮喜根再次用手掌抹了把眼淚。
蘇銳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輕輕的摩挲着鏡框上的那個姑娘。
他的眼睛裏面閃動着粼粼的波光。
林傲雪在一旁沒有吭聲,隻是握緊了蘇銳的手,她雖然父母都健在,但是卻仍舊可以體會到蘇銳心中的波瀾。
看着照片上的其他人,蘇銳說道:“大舅,咱家裏的其他人都出去了嗎?”
“你外公外婆早就不在了,你看,這是你二舅,他現在住在村子東頭,天天在家裏帶孫子呢,在外面打工的兒子兒媳也都回來了,你看,這個是你小姨……”
芮喜根把所有人都介紹了一個遍,原來這些家人住的都不算遠,三個舅舅,兩個小姨,如今年紀都不算小了,除了小姨的兩個孩子之外,子女們也都成家立業了。
臨近年關,那些和蘇銳同輩的人都收拾行囊返回了家,結束了一年的工作,芮喜根這個時候才一拍大腿:“你看我這記性,你看我這記性,我光顧着說話,都忘了給你舅你姨打電話說一聲了!”
說着,他便要沖進裏間打電話。
蘇銳卻一把拉住了芮喜根。
“大舅,我想,我想先去看看我媽。”蘇銳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這是他此行最大的願望。
“哎,好,好,真是個有心的好孩子啊。”芮喜根說道:“大舅現在就帶你過去,現在就帶你過去。”
說着,他把那兩個在院子裏玩耍的孩子叫過來,說道:“快去叫你奶奶回家做飯,把地窖裏的那一壇酒給拆封了,快去。”
這是芮喜根的孫子孫女,他的兩個兒子和兒媳都常年在外地打工,孩子也就成了所謂的留守兒童。
“大舅,我爸他這些年沒幫着我大哥他們安排工作嗎?”蘇銳問道。
他這個時候說出的“我大哥”,指的可不是蘇無限,而是芮喜根的兒子。
“老蘇當然讓人安排了,不過你大哥他們本來都是莊稼漢,沒什麽文化,就适合在工地上出出力,老蘇本來讓人給他們找好了工作,結果你大哥他們覺得不合适,還是回工地上了。”
蘇銳默默的點了點頭。
看來,這老芮家還真的是太樸實了,如果換做别的家庭,有蘇家這種“靠山”,肯定會千方百計的利用起來,又怎麽可能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呢?
“都是好人。”蘇銳在心中說道。
村子本身就已經在山坡上了,在芮喜根的帶領下,蘇銳和林傲雪沿着山梁走着,望着這片在冬天已然變得光秃秃的山,蘇銳有些無法言說的感慨。
母親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到這裏,永遠的長眠在家鄉。
“唉。”芮喜根一邊走着,一邊歎了口氣,說道:“老蘇一家人把紅雲骨灰送回來的時候,還專門帶來了兩個懂行的人,給紅雲挑了一個風水最好的位置來當墓地。”
蘇銳知道,老爺子終究是很在乎母親的。
老爺子是個絕對的無神論者,完全不相信神佛或者風水之類的東西,可是,當芮紅雲去世之後,他卻還是要給對方選一塊風水寶地,由此就能看出來,他對芮紅雲是多麽的在乎。
外界很多人都傳說蘇老太爺很鐵腕,很冷血,可事實上,根本不是外界傳揚的那個樣子——爲了他在乎的人,老爺子是絕對可以付出一切的。
風很大,天很涼,但是,蘇銳本來沒什麽溫度的手,卻逐漸的熱乎了起來。
大概走了十幾分鍾,他們便來到了一處墓碑前。
不,确切的說,這裏有着三塊碑,一處是芮紅雲的,另外兩處則是蘇銳外公外婆的。
看着墓碑,芮喜根歎了一口氣,說道:“紅雲走得早,你外公過了十幾年才走,你外婆是前年去世的,唉,可惜你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面哪。”
蘇銳深深的點了點頭,心中也有着很多的遺憾。可是,時光流逝,無法倒轉,很多事情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這世間最遺憾的幾件事,其中就有——子欲養而親不待。
不過,蘇老爺子還在,蘇銳心想,回去之後,要拎上兩瓶酒,好好的跟老爺子喝一場。
看着墓碑上的“芮紅雲”三個字,蘇銳搖了搖頭,他的心裏面有着很多悲涼與哀傷。
此時此刻,他雖然和母親在空間上的距離很近,但是,卻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
而在時間上,這一對母子卻已經相隔了二十多年,這是完全無法縮短的距離。
這是生與死的距離。
蘇銳看着墓碑,閉着眼睛,深深的出了一口氣。
然後,他的雙膝開始彎曲,緩緩的跪下了。
林傲雪見狀,一言不發,也毫不猶豫的跪在了蘇銳的身邊,絲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與落葉會弄髒她的褲子。
“傲雪,跟我一起,給咱媽磕幾個頭。”蘇銳的聲音低沉。
林傲雪點了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
蘇銳看着墓碑上的字,輕輕的喊了一聲:“媽,我來看你了。”
這是他人生之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叫出“媽”這個字。
而這個稱呼,本應在二十好幾年前就應該喊出來的。
這是遲到的呼喚。
這是永遠無法完成的夢想。
此時此刻,跪在母親的墓碑前,蘇銳的思緒翻飛,思念開始瘋狂生長。
那些能夠陪伴在母親身邊的,無疑是幸福的,無疑是讓人羨慕的。
蘇銳的眼圈已經紅了。
他緩緩的伏下身子,磕了第一個頭。
他能夠想象母親在見到自己時候的欣喜,也同樣能夠想象她在得知不能照顧自己一生之時的那種失落感。
林傲雪也陪着蘇銳磕了一個頭,她那潔白的額頭之上甚至沾了一些灰塵。
能夠真切的體會到蘇銳的心情,林傲雪的眼眶之中也一直有着晶瑩的淚光在閃動。
沒能見到蘇銳的母親,她也是發自内心的感覺到哀傷和遺憾。
寒風呼嘯,往蘇銳和林傲雪的身上吹了不少的落葉,兩人繼續磕了第二個,第三個。
芮喜根站在一邊抹着眼淚,他說道:“紅雲,你看到了嗎?兒子和兒媳婦來看你了。”
蘇銳磕了三個頭,然後拉着林傲雪站起身來,再度輕輕的喊了一聲:“媽。”
這簡單的一個字,凝聚着無限的情感,也概括了他心中所有的話。
深深的看了這墓碑一眼,蘇銳便帶着林傲雪,又給逝去的外公外婆磕了頭。
“好小子。”芮喜根走到蘇銳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舅。”蘇銳輕輕的點了點頭:“以後我會常來的。”
“走吧,咱們回去,今天晚上好好喝幾杯。”芮喜根說道。
蘇銳的目光柔和:“我給您端酒。”
“好,好!”芮喜根的臉上又露出笑容來,在他看來,蘇銳重情重義,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小夥子。
“大舅,我想待會兒下山,我和我媽再呆一會兒。”蘇銳說道。
“好,你去吧。”
芮喜根走開了幾步,而林傲雪也一樣,她這次并沒有選擇站在蘇銳的身邊。
想必,蘇銳這個當兒子的,有很多心裏話想要跟母親傾訴吧。
重新回到墓碑前面,蘇銳用手擦掉了那些字迹上的灰塵,他低聲說道:“我經常做夢,會夢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