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房間裏有很多人,卻給他留出了一個圈兒。十個人中有八個在看着他的背影納悶。
進來的有打架鬥毆,有聚衆賭博,有故意傷害的,各種原因。但畢鐵林坐在那就顯得很不同。
一套藍黑色毛呢西服,皮鞋,就連裏面的襯衣都能看出來質地不一般。
這人是大老闆吧?問他話也沒吭一聲,一副閉目養神的狀态。因爲啥進來的啊?
畢鐵林不明白。
他沒有非法開采、沒有密閉作業,沒有違章指揮,從不下違規冒險的決策,怎麽會出事!
他承認,曾經他也有私心。
他缺錢,他缺煤,每一個煤老闆都恨不得工人不分晝夜幹活以換取更多的财富。
他看着别人違規操作比他出煤量多,他是凡人他也眼饞。
可當他站在礦上,看着那一張張淳樸的臉,都是苦人家的孩子,他告訴自己要有良心。壓下私欲,告訴自己值!愣是對所有的手下反複強調過:
“不要疲勞作業。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工友們,我們要保障安全。”
他被上千名礦工都豎起大拇指贊過、評價過,他們說他是最有良心的老闆,他掙的不是黑心錢。
那些沒良心的沒出事兒,可他爲什麽出事兒了?
畢鐵林想不通,他死活想不通。
他不敢說是這個省第一個安裝監控報警系統的煤老闆,也絕對會排名在前三。
他還記得第一次聽說那套監控系統的報價時,他正在跟小煤礦的老闆談收購。
監控系統,這東西剛出,價格高到三套頂一個小礦。他放棄了并購。私下吃飯,同行老闆們罵他傻,花錢買它。
難道那監控系統是假的?他買到壞的了?礦下出問題會報警的,沒響?怎麽會這樣!
畢鐵林忽然捏緊雙拳。
門打開,有公安喊道:“畢鐵林!”
人情還在,兩年的經營,在這個省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帶畢鐵林去問話時,他沒被戴上手铐,而是被人要求:“把鞋脫了吧。”
“謝謝。”畢鐵林将皮鞋脫在門口,他穿着黑色棉襪跟在警察的後面,被帶去見事故責任調查小組的工作人員。
見到調查小組的工作人員,他迫不及待的第一個問題居然不是他剛剛糾結要死的事故認定結果,而是:
“有多少人遇難?多少人受傷?”
“三人遇難。十七人受傷,還有兩名礦工正在搶救中,沒有脫離危險。”
這一刻,畢鐵林再也受不住了。這是有多少家庭毀在了他的手裏。
他兩手捂住眼睛,淚從指縫流出:“我愧對他們,愧對那些好礦工,愧對他們的家屬。”
——
誰都能哭,畢月告訴自己,唯獨她不行。
她沒空。
礦地此時已經成立了事故應急救援指揮部。
事故調查小組已經開始查她小叔是否存在非法開采,違章指揮等等問題。
恨不得查出蛛絲馬迹,好抓住小辮子對上面有個交代。
畢月得應對一切突發狀況。
煤炭局、安監局、公安局、衛生局、礦山救護隊,各種部門進駐。
畢月從表明身份開始,她就被各種人詢問談話,被各種事情絆住。
雜事兒也很多。
小叔的另外幾個礦長問她:停産整頓期間,那些大量的工人怎麽辦?
畢月需要考慮是結了工錢疏散,還是就地養着。
再加上這一出事兒,畢鐵林那些合作商們也紛紛來電話。
質問畢月的,要求解約的,别說那個大合同電力公司要求違約款二百萬馬上到位,就是合作兩年的都很擔心畢力不出煤會影響他們的進度。
這是欠錢的。
畢月還得跟陳大鵬一起,一筆一筆查賬催款,催欠他們錢的。
欠錢不還,全是托詞,一副畢鐵林再不可能東山再起,或許錢能欠黃一般的态度。
畢月得求爺爺告奶奶求欠錢的人道:“畢力現在是個坎兒,希望您能拉畢力一把,我們不會忘的,謝謝了。”
更不用說醫院裏那一大攤子。連市裏領導都去善後慰問了,可見影響之壞,捂不住了。
心裏很絕望的畢月還得陪着,去哪個領導都得陪着一次次到位,一次次站在礦工們面前,面對照相機和記者,她隻能反複表态鞠躬:“畢力煤炭公司愧對組織的信任,愧對這麽多礦工兄弟……”
醫院裏那些正被救治的礦工們,大到再困難也得先給醫院打款,小到陪床家屬們吃住等等安頓問題,這些也需要畢月去一一考慮。
而更讓她趕緊灼心般難過的是,她見不到小叔。她的任何一個決策都是在拆東牆補西牆。
她爹頂着一張被打的青腫的臉,已經坐客車返回京都。
她弟弟畢成也在外面倆眼一摸黑的四處跑關系,一天了,水米未進,爲的就是先讓小叔出來。
可問題是,畢成連會見都被拒絕了。理由千篇一律:事故調查中,不能見。
畢月覺得,她離崩潰僅在一線間。
一天一宿的時間裏,她沒合過眼,胸漲的像有兩個硬塊。
她恍惚間像是耳鳴了,感覺她閨女兒子的哭聲就在耳邊。第一次離開孩子們,且還說斷奶就斷奶了,他們才幾個月大,她都受不住,她的倆寶怎麽辦?
而此時京都……
小溪和小龍人被梁吟秋帶到了楚家,孩子們哇哇大哭,梁吟秋心疼的直掉淚。
她哭着命令劉嫂陪她抱孩子出門,在大院兒裏迷茫的站了一瞬,仔細回家誰家剛生孩子來着?喂喂我們家孩子吧。
劉雅芳用衣服袖子抹了把淚,使勁吸了吸鼻子。告訴自己,沒事兒,房子這東西是死物,人才重要。
她一天之間就給畢月買那單元樓賣了。找的開澡堂子那女的,賠本六千賣的。
這對細心過日子的劉雅芳來講,簡直是經曆了一場心理的磨難,可她沒氣餒。
此時在畢家大門外也貼上了“賣房”二字。
歸來的畢鐵剛在飯店捂住臉,大老爺們哭的肩膀抖動。葛玉鳳說:
“這是我和你趙大哥的存款。得虧劉大鵬去咱那倒動糧食,要不我倆給大山娶完媳婦哪還有餘錢。别嫌少,先給人家受傷的那些人治好病,咱心不虧。”
趙大山推開飯店門。
畢鐵剛很愧疚:“大山?我……”
“叔,沒啥。倆飯店這你就放心吧。有人兌,差一不二我就收錢給你那面彙過去。就是怕一時半會兒沒人出得起錢。
唉!這是我和我媳婦的錢,管我老丈人那也借了兩萬,您拿着應應急。”
趙大山恨自己能力低,他都是攀附畢月有的營生。
而梁家,梁笑笑在梁柏生開門那一刻,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哭的泣不成聲:“爸,我把房子全賣了,我要救畢鐵林。”
出差剛歸來的梁柏生就聽說了,他進了辦公室就接到了幾個電話。
他家笑笑,求到她外婆那借錢,求她舅舅借錢。好話說盡,跪下爬起,不但如此還……“閨女,所有的都低價賣了?”
梁笑笑擡起一雙紅腫的眼睛:“他哥說電力公司要告他,賠不上二百萬,畢鐵林會更慘,我要他好好的。”
“傻孩子,倒是留一套啊。等鐵林出來他住哪啊?你倆怎麽結婚啊?”
梁柏生有力的大手拍在他女兒的肩膀上:“算了。沒有咱仨租房子。記住了,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走,我借了車,咱們把錢送去,我再找找人。”
而遠在東北的畢金枝,當姑姑的和她侄女一樣,沒時間哭。她在不停撥打電話聯絡買家,要将養殖場的所有活物殺了換錢。
而她此時正在打給縣長劉強東:“我要賣掉養殖場和冰棍廠,連地皮一起賣。”
付娟将存折遞給她:“媽,這是我爸賣肉攢的錢,他讓我給你。”
畢金枝望了眼燈火通明的廠房,付國和七個工人正在賣力抓豬。
她問女兒:“娟子,咱家又要過一件衣裳,要麽給你姐,要麽給你的日子,怕嗎?”
“不怕。又不是沒過過窮日子。”
——
當畢月見到梁笑笑的時候,她發起了高燒,正在畢鐵林的辦公室大發雷霆喊道:
“唐愛華,你是老闆我是老闆?!”
唐副總也在電話那端大喊道:“畢總,那是工人們的工資。我們的樓,要封頂了。你說什麽?停工?賣掉?你給我承諾的那些,你對這麽多撲奔你來的工人們承諾的那些,你都忘了是嗎?”
“你給我閉嘴!馬上劃錢!”
梁柏生沖畢成擺了下手,等在門外:“現在什麽情況?”
一臉疲憊的畢成說:“捂不住了。也沒見到我小叔。本來以爲我小叔認識京都陳副市長,結果很不巧,他帶隊去特區了。他秘書正在聯系他。”
梁柏生卻很不看好,他沒敢當着畢月和他女兒的面前說,此刻告訴畢成:
“他是京都的副市長,不是這個省的。而且更不巧的是馬上要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這很容易被當成典型,不好善後。估計誰都不敢大包大攬。
隻求多賠錢,也趁着沒被上報當典型之前,責任事故調查能出個報告書,能證明鐵林沒有大問題。隻監管不力,賠償多一些,或許能大事化小。”
“我姐其實都猜到了。她……我們家在盡力。”
畢成話音兒一落,屋裏梁笑笑的驚叫聲響起:“月月!”
畢月覺得她是睡過去了,不是昏迷不醒。可在夢中,她還提醒自己,不能倒下畢月,小叔不行還有你。
是從什麽時候這種境況好的呢?
畢月覺得她高燒的對,病的好。因爲她一睜眼似乎真的能邁過這檻兒了。
楚亦清坐在病床邊:“你覺得我不會幫你嗎?爸是老古闆,哼,他不會胡來,你姐我可敢。什麽大不了的?”
“你怎麽來了?”畢月眼圈兒發紅扭頭看别處,嘴硬道:“你也沒錢,别以爲我不知道,我給你當過副總。你那工程和藥廠就夠你喝一壺的。”
“那又怎樣?我有人情網,不像你,撈個人都撈不出來。行了,咱倆半斤八兩的比什麽。起來,先跟我去打個電話!”
當畢月遲疑的接過楚亦清手中的話筒,她以爲難道楚亦清出手讓她先跟小叔通話了,卻聽到話筒裏,她最熟悉不過的男聲道:
“媳婦,傻女人。賣房賣地怎麽不賣我會所?不賣我房子?咱們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