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王建安去叫,随後楚鴻天上樓去請,楚慈是誰問都微蹙着眉頭。誰上樓看見滿屋的狼藉都被吓一跳。
但無論你是怎麽問啊,楚慈也不說。
連他将軍大伯的面子都沒給,肩膀搭條白毛巾,邊走邊脫衣服往浴室去,衣服随手丢,一副煩所有人的架勢。
引得楚鴻天坐在飯桌上,闆着一張臉。
想起自個兒那個躺屋裏不吃飯不懂事的閨女,想起樓上楚慈的不聽話,再想想連過年都不知給家來個電話的兒子。
楚鴻天除了對外孫王昕童露了點兒笑臉,再沒笑容。
一幫不孝的東西。
他這一不大嗓門說話了,桌子上其他人都不是啥外向人,王建安默默舉杯陪老丈人喝酒,飯桌上的氣氛不算好。
楚老太太吃完了十多個餃子,将飯碗裏剩下的醬油醋蒜醬啥的往楚鴻天碗裏一倒,默默站起身,拄着拐杖,也不跟誰說句話,直奔廚房。
梁吟秋在老太太看不見的時候,一把搶過楚鴻天的飯碗,打算都倒了去。
這都過什麽樣的日子了?還讓她家老楚吃剩下的蒜醬啊,髒不髒?
她算是想好了,以前成天說說說,使得她和老太太總生悶氣,她現在也不說老太太,跟着後屁股收拾就行。
看見老太太去了廚房,楚鴻天不放心,趕緊給梁吟秋使了個眼色,示意跟過去。
梁吟秋手裏還攥着一個蒜醬碗,放輕腳步跟在老太太後面觀察。
看見老太太在廚房裏翻了四個雞蛋往碗裏磕打,梁吟秋歎氣出聲道:
“你說要吃餃子,我現包的餃子。結果餃子包那麽多,您吃兩口就放下。這又想起吃雞蛋羮了。你放那,一會兒我給你弄。去,進屋再吃兩個餃子去,啊?”
楚老太太背轉身撇了撇嘴。餃子也不是酸菜餡的,你都不會腌酸菜,要你幹啥用的?竟拿破牛肉蘿蔔糊弄我。
老太太心裏罵完了,随後瞅着飯碗有點兒發愣,
剛才放沒放鹽?唉,不管了,再少來點兒鹽巴。
“問您話呢?等會兒吃行不行?你等我吃口飯的,吃完就給你蒸雞蛋羹。”
“你不用管我。我給小慈弄的。”
聽到這麽一句,梁吟秋心裏瞬間不是個滋味兒了。
你說亦清也沒吃飯,倆孩子一起沒吃飯,你都顫顫巍巍的身體了,還要專門給小慈做飯,卻忘了屋裏還躺着一個大孫女呢,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
梁吟秋想起她大閨女打小就不得奶奶的寵愛,那老太太向來隻慣着男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将楚鴻天那個蒜醬碗往水池裏一扔,脆響聲引得老太太看了過來。
梁吟秋打開碗架櫃拿出一個新飯碗,像是特意氣老太太一般,小小聲說道:
“以後别讓小鋒他爸撿剩,我們家沒那習慣,包括喂童童也得注意了,嘴裏吃的東西再給别人,容易細菌交叉感染。你歲數大了,細菌多。”
梁吟秋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盯在别處,說完拿着新碗就出了廚房。
而老太太卻一直扭頭看着她,手指大骨節凸起,捏着操作台當拐杖。
等梁吟秋掀開門簾子走了出去,她抿了抿滿是唇紋的嘴角,低下了頭,眼中的情緒很複雜,有生氣、有不忿、有無奈。
老太太最終搖了搖頭,沒有心氣兒再像原來吵嘴架,她盯着裝鹽的盒子微愣了幾秒,又掐起一小捏放在了雞蛋碗裏。
楚鴻天用眼神詢問他娘幹啥呢?
“啊,弄雞蛋羹呢,說是給小慈的。我吃完就去看看。
沒事兒,你不用惦記她吃的少,不吃飯不吃吧,一會兒她要是又餓了,我給她削個蘋果端樓上去。
樓上還有奶粉,随時餓随時喝。”
梁吟秋态度溫和,想了想,又解釋道:
“其實沒虧了她的嘴,但娘最近總餓,我特意問過老肖,人家當了多少年的中醫了,她說年齡大了吃太多也不好,晚上最好吃流食,免得不消化,還容易上火。很多病都是上火來的。”
楚鴻天瞅了眼妻子,夾起一筷子白菜絲放在梁吟秋碗裏,小聲說了句:
“家家養老人都這樣。老小孩兒小小孩兒,渴了餓了冷了,得有人看着,你隻能辛苦點兒了。”
這就算是給予妻子肯定了,對梁吟秋最近對待他母親,很滿意。
……
楚亦清往她媽那屋裏一躺,被她父親罵了兩句後,飯也不吃了。
側着身子、頭枕胳膊,神情上看,好似正想着什麽,嘴邊兒忽然牽出幾絲笑容。
汪海洋,他還是那個樣子。
他居然還記得她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他在第一時間告訴廚師,菜裏别放姜和蒜。
他講述了他在插隊時的艱難,告訴了他現在的生活現狀。
坐在她的對面,他還是那麽坦然自如,侃侃而談。
生活的磨砺,沒有讓一個驕傲的男人變的萎靡不振。
生活的不公,也沒有讓一個有抱負的男人變的埋怨。
相反,舉手投足、更見沉穩,跟他對話,沒有絲毫壓力,如沐春風般恰到好處。
他想問她話時,點到爲止。她不方便回答時,他會笑一笑很自然地轉下一話題。
楚亦清沒想到,或者從不敢想,曾經他們那樣的關系,甚至見面之前還覺得也就是簡單說說話而已,卻沒想到一聊就是幾個小時。
而很多她少女時的嫉妒不甘,每每做夢夢見那些午夜夢回時的咬牙切齒,現在在聽到他講述和那個女人的故事,講他這些年的不易,她居然很平靜,淡然,聽着沒有解氣,甚至還能根據自己婚姻的經曆,附和那麽兩三句,勸一勸。
楚亦清翻了個身,她趴在枕頭上,歎了口氣:年齡、時間,看來有時候也是個好東西。
他說,他已經好久沒和那個女人長聊過。
剛開始過日子還算不錯,後來有了孩子,回家是進門洗尿布,忙着做飯,幹活,感覺每一天都沒睡個完整覺。和妻子因爲柴米油鹽争吵。
後來發展到,因爲一點兒小事兒就能吵的不可開交。
那小事兒可能就因爲他用完某樣東西沒有放回原位,也可能是他回家的路上忘了打醬油醋。
他說,其實不是麻煩事兒,妻子如果好好說,他會馬上執行,但那個女人,她會拿着那件瑣碎小事兒不停磨叨。他不明白爲什麽。
吵着吵着,生活中就沒有了倆人拿着煤油燈半夜時分爬山,站在最高處呐喊的片段了。
那個女人沒有了聽他朗讀詩詞歌賦的耐心,他也沒有了對她交流思想的欲望。
看?多像她。
少了汪海洋的生活,她楚亦清就像是萬千俗人一樣,她其實就是那個女人的另一個影子。
楚亦清趴在枕頭上又笑了笑,她還記得她這麽說完,汪海洋愕然的表情。
她也沒想到,她如今聽到這一切,不是趕緊踩着貶低那個女人,多好的時機不是嗎?讓汪海洋後悔,讓他知道知道他當年的選擇有多糟糕。
可,那是她的大實話。
他們闊别那麽多年再見,再見面要是不說實話,沒必要坐在一起說話。
大概是她太過實誠,聊天的範圍,越聊越深,越說越多。
她告訴汪海洋,她是很俗氣的相親,很俗氣的結婚。
結了婚,公婆、大姑姐,丈夫,先是很不自在的在一個陌生的大家庭裏生活,等剛剛熟悉了,她終于知道油鹽醬醋瓶瓶罐罐都放哪了,又被人話裏話外打聽懷孕了沒。
她總覺得她的婚姻裏少了些什麽。
汪海洋馬上就告訴她:少的是結婚當天,掀開紅蓋頭的會心一笑。
少的是懷孕時想吃某樣東西,有個人會蹬車大街小巷的尋找,把吃的遞到你手裏的那一刻。
少的是結婚多年,張嘴聊起的話題跟孩子、父母、家人都無關,隻跟兩個人感情有關。
是啊,他句句說進了她的心裏,他還是老樣子,總是一眼就能看透她。
沒有激情,沒有驚喜,隻有一次又一次對王建安論對錯的無言。
王建安從不知道,他以爲他在家庭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挺好。
其實她要的不是對錯,對于他從沒有偏心過,她比婆婆還要失望。
心裏有個缺口,聊一聊,不知道能不能撫平。
楚亦清覺得跟汪海洋對話,很減壓。像是被大哥哥安慰,像從前。
像她還是少女時期沒考第一,有雙白球鞋映入眼簾,他蹲下身,摸摸她的頭,告訴她,沒關系,他比她考的還糟糕。
楚亦清正心裏埋怨着王建安呢,王建安推門進屋。
“幹什麽去了?”
楚亦清翻身坐起,攏了攏齊耳短發:
“同學聚會啊。怎麽了?”
王建安兩手插褲兜,看着妻子那張小紅嘴唇,有種不安全感似的,第六感作祟,從不管楚亦清打扮的人,居然開口道:
“同學聚會你擦胭抹粉的幹嘛?不回家包餃子做飯,這給我累的,足足包了四蓋簾。”
說完,王建安一屁股坐在楚亦清身邊,側頭瞅他媳婦小臉,瞅的楚亦清那個不自然,臉色微紅,裝兇呵道:
“你看你那褲子,上面還有白面呢。王建安啊,三十多歲了,你能不能注意個形象?不讓你穿這破軍褲,你又不是軍人,家裏西褲給你買了那麽多條,你總穿它幹嘛啊?”
王建安無所謂,撲落了兩下褲子:“這不随便嘛。來這包餃子幹活,下地窖取蘿蔔的,你們家髒話累活全指望我呢,我穿的闆正的,咱媽也不好意思支使我不是?”
楚亦清小聲嘟囔了句:“撿小鋒的褲子,也不知道弄弄褲腳子,你什麽個頭不知道啊?給你買什麽穿都穿不出那樣,窩裏窩囊的。難怪升不上去。”
最後一句,一下子就戳到王建安肺管子上了,他本來進屋要勸勸媳婦别老跟老丈人頂嘴,順便問問她餓不餓,餓的話,他帶她出門轉轉,正好把孩子扔這。
這可倒好,居然敢挖苦他。
王建安來了脾氣,嗖地站起,手指頭指着楚亦清的鼻子方向:“楚亦清,你過分了啊!咱爸都說,自打通知下來了,你安慰過我一句嗎?不理解就算了,你個當妻子的,就這麽評價我?”
楚亦清一點兒沒懼,啪地一下将王建安的手指頭拍到一邊兒,瞪着眼睛仰頭道:
“别我爸說我兩句,你也跟着來勁兒啊!
假清高,我早就想說你了,我還安慰你?美得你!
你是想不開啊,還是神經搭錯了弦。
升不上去才會被人瞧不起,才會被人說有背景都白搭,可見爛泥扶不上牆。
不找你爸,不找我爸的,害怕這個說什麽那個說什麽,我告訴你,王建安,你就是大公無私主動讓賢,照樣被人說!
誰人背後不說人?就因爲你有個官爸爸,照樣還是得被說!”
王建安這回連嗓門都壓制不住了,手指頭重新指着楚亦清:“你?!”
楚亦清一步不讓:“你什麽你?少指我。你升不上去活該,神經病,自找的!”
“砰”的一聲,王建安摔門就走。和楚鴻天差點兒沒撞個滿懷,撞掉了楚鴻天手裏的文件包,才算緊急刹車站住腳。
王建安臉色極其難看,彎腰撿文件包遞過去,聲音還算勉強壓制住了,畢恭畢敬道:
“爸,童童今晚放您這,我想出去跟哥們喝點兒酒去。”
楚鴻天眼神複雜地看着矮自己半頭的姑爺。你喝什麽酒啊?你就三四兩的量。生氣喝酒,一兩就得多。
“嗯。”
梁吟秋腰上圍着圍裙,手上油乎乎的,顧不上了,一把拽住換鞋穿鞋的姑爺:
“建安啊,怎麽了?媽說亦清,大過年的,你們怎麽吵架了?快别吵了,一會兒童童找你該哭了。你說你們,天天不在家,好不容易來一趟……”
屋裏楚亦清叫嚣傳來:“我告訴你,王建安,走就别蹬我家門!”
王建安不吱聲,該換鞋換鞋,該幹嘛。
楚鴻天沖梁吟秋揚了揚下巴,下巴點着姑爺的後背,意思是放開。背着手回頭看了眼卧室門。
梁吟秋用圍裙擦了擦手,氣的不行,她今個兒非得動手打孩子,都給她滾回自己家吵架去!
樓上,楚慈吃了一口雞蛋羹就吐了,老太太兩手握着拐杖,臉色也極其難看,心裏很委屈,挖心挖肺,都嫌棄她,語氣失落道:
“那是我做的。你不愛吃就倒了吧。”
楚慈扶額,一小盆齁鹹齁鹹的雞蛋羹,他借着滿肚子被欺騙被傷害的苦水,大口大口的吞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