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不幸福,糟不糟心,那本難念的經是否凸顯,相對論罷了。
比起畢金枝一家,葛玉鳳這個外人都能替她犯愁。
你說就這一個孩子,将來老了可咋整?
家長們卻沒想過,啥事兒都是事出有因的。
……
要說過去那年代養孩子啊,哪有大人管孩子心裏面想啥的?
哪像後世似的,恨不得孩子稍微不高興都找找原因,就怕小祖宗們被憋屈到。
六零七零後啊,那真真是生在平民窩,孩子不值錢。
過去那些家長,由于觀念問題,隻要條件稍稍好,趕着喊着尋摸的哪怕認罰款都生孩子。
可勁生,一生生一窩,放學沒人接,弟弟跟着哥。
就即便像付娟這種特例成爲獨生子女的,那當家長的也習慣那種放養模式了。
别說性格易怒的畢金枝了,就是劉雅芳,以前要不是畢月鬧過自殺,她也沒心思說沒事兒就跟閨女唠唠嗑啥的,沒那習慣。
要不然曾經的畢月,她還算相對養的挺細緻,能至于自殺嗎?早點兒溝通真是不至于抑郁喽。
要是追究對錯吧,也不完全賴家長們,觀念、時代所決定的。
那年月裏生存,溫飽都是問題,天天下地幹活,累都累個半死了,吃還吃不上啥,回來隻想在炕頭一歪喘口氣,誰能有那個精力和孩子談談心?!
正是因爲如此,畢金枝日複一日天天犯愁給付娟怎麽吃飽穿暖,已經養成一種隻要供付娟吃飽穿好,她就是個好媽媽的思維模式。從沒有想過她閨女咋想的。
而如今,她确實是不缺孩子吃穿,啥好給買啥,就今年過年有條件了,知道她閨女學習不好,還特意拎的好幾斤帶魚去老師家看看。
她不明白,還讓她這個媽咋當啊?
她一門心思認爲,她閨女喪良心!
見過當爹媽的打孩子的,沒見過誰家孩子敢大不孝打爹媽的。
這孩子,畢金枝越養越心寒。幹脆對侄女侄子越來越好,對閨女失望透頂。
以至于親娘倆處的跟仇人似的。
有誰瞧不起自個兒孩子的,沒聽說親媽瞧不上的。
有誰恨畢金枝的,沒聽過過有親閨女恨母親恨的咬牙切齒的。
……
啥事兒啊,家裏真都得有個明白人。至少思維模式要是個多元化的人。
别看事出起因是畢月那個惹禍頭子,但她如果此刻在,倒是真能看出點兒端倪,至少私下裏會勸勸她姑要談話,付娟進入青春期了。
然而此刻,就在付娟揚出笤帚疙瘩那一瞬,連畢鐵林那位情商高的都震怒了。
在他看來,這孩子确實欠揍。
畢鐵林所生存的年代,他所經曆的一切,從沒有見過兒女打爹媽的,還對着腦門揚手丢了過去下死手。
畢成捂着肋骨,坐在炕櫃兒旁邊,傻眼一般側頭看向表妹付娟。
他姐那樣的,用她娘罵人的話,跟頭大活驢似的,那趕上娘心裏不痛快,他姐都得躲着娘,他哪見過這個啊?
過年還不到十三歲整的付娟,她給她媽打了,她還委屈的不行。
付娟渾身篩糠般被氣的發抖,仇視一般和畢金枝對視。
她知不知道她會被暴揍?知道。她也沒趕緊跑走,更是知道這回連她爸爸都不會向着她了。
小丫頭啥都明白,依舊瞪視着畢金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小胸脯氣的一鼓一鼓的,眼淚噼裏啪啦地流向腮邊。
畢金枝那被吹風機高高吹起打着摩絲的新款劉海,被笤帚疙瘩打亂了,貼近頭皮那的額頭通紅一片,當即就腫了。
她被親閨女突如其來打了這一下子,有那麽一瞬愣住了。不過也就隻愣眨眼的功夫。
畢金枝忽然暴起,撿起腿邊兒掃炕的笤帚疙瘩,幾步跑的炕上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在大家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站在炕上,一把揪住付娟的馬尾辮往炕裏拽:
“C你個活奶奶的!我倒了血黴生了你!我她奶奶個腿的,生了個階級敵人啊我!”
邊罵邊一個大嘴巴子就扇了過去。
巴掌聲那個清脆啊,聽的畢成被吓了一跳,從傻坐着變成趕緊站起,杵在屋地中間傻站着。
離的最近的畢鐵林趕緊上前擋住,呵斥道:“姐!”
畢金枝也聲淚俱下了,這回連奶奶都不罵了。
她站在炕沿邊兒隔着畢鐵林,看着發型被揪亂的付娟,打不着臉,對着付娟的腦瓜頂,上去就是一大巴掌:
“C你個媽的,你個要賬鬼!我讓你過年,我讓你過周年!
你上學學的敢打爹打媽了,我含辛茹苦的養你,餓的我營養不良暈倒都給你吃飽飯。
前幾年能生我都不生,爲啥沒要老二?讓你奶奶一熊我熊好幾年?!
就因爲你從小就攪災動不動就哭咧咧身體不好,尋思等你長大了,你她奶奶的,你光長歲數你不長心,我告訴你!付娟!”
随着那些講述,被女兒打了的心酸脹滿了心頭,畢金枝那眼淚随着她大喊搖頭飛舞着,情緒失控到像是瘋了一般喊道:
“我能生了你,我也能掐死你!”
畢鐵林和畢鐵剛都上前對着炕上的畢金枝揮舞胳膊攔住,畢鐵剛臉色範青,就沒聽說過咒自個兒閨女死的:
“金枝,你是不是瘋了?要教育孩子回你自個兒家教育去,你要不要個臉啦!”
然而讓畢金枝更拱火,讓葛玉鳳都急的眼圈發紅,讓更多人生氣的是:
明明大舅老舅都攔着,再挨不了揍了,付娟居然往前湊,甚至從畢鐵林身後往旁邊站幾步,站在旁邊的炕沿邊兒仰頭沖畢金枝喊道:
“來吧!你打死我吧,你瞅你要不打死我的!”
都說打死犟嘴的,淹死會水的。“啪”地一聲,畢金枝又是一個大嘴巴子扇了過去,付娟那張小臉頃刻腫了起來。
畢金枝看她女兒居然還敢眼睛瞪大怒視她,再次一把扯過付娟散亂的頭發往炕裏拽。
這給畢鐵剛氣的,一邊往下救孩子,一邊罵道:“付國你死人呐!”
付國一茶杯砸在了地上,隻吓到了拉架往後拽畢金枝的葛玉鳳,根本就沒制止住其他人。
付國眼睜睜地看着他媳婦拖拽着孩子半拉身子,不管不顧地那一巴掌兩巴掌打在趴在炕上的付娟腦袋上,他閨女歪側着頭,臉貼着炕席,眼睛通紅。
其實總共過程也沒兩分鍾,隻不過是幾秒鍾的功夫,等付國蹿上前,畢金枝也被穿鞋上炕的畢鐵林給一把推到炕牆上了。
然而付娟的所作所爲,讓付國不顧葛玉鳳那個外人在場,紅了眼圈兒,借着酒勁哭了,要上炕暴揍畢金枝。
畢鐵剛也有點兒傻了。
就是站在畢鐵林身後的畢金枝,看着她閨女那樣,更被氣的渾身沒了力氣,心髒抖、嘴抖,伸出顫抖的手指着她閨女,喃喃道:“冤家!”
付娟居然在她媽幾巴掌削腦袋上之後,都沒人打她了,她還用腦袋撞炕。
哐哐用腦袋砸炕的聲音,砸進了每個人的心裏,砸傻了大家,從沒有人見過孩子脾氣壞到犟到這種程度的。
畢鐵剛一邊用半拉身子截住要和畢金枝打架的付國,一邊拽住付娟的腿,音調都變了:
“你這孩子是不是虎?!”
大人們現在喊話,付娟已經不聽了。
她心裏不停重複一句話:永遠都是别人家孩子好。
付娟頂着紅腫的額頭站在炕沿邊兒,忽然仰頭,用嚎的方式放聲大哭。
今年,她說:“媽,我考第三十八名。”本以爲進步了,再沒倒數了,會挨誇,她媽卻罵她:
“跟你都丢不起磕碜。
隔壁院兒那孩子穿打補丁的褲子,人家年年考第一。
還有你哥姐,說你是他們妹妹都得丢死臉。就是狗蛋兒你都比不起,能甩你好幾條街。
你說老師都是一樣的,教過你姐的現在教你,同樣都是倆腿支個肚子的,你是沒長腦子是咋地?随你們老付家!沒腦子!”
付娟越哭越慘,腦海裏又變成了那年夏天,她幹了那麽多活,曬的胳膊起皮癢癢,她就想要那衣裳,天天盼着,盼到最後,她媽卻給了畢月,不但沒給她,她問了兩句,還被打了一頓。
還有她媽做了一個用五彩碎布的屁股墊,她以爲是她的,她媽卻領着她去畢月的學校,用從沒有跟她說話的軟和态度囑咐:
“月月啊,上課要注意聽講,别尋思家裏這個那個的。好好學習比啥都強,咱家能不能翻身就看你和大成了。這是姑給你做的,女孩子屁股下面不能着涼。”
她奶奶說,就是因爲畢家,要不然她是能有弟弟的。
她想,如果沒有畢月、畢成、狗蛋兒,她媽是不是能對她很好很好?
付娟哭的肩膀抖動。讓滿屋人看的都沒招沒招的。
付國上前,顧不上打畢金枝了,半摟住付娟,大手不知深淺地揉着他閨女腦門,大男人眼淚下來了,真是心疼了,男人的哭聲在過年這時段聽起來挺瘆人:
“走,跟爸回家,聽話啊,閨女。你聽爸說!你能不能别哭了?”哭着又像是發洩似的,又像是哄孩子似的急頭掰臉喊道:“我閨女最懂事兒了,我看誰再說一句的?!”
“付國啊,你别……”
畢鐵剛上前要拽過付國的胳膊,也在同時,屋門被人打開。同村老徐家的小兒子,小心翼翼探頭道:
“叔,我爹讓我叫你和老叔去家裏吃飯。”這小子說完就趕緊跑了。
付國借着這功夫,回身抹把淚,扯着付娟,給哭得直喘的付娟戴好帽子,誰說也不好使,到底蹬自行車馱他閨女走了。
畢金枝哭倒在炕上。
她不甘心般拍打炕席哭,拍的兩手掌通紅通紅的,哭道:
“我生的是孽障啊!”
人家那閨女咋就能貼心?
遠了不說,就說她嫂子。
她嫂子跟她擺出好幾件衣服,讓她相中哪個拿哪個,說都是大侄女給買的。還抱怨呢子大衣太貴的,貴的都睡不好覺。光絲巾就好幾條。
别看嫂子臉上滿是不情願,可她知道,嫂子高興。因爲那是閨女孝敬的。
還有這兩天在這呆着,她眼睜睜品着,那畢月她咋疼都白搭,到真章還得人家親閨女媽。
她嫂子稍微晚點兒上飯桌,大侄女就不樂意趕緊去外屋地去請,就怕她娘少吃一口似的,拽着她媽上炕裏坐着。
她哥要是指使嫂子下地拿個蒜醬啥的,還沒等嫂子不樂意,人畢月就能頂她爹:“我娘一天累成啥樣了,你要啥我拿去。”
同樣都是生閨女養閨女,侄女就能護到她嫂子少夾菜都不行,一筷子一筷子的給她娘夾。
再瞧瞧她,回家晚了,她碰到好幾次她閨女可自個兒吃,啥好叨啥,真是一口都不帶問問她的,更沒像人家那孩子似的說點兒啥貼心話。
這些年了,從沒說過:“媽,你累不累啊?”倒是她沒了孩子時,跟她奶奶一樣一樣的,像對待仇人似的。
一天天不跟她說句話。她那小月子做的,堵心到一把一把掉頭發。
你說那時候有婆婆欺負她的,有丈夫不痛快說揍就揍兩下子的,哪有當閨女威脅她的。
那段日子,她管教付娟,那孩子居然能瞪倆眼珠子犟嘴問她:“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畢金枝哭成淚人一樣,回想這些年,想着她掏心掏肺對女兒,再次拍着炕凄厲喊道:
“我沒這閨女啊!仇人啊!我要跟她斷絕母女關系!就讓她跟她奶過去吧,我不過了,離婚!”畢金枝兩手捂臉,哭的不能自已。
畢鐵剛從院子裏回來,沒攔住妹夫,一進屋再聽到妹妹那喊聲,轉頭幹脆走了。還出去上人家吃啥飯吃飯的,得多大個心吶,去告訴一聲不去了。
畢鐵林寒着一張臉,坐在炕沿邊兒。被這場鬧劇氣的不輕。
他壓根兒就沒攔他姐夫,愛走不走。
在他看來,付娟那孩子真是不管不行了。
再這麽慣下去,哪天就敢拿自殺吓唬人。
打了親娘還有理了。撞頭威脅,惡劣至極。
他姐夫更是個糊塗蟲,還要當着他的面打他姐是怎麽着?動手一個試試?!
畢鐵林護短心理作祟。此刻再聽到親姐姐哭的似肝腸寸裂一般,拿起棉襖就走了。
畢成問他幹啥去,他也沒吱聲。
葛玉鳳安撫般拍着畢金枝的後背,皺着一張臉,紅着眼圈兒勸道:
“兒女都是債。别說那話。那都是氣話。斷絕啥斷絕?不說别的,讓你丢下孩子一個月不見,咱當娘的就得賤皮子想的發瘋。唉!”
葛玉鳳覺得此時自己更不能走了,連畢成都去外屋燒鍋去了,她走,誰勸啊?
你說這個劉雅芳,這功夫了,你串啥門子去啊?
那對兒娘倆真是……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