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暫時不用着急,慢慢來,花個數年十年也無妨。”
“在江湖地位上,還請無極先生多費心,再如何也不能讓淨土禅院那幫和尚壓在上頭。我知曉這些年影衫衛對道門下了很多暗手,有意扶植茅山與真武宗,但龍虎山畢竟統領正一教多年,底蘊人心皆不是其他能比的,如今我們自家主動靠攏,絕對會比茅山和真武宗合用得多......還有影衫衛安插在龍虎山中的棋子,我希望能動用,這對我統一教中異議會有極大的幫助...”
“這些事不要來問我,我也懶得去管。今日我隻和你說說大方向的就好,餘下的瑣事細節你去找其他人慢慢說...”
“天師之位的甄選,希望影衫衛莫要過多過問,不過教中其餘職位更替可以...”
“我說了這些瑣事我不管...”
“......”
小夏靜靜地站在一旁,聽着南宮無極和張天師的對話。這兩個本是當今天下最爲超卓非凡的人物,普通江湖人眼中被尊爲神祗般的存在,一場能激起天下風雲的密會,在周圍機關運轉的轟鳴聲中聽起來卻帶着濃濃的煙火氣,若是抛開具體的内容,也就是一場買賣。
是張天師在‘賣’,雖然他神情語氣都還保持着那種習慣性的威嚴,但他一直是在讨價還價,向南宮無極不斷地提出各種要求各種條件,而他拿出來交易居然是天師教龍虎山的根據之地,整個荊南。
荊南一地,天師教的影響力絕大,但要說宛如國中之國又不至于,至少在荊南随手拉上一百個百姓問他們是不是大乾子民,肯定會有一百個毫不猶豫地說是。若要問龍虎山的天師大還是天子大,也至少會有八十個會承認是天子。前朝一統天下數百年,雖然儒門衰敗。但在人心中印下的烙印卻久久未曾散去。在這般情況下,若是天師教主動放棄幹預荊南民政,朝廷接收起來幾乎不會有什麽波瀾。
而張天師所要的東西也很簡單,那就是天師教統領天下道門的地位不動搖。至少是名義上不動搖,張家傳承天師之位不變,他的天師之位也不變。
乍一聽之下很奇怪,張天師要的居然是原本就一直屬于天師教一直屬于張家的東西,但小夏明白,既然張天師這樣做。那就說明這些很快就要不是了。
南宮無極卻像不大願意‘買’的樣子。多半時候他都是言簡意赅的幾句話,甚至是點點頭,隻是‘好’‘行’‘不行’‘暫且緩緩’之類的就把張天師對付了過去。
“我龍虎山和影衫衛合作此舉實在幹系太大,其他人的空口之憑我是信不過,所以才想親自向無極先生讨個準信。如今得了無極先生的話,貧道心中也有了底,其他瑣碎細節便等有機會再和南宮指揮使慢慢商議了。就此告辭。”
兩人的對話并不多,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就基本将能說的都說了,張天師躬身一禮。依然是那般威嚴肅穆的聲音和舉止儀态,然後轉身便離開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機關群中,再沒看過小夏一眼,好像這裏根本就沒這個人一樣。
“如何?”南宮無極轉過頭來對着小夏一笑。“有什麽感覺?”
“沒什麽感覺。”小夏搖頭笑笑。若是尋常江湖中人看見張天師這般模樣肯定會震驚,他卻是早就明白這位道門第一人的秉性,政客就是如此一般的模樣,張天師這樣做一點也不奇怪,最多隻是奇怪這場交易的背後緣由。“...隻是不明白他爲何如此?”
南宮無極淡淡說:“簡單就四個字,人心将散。具體些。便是你們在荊州經曆的那場地靈師走脫的風波。”看看小夏不大明白的樣子,南宮無極又說:“你覺得龍虎山天師教的根基何在?”
小夏仔細想了想,回答:“人心?”
“不錯。”南宮無極點頭。“天下間大緻朝廷世家,小緻幫派山門,根基其實都是這兩字。便是那些山賊土匪雞鳴狗盜之徒,因爲共同的趨利之心勾結到一起,場面上同樣需要兄弟情誼之類大義來作爲根本。天師教雄踞荊南數百年,根子上便是張道陵開創荊南一地守護民衆,以神道教民的遺澤。隻是數百年後,如今的龍虎山上也隻是一群賴在前人遺澤上敲骨吸髓的蛀蟲罷了,多的不用說,隻看天師之位上坐着的是張元齡這種人便能明白。幸好正一教數百年的威名日久,一時間還顯不出頹勢來。他們其實也是明白這點,天師出巡儀仗威嚴無數,甚至研發保存妖怪屍首的道法,擊殺妖類之後都要大勢張揚供人圍觀,這些都是聚集人心的手段。越是内裏腐朽不堪,便越要威嚴光正的外表來才能哄得住人,尋常人心思不夠,也隻認那些裝出來的門面東西。這一點上,有張禦宏這等真心做事之人替他們在外撐住臉面就顯得分外重要,一内一外,總算能将場面維持下去。但是荊州地靈師外逃一事,卻是将這兩個支柱給徹底廢去了。”
“伏魔真人張禦宏因爲在山中備受排擠,孤立無援才在與地靈師的戰鬥中重傷垂死。而那地靈師更是張道陵當年飼養的妖怪,就算爲開辟荊南,用人來飼養妖怪這也天理不容。你說,這兩個消息若是傳出去會怎麽樣?”南宮無極露出一個略微有些奇怪的笑容,又補充說道。“當時一戰的異象就算數十裏之外也清晰可見,看過的人着實不少,地靈師最後也落在淨土禅院手中,可謂鐵證如山無可抵賴。隻要有心人稍微推上一把,這消息很快就能傳遍天下無人不知,說不定随之而來的還會有更多龌龊不堪的内幕,比如這位張天師的種種事迹......”
不用說,這‘有心人’定然就是影衫衛了。也許這件事本身的傳播還會有個時間段再慢慢發酵,數年十數年之後後果才慢慢顯現出來也有可能,但是在刻意推動下就是另外一回事。說不定數月之間就能鬧得天下沸沸揚揚。
“張元齡這人品性雖然不堪,但能從一介毫無背景的旁系子弟登至天師之位,确實是有常人所不及之處。早就在多年前。老二對着道門慢慢伏下暗手之時他就明白了大勢不妙,也早早地就向我們暗示了靠攏之意,現在一旦發現事不可爲,毫不猶豫地就放下臉面将一切能賣的都賣了投靠過來。眼光長遠知曉進退。嗅覺敏銳聞風則動,臉厚心狠當斷則斷當舍立舍,甚至連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是這樣...當真是人之無恥,無德,無情莫過于此。”南宮無極一聲長歎,意興索然。“若非時不待我。大亂将起。我還真不想來理會這麽惡心的人。由着老二去一步一步慢慢廢了這龍虎山,逼着晉芝出頭來執掌這天下道門......其實我自己也早就對這些勾心鬥角的事厭煩透頂,這次出來,也就是因緣聚會才答應來見見這張天師,但一旦插手這些惡心事,還就真的隻能順着這些人這些事的規矩來處理,無他,如今天下大勢使然。大道荒廢,殺淫盜妄魔障四起。也就隻有張元齡這等人。才能如糞坑中的蛆蟲一般生機勃然,如魚得水。”
“如此你也算明白了吧?當今這世道,聽起來再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和事迹,要落到實處來其實大都是這個樣子,就是樁背地裏無數腥臭難當龌龊不堪的買賣。你當真想要借着那道萬有真符的機緣闖下一番事業,這固然是好事,我會竭盡心力來幫你處理好這些背後龌龊。但從本心來說,我還是贊成你跟着你師傅和徐老鬼一般出海,我倒是羨慕他們能身無挂礙,不像我還是始終丢不下南宮家這一大子人。丢不下這操勞了幾十年的大乾社稷......”
“多謝無極先生體諒,小子本性輕浮,實在是當不得如此重任。”小夏苦笑着躬身一禮。時至如今他哪裏還看不出來,他和萬有真符對南宮無極來說也是一股極大的助力,但南宮無極卻依然支持他出海,這份心性和寬容當真無愧是天下第一人。
“廢話就不用說了,今天的廢話已經夠多了。”南宮無極淡淡一笑,擡手擺了擺。“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免得他們多等。”
“是。”小夏随着南宮無極一起轉身朝來路走去。但就在轉身的時候,視線中掃過的一個機關壁上的碗狀事物讓他微微一怔。
相比于同行的其他人,小夏算是對機關稍多些了解的,他多少也在神機堂荊州分舵中呆過些時日,隻是稍加分辨,他就能看出這個足有鬥大,仿佛一個巨大的碗狀的機關應該是和背後的壁面并沒有什麽直接的關系,簡直有些像是随手挂在上面的一個多餘物件。不過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這一點,而是在他眼光掃過的時候,心底深處居然微微泛起一絲熟悉感和不妙的預兆,似乎在很久以前,曾經有過被這樣一個類似的機關算計暗害過似的。
但這種感覺隻是一閃而逝,那記憶似乎潛藏得太深了,眼下小夏的心緒也并不平靜,沒有來得及多想,隻是緊跟着南宮無極朝來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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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處,原本的機關涼亭已經成了一地的碎片,裏面準備的各式精巧物件也一起成了滿地的渣子。
如同南宮無極臨走時所說的,天河鬼留下來确實趁機和淩五勝親近了一下,隻是作爲之前便稍有些看不順眼的兩個武道高手,這親近的方式就不用說了,那滿地的涼亭碎片隻是承受了一下這‘親近’的餘波而已。
不過經過了這‘親近’之後,兩人之間倒真的有了幾分親近之意,尤其是淩五勝,看向天河鬼的眼神就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難得難得,天河兄弟所修的功法俱都不是多精深的傳承,根本無先天之上的路徑,純粹是憑借本身的天賦和刻苦硬生生闖出來的一條道路,才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而且天河兄弟實戰經驗之強之老練也是淩某生平罕見。這樣的人才之前居然流落草野默默無聞,簡直是難以想象......如何,天河兄弟可有興趣來我影衫衛?别的不說,獨領一衛不成問題。”
“免了。我在江湖上自由自在了幾十年,對當鷹犬爪牙可沒什麽興趣。”
“呵呵,天河兄弟此言差矣。你是久在草野之間被那些江湖閑言所惑。我淩某便敢拍着胸口說,我影衫衛之所作所爲都是爲了這大乾的江山社稷,可不是爲誰人私利而動的鷹犬走狗。隻是朝廷政令不通,我們行事也多隻有躲在暗處使巧。這才有些風言風語。我知你也是忠義之士,又有如此武藝,何不來我影衫衛一展所長?我影衫衛收羅得有不少各門各派的高深傳承可供天河兄弟揣摩,定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多謝淩統領一番好意,不過我既然已經是劉大人帳下賓客,豈能再另謀他處?”
“如何不能了?劉大人也是爲了這大乾江山社稷。我們影衫衛也是如此...天河兄弟何須愚忠于這一點小小的名分...”
“不。劉大人可不是爲了什麽江山社稷,他是爲了他心中的公道。我認定了劉大人也不是爲了什麽名分的愚忠,也隻是爲了我心中的公道。我便覺得,在如今這般小人得勢奸人橫行的世道裏,盡力幫劉大人這樣一個人,比幫什麽江山社稷要有用得多。”
“......”淩五勝臉上露出一個糅合了吃驚不解納悶迷惑的古怪表情。“...這是什麽道理?天河兄弟從哪裏聽來的?”
“無極先生那裏,你沒有聽過麽?”天河鬼一笑,橫肉叢生的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遠處,神機堂諸人還在那裏沒有動彈。靜靜地看着天河鬼和淩五勝在滿地的碎片上聊天。之前兩名先天武道高手的交手切磋,若是放在修煉武藝的尋常江湖人眼中,那定然是一場難得的好戲,值得細細觀賞慢慢揣摩,至少也能當個熱鬧好看,但是神機堂諸人卻是看得騷滿腹,有幾個還橫眉怒目。
“這兩人在搞些什麽?居然将我們爲無極先生精心準備下的休閑亭弄得那般模樣!當我們這神機堂是什麽地方?要動手切磋不會去重新找個地方麽?”
“最煩這些粗鄙武夫,知不知道旁邊的天工機關組有多精貴?随便弄壞了一點,至少便是數千上萬兩銀子!”
“噓,莫要胡說。那兩個可不是尋常的江湖漢子。那位淩大人可是影衫衛統領,最不濟的那滿臉橫肉的大漢,也是州牧大人帳下客卿......”
“我推算出來了!”叽叽喳喳的牢騷聲中,一直皺眉苦思默然不語的程總匠師想是忽然間明白了什麽似的雙手一拍,對旁邊的人面有得色,仿似一切盡在掌握地淡淡說道:“你們莫要看這兩個練了一身蠻力便自以爲是的粗人,換做尋常江湖上也許确實是什麽一方高手,但在我神機堂眼中其實不過土雞瓦狗耳。老夫剛才仔細推算過了,若是老夫親自指揮,隻需甲丁種天工機關獸五隻,甲丙種三隻爲主戰力,再有丙丁種三隻爲輔,盡可将這兩人轟殺至渣。而這些機關獸以天工機關組制造,算作成本價不過三萬七千八百兩銀子,不到是我青州分舵預計明年一月之利的五分之一,是老夫年金加抽頭的一半。也就是說我神機堂青州分舵一月就能輕松打殺這般号稱絕頂高手的武夫十幾個,老夫自己一年也能對付四五個......”
“住嘴!休得胡言亂語,你不要命了麽?”周堂主終于忍不住回頭過來眼睛一瞪,打斷了總匠師的胡言亂語。發發牢騷也就罷了,對面的畢竟是影衫衛統領,什麽土雞瓦狗輕松打殺這些話一旦傳過去,說不定就是天大的麻煩。
總匠師吓了一跳之後卻并沒收斂,擺弄了幾十年機關的他也是個認死理的,眼睛同樣一瞪地說道:“什麽胡言亂語了?我哪裏說錯了麽?”
總匠師待還要再說,卻正好看到一襲白衣的窈窕倩影從不遠處掠過,立刻閉口不言。胡堂主也看到了,頓時臉上眨眼之間就堆滿了和善的微笑,以對着孫兒般的慈祥和對着爺爺般的恭敬問:“這不是明月姑娘嗎,無極老先生他們回來了麽?”
明月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反而對着周圍附近的機關壁面仔細分辨了一下,腳下不停朝着天河鬼和淩五勝那邊掠去。
天河鬼和淩五勝當然也看到了明月匆匆而來的身影,天河鬼冷哼了一聲雙手抱胸轉過頭去,淩五勝則是出聲問:“明月姑娘,無極先生和清風道長可曾辦完了事了麽?”
明月卻并沒理會他,隻是左顧右盼地仔細打量着周圍,好像在尋找着什麽東西。淩五勝對她也沒奈何,卻注意到了天河鬼好像對明月不屑一顧的神态。
“怎麽了,天河兄弟,你覺得這位明月姑娘是有些......”淩五勝有些好奇。他之前也注意到了,天河鬼好像刻意地不願意去看明月,也頗爲在意地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不過又并沒有表示出什麽敵意,隻是一種略有些刻意的疏遠和蔑視。
如果說對象是其他人,淩五勝還不會感覺有什麽古怪之處,但偏偏這位明月姑娘又是一位極爲罕見,姿容氣度都是頂尖中頂尖的絕美女子,一颦一笑一舉一動甚至一個呼吸都透出一種獨特的美感,就算心無邪念,單純地看看也會覺得賞心悅目。淩五勝也算閱女無數,卻不得不承認也沒見過如此出色的女子。偏偏天河鬼卻像躲着一團大便一樣地躲着,這确實顯得古怪。
“沒什麽,我不喜歡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天河鬼哼了一聲回答。
“哦?啊....我明白了。天河兄是喜歡...”淩五勝恍然大悟。這天下間也确實有人的愛好與衆不同,确實也有不喜歡女人的男人。
“我也不喜歡男人。”天河鬼好像明白了淩五勝的意思,瞪了他一眼。
“那是......”
“也沒什麽,我自小奠基的功夫是童子功罷了。”天河鬼望向遠處,面無表情。
另外一邊,明月好像終于從那涼亭的殘骸中找到她想要找的東西了。那是原本懸吊在涼亭正上方中間,好似一個單純裝飾的大碗狀機關,後面還連接着一條筷子粗細的銅線,一直連接到涼亭的基座中去。也不知是這東西結實還是運氣好,整個涼亭都被震得散架之後這東西卻沒絲毫破損。
明月仔細端詳了這東西一會,甚至還閉眼細細感知了一下,忽然間屈指朝着這東西上一彈,同時一聲輕吒破口而出:“殺!”
一聲清脆震耳的破裂聲和這喝聲融在一起,那大碗狀的機關應聲而碎。(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