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能夠感覺到張天師确實沒有動手的意思,但他還是想不明白,這位正一教教主,當今天下道門第一人爲何會出現在這裏。
金靈子之死雖然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但這事的嚴重性應該輪不到使用符鶴傳訊,這青州洛水城分觀中也不大可能備有傳訊符鶴這種東西,按照正常傳信的速度,消息最快也應該是這兩天才剛傳到龍虎山上。而張天師的雷光馬車縱然可以一天之内從荊南跨越數千裏直達這裏,但耗費巨大,而且聲勢驚人,一旦如此青州早就該轟動起來。
身爲正一教主,張天師的排場向來極大,離開荊南随便去哪裏都是前呼後擁,儀仗成列,但現在卻悄悄地出現在了青州這偏遠一地,此事無論如何都透着古怪。
“我也不瞞你,其實我來青州是另有要事,并不是沖着你來的,我也根本不知道你在這裏......不過既然遇見了,我正好也有些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張天師終于掃了一眼其他人。“不過這些話非同小可,不宜爲外人所知。他們還是退下吧。”
小夏并沒有做聲,明月自然也是冷冷地站在一旁沒有反應,阿古裏斯和明克斯兩個自然沒有動。隻有天河鬼面露猶豫之色,畢竟面前這人身份委實非同小可,對之前的他來說幾乎可算是傳說中的人物一般,但看了看其他人,天河鬼還是站定了沒有做聲。
張天師威嚴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怒意。身周隐約有雷光閃動,身爲正一教主十數載。金口玉音言出法随幾乎無人敢逆,哪裏想象過有朝一日連兩個番邦蠻夷還有無名莽漢也指使不動的。
但這一絲怒意也僅僅閃過而已。張天師畢竟是張天師。能走到尋常人無法想象的高峰,能有不容觸犯的威嚴和派頭的上位者,背後的隐忍和城府也是尋常人無法想象的。他的眼光又穩固了下來,表情也重新變回了一片肅穆和威嚴,視線放回了小夏身上緩緩說道:“既然我以這個方式來約見你,便是想告訴你我并沒有敵意。其中原委我會細細解釋給你聽。你這幾位朋友要聽也可以,但你可想明白了,他們若是知曉了太多原本不該知曉的,對他們可有好處?”
小夏默然點了點頭。轉身對天河鬼還有阿古裏斯拱了拱手:“天河兄,阿古裏斯先生,我和天師大人有話要說,還請兩位在外等等我。”
天河鬼二話不說轉身就走。阿古裏斯老人則是一笑,以歐羅語說:“真是可惜,原本我還想向這位教宗大人請教一下神學方面的問題,但是現在看來,這位大人更像是一位自以爲是的政客。我覺得這世界上大概沒有能比和政客說話更無聊的事情了。我就和銀河勇士一起在外面等候你們吧。”
小夏轉頭看向明月,還沒開口。明月就先說:“我也想聽聽他想要對你說些什麽,和夏道士你有關的,就算是再麻煩我也想聽聽。”
“好。”小夏微微一笑,轉而對張天師說:“這位明月姑娘不是外人。我能知道的她也可以知道。”
“不是外人麽......”張天師深深地看了明月一眼,再對小夏淡淡說道:“我給你個忠告,你最好想明白。你确定知道她是誰,知道她身後牽扯着的是誰。是什麽?”
小夏淡淡一笑。“我再說一次,我能知道的明月姑娘也可以知道。張天師若是想說便請直說。若不能說便算了。”
“好。”張天師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然後他伸手一指,一層由細微之極的雷光構築的屏障就将整個小院和外面隔絕起來。
小夏沒有吃驚,他能看出這雷光并無什麽威能,隻是薄薄而細密的一層将這裏面的聲音和動靜全部遮掩,震蕩虛空磨滅神念,就算感知靈敏之輩想要偷聽,抑或是想用道法神通等等手段探察都可完全隔絕。
“大概你也明白,我要對你說的,終究還是和那道萬有真符有關。”張天師緩緩開口。
“嗯。”小夏點頭。他也猜得到。
“若是殺了你便能将真符取出,我定然想盡一切辦法來親手殺你。”
“嗯?”這般坦率直誠的話,又讓小夏有些意外。
“但可惜,我沒有把握。”張天師歎了口氣,面上還是那般的肅穆威嚴,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情。“雖然曆代天師都依據祖師手記,對這道傳說中的寶物多有探究猜測,但所知的依然不多。其非空非有,衍盡萬法,與天地大道相契,又與人神魂相融。這是真正的先天之寶,大道根源,既然已經與你神魂合一,任何外力便都無法再起作用。你身死之後這道先天真符也極有可能是随你神魂消散而重歸天地。你也無須懷疑我是騙你,隻看當日連慧光和尚的淨世舍利塔和地靈師的陽神法體都對之無可奈何,便可知這世間多半再無能淩駕這真符之上的手段。”
“但這道真符實在太過重要,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天師教對龍虎山來說都是。我轉返回龍虎山之後思慮再三,有了個想法,這次來青州恰好遇到你,也可說是天數。”
“天師到底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小夏淡淡說。
“好。”張天師眉頭一挑,直直地看着小夏,眼中的雷光閃耀,好像要直接将他給晃花眼。“我有意收你入我龍虎山門牆爲我親傳弟子,同時歸張家族譜。我百年之後你便是下一代天師,統領天下道門,你意下如何?”
雖然早有預料張天師大概會說出些令人震驚之語,但小夏不得不承認,他還是被震驚了。被震驚得一時無言以對。
“他不是在騙人。至少現在不是。”明月在旁輕聲提醒他,平時間清亮悅耳的聲音也微微有些凝滞。好像連她也被這些話給驚呆了。
“嗯。我知道。”小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短暫的震驚之後他也很快地就明白了過來。剛才的這番話,這一列條件。絕不是個修道之人,絕不是位道門宗師能說出來。阿古裏斯老人說的沒錯,這面前的是一個老練而深沉的政客,隻有政客才能抛棄之前的一切恩怨和立場,純粹從赤裸裸的利害好處上思考問題,開出條件。
“我知道你是個不好糊弄的聰明人,我也懶得花心思來說些糊弄人的話,所以我便開門見山地和你說清楚。如今正值天下湧動人道鼎革之時,佛門經營千年打造出那一座琉璃舍利塔也正是爲了在這風起雲湧間站住腳跟。我龍虎山想要在這風雲變幻中屹立不倒。将祖師爺傳下的這道門一脈繼續傳下去,也正需要一件足以凝聚人心,内鎮氣運外懾邪魔的至寶。所以那一張萬有真符對我龍虎山來說是必不可少之物。你既然取得了萬有真符,又正是我道門中人,正該得此莫大機緣,助我神州道門挺過這一場難關。”
“助神州道門挺過難關?”小夏有些啼笑皆非。“小子我何德何能,當得起這般大的一頂帽子?神州道門傳承千年,在此之前還不是有我不多無我不少,張天師莫要危言聳聽了。還有什麽天下鼎革人道興衰。這些話張天師還是莫要亂說的好,被影衫衛的人聽去了說不定便是麻煩。”
“聽見了又如何,你當他們自己不知道麽。”張天師沉聲應道。“西狄狼妖蘇醒在即,雍州魔教餘孽勢大難治。各大門派世家俱都是自行其是,朝堂江湖皆是一盤散沙。南宮家東奔西走手段盡出,又是謀劃神機堂的産業想要借機關術之力。又是弄出一幫無知小子搞什麽正道盟試探各家反應想要聚攏人心,全都是爲了應對即将到來的滔天巨浪。五行宗不是傳承千年根基雄厚無比?不是一樣落得個分崩離析十不存一?前朝罷斥百家獨尊儒門凝聚人心何等威武。幾乎将西狄趕盡殺絕,連那不死狼妖也被封印百年。最後不也被徹底覆滅?如今大乾江湖看似平和無波,其實隻是暴風驟雨之前的片刻甯靜,你大多行走于草莽之間,目之所及都是尺寸得失,沒有站在更高處留意到這天下大勢罷了。”
小夏默默點了點頭。其實這些他也不是無所察覺,西狄雍州他都接觸深,也在正道盟中混過一段時間,唐家,南宮家關于神機堂的博弈也是了解,隻是沒往更深一處去想罷了,現在聽張天師一說便明白。
“有關于你的情況,我回山之後也着人去青雨樓打聽清楚了。雖然你自小颠沛流離四處浪迹,但也确實是個難得的人才,隻是缺一個向上的良機而已。如今萬有真符随身,正是你自己的莫大機緣,既能助我神州道門,助我龍虎山一臂之力,也是你的向上之機。之前隻是這洛水城中一個小小江湖幫派就能逼得你四處逃竄,其後被唐家被影衫衛追捕,這些無不是因你地位低下身無靠山之故,隻要你入了我龍虎山門牆爲我親傳弟子,有了萬有真符天下間誰都知你将是下代天師,誰還敢動你半分汗毛?許多你現在看似無法解決的難題,其實都不過舉手之勞。”
“而有了萬有真符,你也是全天下間最爲适合修習我龍虎山道法之人。我龍虎山的根本道法‘太上正一拘神氣禁法’也正是祖師爺參悟這萬有真符所創,你得何晉芝看重可知符箓天賦極高,有此神物之助再假以時日,修爲超過何晉芝成就天下道門第一人也不是難事。”
“但我已經有了師傅,如何能入龍虎山天師門下。”小夏突然說。
“我知道。當日我也見識過了,生生說得慧光和尚靈台失守,琉璃佛光世界破碎,當真是好一張利口。不過你師傅本就隻是無門無派的野道人一個,就算他與徐正洲是好友,但徐正洲本也就是閑雲野鶴一個,如何能對你有所助益對你有什麽幫助?你自己不也入了茅山門下拿了職牒法箓?茅山本就算是我正一道,你再轉投龍虎山又算得了什麽?”
“但我也不是張家人,如何當得了天師?”小夏又問。
“誰說你不是?你能得了萬有真符融入神魂。如何不是我張家血脈?”張天師眼中雷光一閃。“自祖師爺起,我張家開枝散葉數百年。不知有多少血脈散落在外,并不姓張的外姓子弟也多不勝數。何況你本是你師傅從孤村中拾來的孤兒,你又怎知你父母并不是我張家散落在外的子嗣?”
“真的?”小夏這倒是聽得一怔。
“自然是真的。”
“難道石道人也是張家之人?這萬有真符是我從他那裏繼承來的.....”
“他不是,所以萬有真符才沒與他真正的神魂相融。萬有真符可是我張家祖師借以開宗立派的至寶,除了祖師爺之外從無人能與之神魂相容,你能得此機緣,到底是不是其實已經無關緊要,關鍵是,誰敢說你不是?”
小夏想了想,一笑:“聽起來于情于理。我都沒有拒絕的道理。”
“于情,于理,于利,于天下大義,你還有什麽好拒絕的?”張天師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小夏默然不做聲,半晌之後忽然開口問:“張禦宏真人現在如何了?”
張天師呆了呆,好像沒想到小夏會忽然問起這個,頓了頓之後才回答:“他性命無礙,隻不過丹田氣海和靈台識海俱都受了重創。修爲盡喪。”
“那他現在身在何處?”
“他此番追捕地靈師不力,緻使地靈師落入淨土禅院手中,而且在鬥法中擅自施展紫薇内景真雷圖錄去與十方和尚的曼荼羅合力,緻使我龍虎山不傳之秘外洩。罪不可赦,隻是念在他爲天師教多年奔波薄有微功上,隻是将他暫時囚入監牢。稍後再有發落。”
“看起來這結果也不算壞。”小夏長歎一聲。“張真人這一身修爲俱都還給龍虎山了,他從此之後也能心安。”
張天師目光一閃:“若是你覺得他冤枉了。那可以在入得我龍虎山之後爲他鳴冤,以你身具萬有真符的依仗。你的話會很有分量。”
“不用了。”小夏搖搖頭。“張真人求仁得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對自己今日的遭遇早就有所預料,就算現在道法武功盡失,他也絕不後悔。而且......貴教的事情我一介外人如何好說什麽?張天師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我對拜入天師門下真沒什麽興趣。”
“你...”張天師站了起來,看着小夏臉上滿是難以置信,好像看見全天下最不可思議的怪事和怪物。“你不同意?爲什麽?這等天大的機緣與好事,你居然還不同意?難道你以爲我是在哄你不成?”
“不,我知道張天師沒有騙我的意思,隻是我自己不願意罷了。”小夏搖頭一笑。“我師傅雖然百無一用隻會口舌之利,但畢竟是養我教我的師傅,我入茅山派也隻是爲了一張職牒而已......至于神州道門如何...連張禦宏真人都隻能求仁得仁,我真不覺得我能做的了什麽。有道是乞丐當三年皇帝不想做,我自由自在慣了,真是沒興趣上龍虎山作什麽天師的親傳弟子。以我所知所見所聞,這天師之位也沒什麽好的。受國之垢是爲社稷主,受國之不詳是爲天下王。張天師你坐到這個位置上,你自問自家可還算是個修道之人麽?你口中的神州道門,卻不是我眼中的神州道門。”
轟隆轟隆的雷霆聲由細微而起慢慢變大,逐漸變得震耳欲聾,籠罩着這院落的細微雷光隻是幾個呼吸之間就化作了一片雷霆之海,仿佛無窮無盡的雷蛇電閃在空中交織跳躍。張天師站在原處,怒喝出的每一個字都有雷霆震怒之威:“你當我真的不敢殺你麽?你當我真的不敢賭這一次麽?”
面對好像随時都要淹沒下來的漫天雷霆,明月的臉色都有些變了,小夏的神态卻從容淡然,聲音依然是不亢不卑,不鹹不淡:“你當然不敢,至少現在你不敢。你不是說過了麽,來這青州可不是爲了我的。”
張天師的怒色一凝,漫天的雷霆也頓時一消。
“你說得萬有真符對你對這神州道門如何如何緊要,但你又說來這青州并不是爲了我,那定然是有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辦吧。你不動聲色地悄悄過來,就是不願讓此事過分張揚,你就算真有把握将我兩打殺在此,你可有把握不讓旁人知曉?外面等着的可是州牧大人的客卿和客人。”
随着小夏的話語,張天師的怒色和天上的雷霆一起慢慢散去,又重新隐沒在那張威嚴肅穆的面容下,聲音也是和之前一般的古闆有力:“不錯,我确實不敢。你的心性機智果然過人,我沒有看錯人。”
張天師又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了茶,緩緩說道:“這次我是來青州見一個很重要的人,卻不是你。不過之前我對你所說的,也都是實話。你别急着馬上下定論,不妨多想想多看看,說不定會想通的。好了,我也言盡于此,你們去吧。”
“多謝天師賜教,那我們告辭了。”小夏對着張天師一揖,牽着明月轉身便走。
走出兩步,小夏忽然覺得手臂上多了一個極爲柔軟的觸感,鼻端也傳來一陣清香,扭頭看去卻是明月摟緊了他。明月的小臉上微微有些泛紅,雙眼神光爍爍地看着他輕聲說:“夏道士,你很了不起。”
“哪有,我不是本來就是這樣麽。”小夏一笑。
遮擋院落的雷光已經完全消散,小夏和明月很快就走出院門,看見不遠處正等着他們的天河鬼和阿古裏斯老人兩人。天河鬼上來便問:“你們剛才在裏面和那張天師說了什麽,我還以爲你們在動手。我差點就要沖進來,還是那位阿老丈将我拉住,說你們不會打起來。”
阿古裏斯老人在旁一笑:“克制和無情是政客的天性,那位教宗大人是絕不會做出沖動的事來的。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們到底談了些什麽。”
“一些關于家族宗教倫理之類的讨論而已,也許我是有些激怒他了。”小夏一笑。
壯漢明克斯不耐煩地大叫起來:“好了好了,既然這裏的讨論結束了我們就快離開吧,剛才那幾個法師又送來那種樹葉水,我已經感到厭煩了,難道你們西大陸的人都習慣用這種樹葉水來洗滌内髒嗎?明克斯作爲一個騎士必須吞食大量的肉類和美酒才能有力量!”
小夏哈哈一笑,正要說話,卻看見一人從遠處的走廊上急匆匆的跑來,卻是僧道司的一名小吏。那小吏跑到近前,氣喘籲籲地說:“清風道長,天河先生,我找了你們老半天,原來你們來這裏了。州牧大人請你們去,說是有位貴客到了,正等着你們和兩位歐羅客人呢。”
ps:之前的事多謝大家的鼎力相助,彙款的截圖我已經貼在貼吧裏了,但是畢竟小孩現在已經不在了,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大家也不要再往帳号上打錢了,那個帳号我馬上就要封存不用了。
總之,多謝大家的幫忙!!非常感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