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萬有真符去震蕩天地外物,而是天地萬物本身就在以一種極爲玄妙而不可知的方式勃動着,看似完全靜止的一粒灰塵,一滴水珠,其實内中都是蘊含了無數難明的波動,當這些波動以種種形式相互交彙碰撞到更大程度更激烈的程度之後,便形成了個各型各式的天地元氣。
而人之一身,血肉精氣,神魂心念,又要比尋常事物的波動廣大深邃複雜無數倍,小夏可以感覺到他即便是這樣靜坐不動,其實都無時無刻和周圍天地相互共鳴,吞吐元氣。而他自身又是一方精微難言,自成循環的天地。這并不是說他有什麽特異之處,而是人人原本就是如此,人人都是天地循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隻是他現在才看出來而已。
原來這就是先天之後的景象。小夏明白了。這天地,這世間萬物的本質是流動,是周而複始地運動着的,是有生命的。而人又是這個大生命中的一個小生命。小夏回憶起了張禦宏爲他講解先天境界時候給他暫時過的情形。張禦宏一手持茶杯,以杯中水寓意後天之形,一手變化水爲雲霧雨滴的一方天地,寓意先天之法。當時他心中隻是有一種難以言喻,似乎明白又說不出來的感覺,直到這個時候眼前的景象才捅破那一層的窗戶紙。才明白當時張禦宏所說的話的意思。
以自身去感知這種最根本的脈動,和這種最根本的脈動共鳴,以自身生命的流動去帶動天地的流動,這便是道先天之上道法的本質。張禦宏當時沒有直說,因爲說了也沒用,不能親眼感知并見到這般景象之前,自以爲是地從字面上去理解。反而會妨礙看到這一番神奇景象。就如告訴一小孩,他跑動的動作是由無數細微筋肉協同拉扯後方能産生,若小孩反而想要去深究如何掌控那些細微筋肉。那隻能是緣木求魚适得其反,連原本的動作也不會了。
大道至簡。簡單到一句話就能說清楚。但那卻是站到能看到至簡景象的人所看到的。站到什麽高度才能看到什麽景象,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也不同,看不到也就理解不到。小夏終于能看到了。雖然隻是借助了這萬有真符看到的。相比于其他靠着自身走到這一步的人來說缺少了經驗和厚重感悟。隻能盡力去模仿别人,如同隻能蹒跚學步的幼兒,但這些隻要随着時間的推移就能慢慢積累,終有一日也能奔跑如飛。
長長吐出一口氣,小夏難免有些躊躇滿志。他可是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走到那般地步的,日後手指一點,先天法術噴薄而出,移山倒海天地色變什麽的也大可嘗試一番了。
不過這種好心情隻是淡淡一掃也就過了。小夏對揚名立萬什麽的沒半點興趣,如同師傅之前說的。這東西有了也就有了,該幹什麽還是去幹什麽。
至于現在該做的麽,就是跟着希夷老道和徐正洲一起去出海去瀛洲。
大概明天早上,這條船就走到這條龍江水道的盡頭洛水城了。洛水城再往東就是出海,這條隻供内陸江河行駛的船隻可經受不起東海中經年不息的大風大浪,衆人也就隻能在那裏下船,然後希夷老道和徐正洲就打算換船出海前去瀛洲,據說這本就是他們以前所定下的行程。
瀛洲是在東海之上的一片大島,名義上是大乾一州,但那其實是從前朝繼承過來的說法。瀛洲自古以來就自成一國,風土人情俱都與神州大陸不同,隻是一直在人文風俗上受神州潤澤,也算是一脈相承,在前朝之時瀛洲國主奉國獻土自願稱臣,于是天下九州便成了十州。大乾立國之後雖然瀛洲也在名義上受大乾節制,但事實上大乾朝廷卻遠無前朝那般顯赫無雙的實力和凝聚力,更沒什麽精力和能力再派遣流官節制。
這時候跟着師傅和徐正洲一同去瀛洲避避風頭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這道萬有真符帶給小夏的不止是機遇,更是天大的麻煩。張天師肯定是對此物念念不忘,影衛之前的四處搜尋也好像是沖着這東西,淨土禅院倒是态度難明,但慧光老僧之死可說和此物有關,想要去尋求庇護那是不大可能的。所幸的是如今這幾家都暫時自顧不暇,尤其是影衛方面,連南宮無忌都被廢了一身武功,荊州的精銳高手也是死傷殆盡,否則就算有徐正洲一路同行,也難說能這樣一路暢行無阻順風順水地走到這裏來。
按照徐正洲和希夷老道所說,這神州大陸即将有一番風起雲湧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即便是抛除這道萬有真符的因素,繼續留下來也不是什麽好主意。而瀛洲的風土人文自成體系,除了五行宗的神水宮和佛門密宗頗有影響之外,包括天師教在内的道門幾乎沒有絲毫蹤迹,連當年的魔教之亂也沒怎麽波及到瀛洲,所以那裏相對于風起雲湧的神州大陸來說确實應該可以安生許多。
即将脫離這團巨大的風波漩渦,小夏心中稍定之外好像又還微微有點失落。這一年間固然是跌宕起伏驚險無比,但确實也見識到了無數尋常難得一見的景象,收獲亦是不少,要不是這萬有真符牽扯到的實在太大,他還真有些舍不得離開。
躺在床上一邊想着,一邊聽着船艙外隐隐傳來的波濤水浪聲音,小夏漸漸就要睡去,忽然間一陣莫名的感覺襲上心頭。他睜眼看向了艙門。
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但他感覺到有人無聲無息地走過來了。正站在艙門之外看着他。
“明月姑娘麽?”小夏坐起來。“進來吧。”
門開了,借着窗外傳來的依稀月光,可以看見正是一身白衣的明月。
明月走了進來,一雙白生生的赤足走在地闆上不發出絲毫的聲音響動,她徑直走到了小夏的旁邊坐下,卻并不開口說話。
小夏也不說話。他是有很多話想對明月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一時間兩人就那樣靜靜地并肩坐在床頭。隻聽着窗外傳來的嘩啦啦的流水聲。
從小夏蘇醒過來以後,明月就沒有和他說過話,隻是一直不聲不響地跟着他們。有時候在遠處呆呆地看着他,有時候一個人看着遠處發愣。小夏很想去問問,卻一直找不到機會,而且他也不知道該問什麽。他還有些怕一旦開口就會發現。這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明月了。
“夏道士,我們是要去哪裏?”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明月忽然開口問。還好,依然還是以前那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和小孩子般的語氣。
“明日就會到洛水城了。在洛水城換了海船之後,我們就去瀛洲。”
“洛水城......是以前夏道士你剛剛遇見我的地方麽?”明月想了想,轉過頭來看着小夏。
“對。”小夏點點頭,微笑着看着明月那雙還是如以前一樣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睛。
“我想去看看黑木先生,你陪我去。行麽?”
“當然行。”小夏點頭。那座黑木林離洛水城并不遠,也就是一天的路程。去瀛洲的船不是随時都有的。因爲要請神水宮的人随船而行應付風浪漩渦,所以海船大都是聚集成隊一并出發的,一月一次或是半月一次。所以他們大概會在洛水城等上一段時間。這應該沒什麽問題。
明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忽然說:“謝謝你,夏道士。”
小夏一呆。這卻不像是明月會說的話。
“你陪我睡覺吧。我一個人很害怕,睡不着。”明月又說。
“好吧。”這卻又有些像是明月會說的話了,隻是小夏想不明白她怎麽會害怕,又是在害怕什麽。
就這樣挨着明月和衣躺下,小夏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問她什麽,不過就在他剛剛閉上眼的時候,嘴唇上卻傳來一陣溫熱濕潤的觸感,一股如蘭似麝的氣息也傳入鼻端。
小夏睜眼,借着窗外的月光正好看到明月的臉正在眼前,随着她的立刻退開一點,唇上那一點溫熱也随之而去。
小夏呆住了。明月卻好像什麽都沒有做過一樣,小臉上沒有一絲異樣,還是一臉平靜,認認真真地看着小夏,好像看着一個無比陌生又無比熟悉的東西。
月光下,如此近距離的一張美如天仙的小臉,隐隐能感覺到的體溫和觸感,鼻端傳來的幽幽暗香,唇間還遺留着那溫熱的感覺,小夏感覺自己腦海深處那用極樂逆生法封住的地方好像傳來一陣勃動和迸裂聲。
當他從恍惚間清醒過來的時候,明月卻已經閉上了眼,蜷縮在他懷中睡着了。
小夏暗歎一口氣,輕輕後退了一些,拉開了和明月之間的距離,也閉上了眼睛。早在雍州的時候,他就已鍛煉得可以無論在那種情形下都迅速睡着的,但今天卻失眠了,一直到天朦朦亮的時候才勉強睡去。
###
小夏是被船甲闆上傳來的喧嘩聲吵醒的,睜眼一看,眼前卻早已沒了明月的身影,隻有一縷幽香尚存。
從外面傳來的日頭判斷,大概是接近中午時分了,船好像也停下了。小夏鑽出艙門走上甲闆,看到果然是已經到了洛水城的碼頭,四周盡是各式各樣的貨船,水手民夫上上下下一片喧鬧繁忙的景象,這船上也有幾個水手和民夫正在将貨艙中的貨物搬出去。船頭上,希夷老道正和兩人高聲說着什麽,其中一個赤膊短衣,滿身水鏽好似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另外一個滿臉和氣雙手攏在袖中,好似商賈模樣。徐正洲就站在一旁看着希夷老道對這兩人口沫橫飛指指點點。
“咦,小子。你終于醒了麽?昨晚怎麽樣?”看見小夏走過來,希夷老道用很古怪的表情和聲音對他說。“師傅我可是看着那明月小姑娘從你房間裏出來的。”
“也沒什麽,隻是睡覺罷了。”小夏難免有些心虛。其他人還好,這畢竟是師傅。
“也沒什麽,隻是睡覺罷了。”希夷老道陰陽怪氣地重複了一遍。“當然隻是睡覺了,要不然還能做什麽,你還會彈琴奏樂,下棋品茶麽?”
“真的沒什麽。”小夏撓頭。“不信你問徐老爺子,他可察覺有什麽響動麽。這船就這麽大。有什麽難道會瞞得過他麽?”…
“哼,你也别将事往他人身上推。老徐這人壞毛病不少,卻肯定沒聽牆角這一個。”
小夏當然知道和自己師傅扯嘴皮子是沒意義的。左右張望了一下,卻沒在甲闆上看見明月,于是問:“明月姑娘呢?”
“沒有了,不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你死心吧。”希夷老道雙手一攤。
小夏再撓頭,撓得頭皮也嗤嗤地往下掉,還想再說些什麽,卻有一個人從另一邊的船艙中走出,朝小夏走了過來,說:“夏道士,我在這裏啊。”
小夏轉頭看過去,卻是一愣。這當然正是明月。隻是明月卻不是平常那般的白衣披發赤足的模樣,她一身半舊的粗布衣服。頭上包着一塊花巾,腳上穿着雙不大合腳的半舊布鞋,臉上灰撲撲的好像是煙火熏的一樣。
“你...你這是...?”
“你以前不是這樣教過我,說人多的時候打扮得和别人一樣才好嗎。這是船上那個燒飯婆婆的衣服,我拿你的錢去向她買的呢。”明月微微一笑,雖然那層煙灰依然是難掩麗色,相比她平常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卻是不那麽惹眼了。
“啊....是的。”小夏臉色有些古怪地點點頭。去年從天火山回來的一路上自己替明月喬裝打扮過,也這樣和她說過,現在看看她臉上的那些煙灰,好像還真有幾分自己當時給她弄的模樣。
“哎,這小子,師傅早就看出你遲早要在女人身上吃大虧。”希夷老道一聲歎息。
不過轉頭看向明月,希夷老道臉上的微笑又是十分的慈祥,還伸手去拍了拍明月的頭:“不過這也不是小姑娘你的錯,說起來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啊,和這倒黴小子一起也難爲你了。”
明月微笑着低着頭任由希夷老道拍着她用花布巾包好的頭,像是個聽着長輩勉勵的小孩子一樣
“好了,師傅我和老徐剛剛和這位船主說好了。這就可以轉去他們船上,等着傍晚時節我們便可以出海去了。你兩個去收拾收拾就跟着我們走麽?”
“怎麽,是今天就走麽?這海船平常不都是一月才走一次麽?”小夏一呆。
希夷老道以手撫須得意洋洋地道:“也不看看是誰出的主意,師傅我老早就算好了時間,剛剛一到就能趕到這邊海船出發的時間,怎麽樣,厲害吧。”
“但是......”小夏爲難了。從這裏到黑木林雖然不遠,卻也不算近,再如何今天之内卻是難以趕回來的。他轉頭看向旁邊那兩人問:“可否能明天再走麽?耽誤了大家的功夫我賠銀子便是......”
“那如何能夠?那也不是銀錢的問題,公子别爲難我們了。”那商賈模樣的人搖頭苦笑。“若是隻有我們一條船,或者是走龍江水道那還好說。但這次可是足足二十來條海船,大家都是約定好了今日傍晚出發。随船的神水宮的女先生也是說了,今日傍晚出海便剛剛能順着一條海流而去,否則就要大費周章了。”
“這樣啊...”小夏也沒辦法了。東海之上風浪無常,這海外遠航風險不小,極爲仰仗神水宮的水行道法來感知洋流躲避漩渦風暴,集結成船隊也是爲此,随船的神水宮的人既然這樣說了,那就肯定沒有回轉的餘地。
明月看了看小夏爲難的神情,說:“夏道士,你先和師傅他們走吧。不是說他們隔段日子就會又去的麽?你們先去,我再來找你們就行。”…
小夏看看她卻搖搖頭,轉而對希夷老道說:“那師傅和徐老爺子便先行一步吧,我和明月姑娘還有事在身,等到下班船隊出發我們再來瀛洲找你們便是。”
“你真的不去?”希夷老道一鼓眼睛,然後又釋然。“也是,和我們兩個糟老頭子一船确實也太過無趣了些,哪裏及得上和小姑娘一起有意思。不過你就不怕那些天師教和什麽衛的狗腿子來找你們的麻煩麽?”
小夏一笑:“也不是今日才來的麻煩,還有他們不是正自顧不暇麽?不過是在這洛水城多呆十多二十天的事,向來沒什麽大礙吧。”
“你也别吓唬他們兩個了。”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徐正洲對希夷老道說,然後轉過來看着小夏。“天師教和影衛方面倒是确實不用擔心,張元齡和南宮無忌自身的問題就夠他們折騰一陣,更别說算起來西狄那邊的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們大概沒太多的心思來找你們。但是這神州大地風雲将起,終究是是非之地,青州地處邊緣多少也會有些波及。你們也要小心爲上。”
“多謝徐老爺子提醒。”小夏看了一眼旁邊的那個商賈和水手模樣的人,兩人看着徐正洲都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商賈還伸指頭挖了挖耳朵,顯是根本聽不見徐正洲在說什麽。徐老爺子的江湖經驗很足,自然不會像希夷老道一樣當着外人的面口無遮攔。
“哎哎,罷了罷了,便宜你小子了。”希夷老道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伸手進自己的懷中掏摸半天,摸出來一個東西遞給小夏。“這是師傅我多年前偶然間得來的一件護身符,辟邪防身妙用無窮神奇莫測,便借給你小子吧。可記得千萬莫要弄丢了,你可賠不起的!”
小夏接過在眼前看了看,卻是一條用細麻繩串起來的甲片,好像是從大魚還是什麽有鱗之類動物身上剝下的,微微感覺一下卻是什麽異樣的氣息都沒有。不過小夏也隻能老老實實地将這件寶物系在脖子上,對着希夷老道一拱手:“多謝師傅。”
“好了,滾吧滾吧。”希夷老道有些意興闌珊地揮手。
看着小夏和明月的身影在碼頭上忙忙碌碌的人海中消失,徐正洲忽然轉頭問希夷老道:“你真的就這樣放心?我們也陪他們在這等等也是無妨吧?”
“怎會是無妨?船錢都給了,難道去找那些跑船的要回來麽?你就不怕折了你點蒼派的名頭?”希夷老道白眼一翻。“那小子又不是剛學走路的小孩子,難道還要我事事去替他操心?路該怎麽走是他自己在選,自然也該由他自己來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