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風波平息得很快,也很安靜,雖然無論從深度還是廣度來說,大乾十州已經有些年頭沒有如此重大的江湖風波了,天下有數的幾個勢力都牽扯在其中,都各自受了不輕的震蕩,有些甚至可說是傷筋動骨。
宏景縣城被夷爲平地,死傷百姓數以百計,距離宏景城二十來裏外的一座小村莊更是人畜不留,當時的龍虎異象,金光雷鳴等等數十裏外都清晰可聞。但這般大的動靜之下,到底當時那裏發生了什麽,緣由又是如何卻無人知曉,江湖上流傳開的傳言中,最多的也隻是說天師教的伏魔真人和影衛因爲某種誤會起了沖突,這才大打出手之類的。參與進這場風波中的各方勢力出于一種彼此都明了的默契,都沒有将這震蕩的餘波傳開來和擴大,都盡量默默地将力量收斂到幕後,最多以暗流的方式各自交彙流動一下便是。
對小夏來說,這當然是件最好不過的事,否則他的頭至少還要再痛上十倍。識海之中,那一道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依然還是在以哪種玄奧莫測的方式緩緩變幻着,又好像根本就沒動彈,傳來的感覺是無比的親切又那麽地自然,好像天生就已經伴随了他幾十年一樣的毫無隔閡感。但直到這個時候,小夏依然弄不明白這一個據說是凝聚了天地大道的異寶到底是什麽,究竟能不能将之取出來。
不過他弄不明白,卻有人來幫他弄明白,至少是很想幫他弄明白。
“嘿,小子,睡醒了沒有?睡醒了就快來。今日師傅我又想到了幾種新法子來試試!”
剛剛睡醒過來,還躺在床上發着愣,小夏就聽見外面急匆匆的腳步聲。然後門碰的一下被推開,希夷老道躊躇滿志地大步邁了進來。小夏一下就覺得自己的頭更痛了。
當天用出那道乾天鎖妖符鎮住張天師之後。識海中的萬有真符一下就完全地模糊了下去,徹底變回了他最初之前在那無邊意識海中見過的那般,似乎遠在天邊又完全無法捉摸,同時感覺所有的精神都被抽空了,好像十天十夜沒有睡過覺一樣的頭昏眼花。他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天才恢複過來。但是導緻他将那頭痛一直延續到這時候,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幾天被希夷老道拉着的不斷試驗擺弄。好幾年沒看見師傅,乍一見之下小夏當然是又驚又喜,但馬上他就高興不起來了。他還在爲這莫名其妙地落入自己手中,肯定會帶來無數麻煩的大麻煩而煩惱的時候,希夷老道卻好像驟然的得到了一件稀罕的玩具一樣高興無比,隻恨不得能将那道萬有真符從小夏身體裏取出來好好玩玩。
“小子,你也别整天臭着個臉,你沒看見張家那個天師小子想要這東西想要的快瘋了麽。還說是天地大道顯化而成,如此神奇無比的寶貝就這樣落在你手裏,你卻好像強被别人塞了坨狗屎進嘴裏一樣,簡直浪費了這天大的大好機緣。”
“我倒甯願不要這什麽機緣。”小夏摸摸頭站起來,很有些無奈地說。
“呸。好個沒出息的臭小子!”希夷老道呸的一口。“既然是機緣,那便由不得你了,什麽甯願不甯願的。好吧。便當真是你被人塞了一坨狗屎吧,既然塞都塞了,也還都吞落下肚去吐不出來了,那你還在那裏唉聲歎氣怨這怨那的有什麽用?還不如好好回味一下這難得的味道,你當是所有人都有這般的運氣能被人塞一嘴狗屎麽?還是這般上天下地獨一無二的狗屎,不知有多少人,比如那張家的什麽天師,想吃一口嘗嘗這狗屎的滋味還不可得呢。”…
“......”
“好好好,廢話不用多說。快跟我出來,今日我可請了老徐來試試這符呢。”
跟着希夷老道走出倉房。來到了甲闆之上,迎着迎面吹來的江上清風。曬着清晨的太陽,看看寬闊的江面和遠處兩岸難辨牛馬的景象,小夏心情莫名地一松,終于覺得頭似乎沒那麽痛了。
他們現在正乘着一條大船,順着龍江一路向東而去。
在荊北休息了兩天之後,希夷老道就拖着昏昏沉沉的小夏一起跟着徐正洲找了艘點蒼派産業下的貨船乘船離開了荊州。龍江是大乾天下第一大江,從蜀西高原的幾條冰河起源,沿途彙流其他幾條支流一路向東滾滾而去,途經蜀荊徐揚青五州,最後在青州入海。
小夏雖然認不出沿途景色,但算算時間,也知道這時候應該過了徐州地界,正在揚州北部,快到青州了。順着這個路線走下去的話,最後大概會是在洛水城下船。這也正是他一年之前去青州時走的水路,也就是在一年之前的洛水城,他在那裏遇見了明月,很多事情才由此而起。
小夏看向了船頭,明月正赤足站在最前方,迎着江上的風,她一身白衣飄飄,滿頭烏絲飛舞,好像臨江的洛神仙子正要飛天而去。
經過那一場波折之後,明月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大一樣了,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老是纏在小夏身邊,這幾日間小夏看到她的時候大都是這樣獨自一人發着呆,再沒有以前如小獸那般的淳樸天真,機靈跳脫,清澈如泉的眼神深處也多了些什麽東西。
“臭小子,看這邊。想看姑娘便等會叫姑娘陪你去艙裏自己慢慢看個痛快。”希夷老道一巴掌拍在小夏頭上。“你現在可以将那道萬有真符用出幾分力來?”
小夏定了定神,仔細感覺了一下識海中的萬有真符,相比起那種最遠最模糊的樣子,現在要清晰了幾分。這幾天來陪着希夷老道用各種方法去嘗試,他也算有些摸到了運用這道萬有真符的門道。
似乎可以這樣說,随着時間的推移,這道萬有真符在他的識海中會慢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接近,直到達到當日他蘇醒過來之時那樣,如果是好好休息兼之靜養凝神。大概兩天兩夜就會從最模糊的情狀下恢複最清晰的地步。而随着他像接住張天師的法術,發出那道乾天鎖妖符一樣借用這道萬有真符之力。這道真符又會漸漸模糊下去。
根據這幾日的經驗,判斷了一下識海中的萬有真符的模樣,小夏說:“大概現在隻有四五分力的樣子。”
“嗯,差不多正好,老徐,便照你說的那樣來試試吧。”希夷老道對一旁的徐正洲揮了揮手。“你看,這便又是老道帶給你的好處是不是?若是不跟着老道來荊州一趟,你也沒機會見識這連張天師都垂涎三尺的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吧?更别說還能讓你試試招了。”
徐正洲聞言卻是先沒好氣地瞪了希夷老道一眼。雖然同在一條船上。小夏這幾天來還是頭一次看見徐正洲,而且現在看來他的臉色似乎還帶着絲蒼白,五天前面強行斬開那淨世舍利塔的損耗居然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恢複。
“小子别動,也别緊張,放松些。”徐正洲并指如劍,兩指緩緩向點向小夏的眉心。
小夏當然沒有動,隻如徐正洲所說的那樣盡量去放松。但同時,他也能感覺到徐正洲那緩緩點來的指尖上正帶着一股祥和棉柔的劍氣。相比于道法引動的磅礴卻略嫌散亂的天地元氣,武道氣勁尤其是先天之上的武道真意凝練内斂,徐正洲這個境界的武道修爲。又不是刻意顯露的劍氣,以小夏那三流的武學根基原本是萬萬感覺不到的,但現在他透過萬有真符的勃動。小夏的感知也比以前靈敏了不知多少倍,他不止能察覺到,還能像欣賞一幅山水畫一樣品味出其中的味道來。
徐正洲指上的這一股劍氣雖然不顯得龐大,但意境卻異常磅礴深遠,生機連綿,宛如有生命一般可以演化出無窮可能。這有些像是他曾接觸過的那些先天法術,但又比那些法術更爲鮮活。
武者修爲貫通天地之橋,領悟先天之境後,武技便會逐漸蘊含天地法則。變幻莫測,變得越來越像道法。道法反而則會更凝練自如,變得越來越像武道。徐正洲這一劍中蘊含的意味顯示出的境界之高妙。小夏覺得恐怕已是生平僅見。
這一股深遠而生動的劍氣一接觸到他的眉心,就要朝他筋脈中蔓延而去,但那識海中的萬有真符忽然開始鼓動,居然以極快的速度變得清晰起來,同時徐正洲點入的那一股劍氣也宛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無蹤。
“咦,果然如此麽。”徐正洲微微點了點頭。“如何,那一道萬有真符是不是更能運用如意了?”
“是。”小夏有些驚喜地點頭。此時,識海中萬有真符的形象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晰。而他眉心穴的筋脈也隻是有些微微脹痛而已。
希夷老道湊過來問:“那老徐這一下,能讓你用出這真符的幾分力?可能發得出先天法術來麽?”
“這......看是什麽樣的先天道法了,乾天鎖妖符那等是肯定不行的,戊土甲兵咒還可以,土遁術大概也能維持個十息多的時間。”小夏撓頭。通過這幾天的不斷演練,他已經可以鼓動這萬有真符之力用出各種道法來,他對法術越是熟練,道法的品級越低,消耗萬有真符之力自然也是越小,不過一旦使用的法術到達先天之上,消耗的真符之力便會陡增數十倍。當時他面對張天師的時候能發出乾天鎖妖符,那還是借助了張禦宏原本施加在他身上的禁制,即便如此也是将真符之力直接損耗一空,還大傷精神。相較之下,五行甲兵咒算是先天道法中最爲低階的,他也曾經用過戊土甲兵咒,還拿着厚土門長老石中泥贈送給他的先天符咒揣摩使用過老久,對土行先天道法算是最有體會的,這才能用出戊土甲兵咒和土遁術。
“哎,隻可惜這種法子不能用來制作符箓,否則便如這樣老徐一指下去,你便能繪一張上品符箓,一指再下去。你又能繪制一張出來,這般弄法日進鬥金又有何難?”希夷老道長歎一聲,滿是遺憾地拍拍小夏的肩膀。“不過這樣也算不錯了。能用出上品道法。放到哪裏去也算得上是道法高人。小子日後須得好好練上一門鐵頭功,時時準備挨上别人幾掌幾拳。回手便是無窮無盡的法術,也可以在江湖上闖出個名堂來了。鐵頭法尊這诨名就十分不錯,既有氣勢又有寓意,你看如何?”
“哪裏有這般簡單的事。”徐正洲嗤笑了一聲搖頭道。“眉心上丹田乃是人身要穴,直達神念彙聚的識海,是修道之人最爲緊要之處,我是刻意将勁力放到最緩最柔,先天劍意也收斂到了極處。還得力我的劍意原本便是偏向生機演化的一側這才能做到。若是勁力略微外洩,或者劍意是偏向肅殺攻伐,那便是非死即傷的下場。”
“徐老爺子,師傅,這是怎麽回事?”小夏問。
“嗯,想要簡單幾句話也說不明白...這幾日我與老徐推斷參詳了一番,也算基本弄明白了這東西的道理,便講與你聽吧...”希夷老道拈着胡須想了想。“便還是從這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到底是什麽說起吧。嗯,這符的名字是張道陵起的,當真是正一教那幫神棍的做派。又臭又長好似起個難懂的名字便能将人吓得納頭便拜一般,不過也就暫時就用這名字吧。”…
“雖然老道也不知曉此物從何而來,爲何而生。但張道陵說此物爲天地大道所顯化,這話倒不全是吹牛,也是有幾分道理的。以佛門那般秃驢的說法,此物似乎該稱爲菩提法果.....咳,說是此‘物’,其實這并非是個‘物’,也不能說是個‘事’...但若直接說‘無所從來亦無所從去’或者說便是‘先天地生寂兮廖兮’吧又肯定沒到那地步.....隻是有些那個意思而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東西便不是道,也可算是道之一二。或者說佛門密宗曼荼羅上極爲靠近最中央大日如來的一點,你明白麽?”
“....近道之法?”小夏想起他和張禦宏談論過的話來。
“哎。姑且也可算是那樣吧。小子你能說出這詞來,便可見這些年來眼界确實是有長進的。總之,這玩意照道理上來說可演盡世間萬法,天師教有一門彌羅道尊神臨*,便是模拟這玩意來的。隻是如今落在你小子手中,卻有些明珠暗投了,所以就算你小子走了大運能将之駕馭,最多也隻能以這玩意來用出幾個你自己熟悉的道法便罷了。”
“這玩意近與天地大道同存,綿綿若存用之不竭,照理來說是永沒用盡之時,但還是剛才那句,礙于你小子那粗淺修爲,演化道法之後便會逐漸脫離你的掌控,所以你才說你越是動用這真符在識海中便會越模糊。不過與之相應,以越是接近的天地法則去引之共鳴,又能讓你更容易掌握些。這便是老徐用指頭戳你一下你便說能用出道法來的原因。”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小夏恍然大悟。正是徐正洲那一指劍意中蘊含的天地法則激發了那萬有真符,他反過來又能用萬有真符去鼓動天地法則演化其他道法。隻可惜就如徐正洲剛才所說的,這法子若非徐正洲這種絕對信得過的高手卻是萬萬不能使用,功力境界未到,或者是功法類别不符都不行,例如就算唐公正還活着,他那走破滅之道的武道真意就算修煉到了再深湛的地步再能控制收放自如,恐怕自己也是承受不起。
想到這裏,小夏忽然又想起,先天之上的符咒也是鼓動天地法則所制,而且遠不如武道意境那般凝練而有殺傷力,便問:“那若是用上品符咒來振動真符也應該是可以的吧。”
“自然是可以的,不過師傅我可沒上品符咒給你練手,而且也勸告你一聲,就算你有的話也不用行那脫了褲子放屁的多餘事,不如将之送給師傅拿去賣了換做酒錢。”希夷老道鈎鈎手指頭。“既已制成符咒,那其中的法則元氣都是結合到了極佳的地步,你引去振動靈台識海中的真符然後又再使用出來,一來一去的就算再熟悉的法術也會有不少折損,将兩道或者三四道可以長期留存又可以賣錢的符箓轉化成一次性同品法術,腦袋被驢踢了才會做這事。”
“嗯,那說起來這也沒什麽用處。”小夏不免有點微微失望。說起來這等好似神妙無比的寶貝落到自己手上來卻是沒什麽多大的作用,隻能是相隔兩三天能用上一次五行甲兵符這樣最基礎的先天法術,相對于這寶貝給自己帶來的麻煩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值一提。
“也不用洩氣,小子。”徐正洲卻淡淡說道。“你現在和那石道人當年一樣,都是借助這萬有真符直接踏入了半步先天的境界。那石道人憑着一腔對劍的執着之意,活生生地将這原本妙用無窮的至寶給弄成了操控一對飛劍的東西,可說走上了一條歪得不能再歪的歪路。可即便如此,年生日久之下也有了身縱橫天下的神通。此物可演化萬法,亦心亦法,可說你希望那是什麽,那便漸漸化作什麽。你随着這老道學了二十年的符法,又心無挂礙自由自在,可說是最爲适合這萬有真符的路子,隻要自己好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日後成就說不定不會在那張道陵之下。”
“徐老爺子謬贊了......”這當真是好大一頂帽子。小夏就算向來沒什麽豪情壯志,也被說得有些心潮起伏。
說到這裏徐正洲歎了口氣:“當年我也見過年輕時的石道人,若論用劍的天資其實不在我之下,隻可惜礙于外物,活活被這至寶給拖累了一輩子,雖然他的那對飛劍在攻伐對敵上威力奇大,遠超普通先天高手,但本身境界卻不得寸進。照你所說,最後還是死在這東西上,當真是可歎。”
“呸,老徐你也知礙于外物讓人不得好死,那你又吹這是什麽至寶可讓這小子不輸張道陵那神棍的牛皮。張道陵那神棍有什麽好羨慕的?你看他傳下的龍虎山張家一脈基業,如今淪落成什麽樣子了?我告訴你小子,你之前那心态便對了,這就是坨狗屎,既然不小心吞下肚去吐不出來,那好好回味一番記下這味道也就是了,該怎麽樣還怎麽樣,明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