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該做些什麽,在沉入這片仿佛無邊無際的海洋之後他所有的意識就立即潰散得差不多了,隻剩最後的一丁點本能讓他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麽。
這時候他看見了前方那一道不知道是遠是近是大是小的雲紋,雖然那道雲紋根本無從分辨形狀,但自從看到的那一瞬間,小夏就感覺到了那種從小到大不知道觸摸擺弄過多少次的熟悉感,他立刻知道那是一道符。于是他就開始畫,沒有朱砂黃紙更沒有其他任何東西,他隻是單純地用手畫,用腳畫,用頭畫,用眼神去畫,從最簡單的一筆雲紋到最複雜的複合符陣,他隻是單純地想把面前那道雲紋給畫下來,給描述出來。但是不論他怎麽樣去畫怎麽樣去描述,卻還是沒觸摸到那道雲紋最基本的一丁點形狀。
不過好在随着他的不斷地去畫去描述去感覺,那最後僅存的一點點靈智慢慢地開始穩固了下來不再繼續消散,而且一些有關符箓的記憶也開始恢複,他記得兩歲的時候第一次握筆在師傅的道袍上勾出的第一畫,他還記得九歲的時候費勁了心思和力氣才繪制出了第一筆雲紋卻因爲用錯了一張中品的符紙被師傅臭罵一頓,他還記得十一歲的時候在畫廢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後第一次成功畫出了一張最基本的辟塵符高興得直哭,卻被師傅嘲笑一通,十二歲的時候自己賣出了自己所畫的第一張下九品符箓,用賣的一兩五錢銀子去吃牛肉面吃到吐卻忘了要留下買朱砂符紙的本錢......黑木林中據傳出自張天師的那張乾天鎖妖符,還有厚土門長老石中泥送給他的上品符箓土球,上品符箓中那種難以言喻根本沒有固定形态的感覺。他一直想要模仿卻一直找不到絲毫頭緒。什麽是符?爲什麽符要稱作爲‘符’?爲什麽不叫雞零狗碎豬牛木石之類随便一個稱呼爲什麽要叫符?畫符到底是在畫什麽?
看着那好似在面前又好似在無窮遠處的那一道雲紋,那好像根本就簡單至極,一筆就能勾勒出來的形狀。但卻好像又根本無法描述無法看清,小夏一邊努力畫着一邊忽然想起了師傅在教他畫符的時候問過的問題。什麽是符?
對啊。什麽是符?對面那個是符麽?如果是符那到底是什麽樣的符?爲什麽無論怎麽樣畫都沒辦法畫好?
這時候周圍那片海洋忽然開始蕩漾起來,原本是一片寂靜,一片混沌的海洋忽然開始泛起了波瀾,一陣好像呢喃一樣的誦經聲開始在這片混沌海洋中響起。和之前那次稍縱即逝一閃之後就完全消失的微弱電光完全不同,這次的波瀾是整個海洋在晃動,那呢喃的誦經聲也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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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窮無量無邊無際的誦經聲将所有事物都震蕩洗練,無窮無量無邊無際的佛光将所有的一切都穿透包容。但是到了這一步。卻沒有一個人感覺到絲毫的壓力,那誦經聲固然是将人的*上下每一個最細微的地方都全數震蕩,好似神魂心念都在這聲音*鳴,那佛光好似将人心底最陰私的部分都照亮,卻沒有給人一點拒人千裏之外,令人顫抖膜拜的高大威嚴之感,那隻令人感覺到一種真正深邃的親切,好似從早已遺忘千年的遠古家園傳來的呼喚。
張元齡還能支撐着,唐輕笑也是捏着拳頭,一張俊秀的臉上青筋贲起滿臉猙獰。好像努力抗拒着這佛光和誦經聲帶給自己的感覺,南宮無忌一臉的沮喪欲死卻是慢慢化作了平和,而羅圓圈則是早就已經盤膝坐地雙手合十一臉認真。好像是早已吃齋多年的虔誠居士。
他們所受到的還隻是餘波中的餘波,這些誦經聲與佛光是從四面八方每一處的虛空中發出,目标對準的是小夏。一*的誦經聲和經文如海潮般積蓄,沖擊到他身上,佛光幾乎将他照耀得如同透明一般,而他還是如之前那般漂浮在半空和那道玄妙之極的雲紋合一,雙目呆滞沒有絲毫反應。
而他的上方漂浮着一尊小小的佛塔,那正是之前慧光老僧一直托在掌中的那一個,現在是單獨懸浮在他身上。那之前蛇道人身軀所化的小傘。南宮無忌身上的氣旋所化的甲胄,唐公正所遺留大刀所化的黑色長劍。還有盤膝靜坐不動的地靈師一起圍繞在他和明月的四周緩緩轉動。
慧光老和尚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像是慧光老和尚了。如果這時候有任何一個佛門信衆看見他的模樣隻會立刻跪下磕頭,他那原本平凡的模樣變得無比的莊嚴。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俯瞰中帶着慈悲,根本就已經和所有佛寺中供奉的佛陀寶相一般無二。
這确實就是佛陀法身,而這無窮無盡的佛光便是淨土禅院至高神通,淨土禅院根本*毗盧遮那光照世間經,化一切外道,平一切幹戈,衍化一切神通。這不是慧光老僧之力,而是借助十方淨世琉璃舍利塔之能才能演化出的至高*。
毗盧遮那佛,亦稱大日如來,三世佛中象征了純粹的法則之意,獨坐于曼荼羅中央,演化出一切菩薩金剛乃至宇宙萬事萬物萬有,恒古以來無窮大千世界之第一因。
當然,此等真正的大道根源,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表現出任何具體形态,更不可能被任何人所能觸碰,這門佛門根源*也隻是以此爲鑒,隻能盡量靠攏,永無真正成就之日。眼下慧光老僧也隻能是以萬千心願念力,無數輩高僧的智慧佛法,借助釋迦摩尼舍利之力,強行催動自身模拟出這等*。
但就在此時,就在這一片祥和神聖,完美無缺的琉璃世界中,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破裂聲,一處佛光琉璃忽然像是被利刃劃過一樣碎裂開來。露出一道細細的裂痕。
“兀那秃驢!光天化日之下将這一片天地用神通罩住作甚?可是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麽?”
随着這道裂痕的生出,一個喝罵聲也随之傳入這片清淨聖潔的莊嚴佛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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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實在畫不下去了。周遭的波瀾已經越來越劇烈,将他也帶得一起伏不定。卷起的波動也将前面那道雲紋幾乎遮蓋了下去,那傳來的陣陣誦經聲聽得讓人生出停下了一切的念頭。
不過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小夏也确實再也畫不出了。他用盡了所有的辦法還是不能勾勒出那道符來。那到底是什麽呢?那到底是什麽符呢?
到底什麽是符?符是什麽?帶着最後這個疑問,小夏逐漸閉上了眼睛,任由逐漸劇烈的波瀾将他推擠,任由宏大的誦經聲将他殘餘的所有思維都震蕩洗刷。
忽然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似曾相識,卻和這周圍的景象格格不入的聲音傳了進來,令他一下睜開了眼睛。
他聽不見這聲音到底在說什麽,這聲音在無數誦經聲中也顯得細小而稍縱即逝。他也無從分辨,隻是感覺到極爲熟悉,一定是在哪裏聽到過,一定是在哪裏聽到過......
“什麽是符?爲什麽符要稱作‘符’?”
師傅将手裏一張符紙抖得嘩嘩作響,符紙上用混了火元礦砂的朱砂繪制的雲紋看起來像是得了羊癫瘋一樣,小夏看了一眼,退了兩步,有些害怕這張下品火行符會忽然炸開。這不是什麽稀奇事,這些符紙買的便宜,聽說是哪個天師觀庫存中墊底的。那質量肯定堪憂,前兩天捉鬼的時候就莫名其妙炸了一張,險些将師傅的道袍給燒了。
“師傅問你呢。臭小子。你覺得符是什麽?爲何符要叫做‘符’?”啪的一下,師傅在他頭頂上拍了一下,火辣辣的生痛。
“我不知道。”小夏抱着頭很幹脆地回答。
師傅氣得眼睛一瞪:“這麽簡單的問題都不知道?你昨日不是才偷拿了兩張下品符箓去山神廟外給那幾個小村姑變戲法,騙她們的烙餅吃麽?你用得那麽順手,還不知道符是什麽?”
“要我說的話,符便是用朱砂和材料将法術在符紙上畫出來,用時一放便可。可以拿來賣錢,可以拿來騙人,可以拿來鬥法打架。便是這麽簡單。至于符爲何叫符......旁人都這麽叫。師傅你也這麽叫,那自然就是這麽叫了。哪裏還有什麽爲什麽的。”小夏一攤手回答,不過旋即馬上又一臉虛心認真的模樣。“不過我知道師傅絕不會問這麽簡單的問題。必定其中大有深意,我一時吃不準師傅您的意思,這才不敢随意回答。”
“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徒弟,果然有幾分悟性。”師傅手拈着胡須面露得意之色。“我這問你的意思自然不是爲那簡簡單單的膚淺答案,乃是符箓之道的根本。莫看天下道家宗門如此繁多,知曉這根本道理的卻是寥寥無幾,你小子能在初學之時就得聞大道根本,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現在師傅便說給你聽,你可要好好聽好了。”
“是是是。小子洗耳恭聽。”小夏連連點頭。
“符箓符箓,其實是符和箓的總稱...不過那箓嘛不大重要,也是正一教那幫拜神拜仙的神棍出來之後才搞出來的,算是符的補充,現在基本上已經混用一起,根本上還是一直以符爲本。那何爲符呢?爲何又叫做符呢?那是符合,符契的意思。不過那到底是要符合什麽呢?小子你說說看。”
“...不知道...不,我是知道師傅自有深意,粗淺的回答便不好意思說了,還請師傅賜教大道真理。”
“莫拍馬屁,我來問你便是要你自己好好想想。那繪制成符箓的一道道雲紋是要符合什麽?那可是随手就能畫出來的麽?就算找個頂尖的畫匠師,照着一張最簡單的下品符咒,用相同的材料來繪制,那可繪制得成麽?”
“那自然是不成的。若無心念神魂凝聚其上去導引元氣,那徒具樣子又有什麽用?”
“不錯。每一筆雲紋都要灌注自身的心神意志才有用。這裏便又可見雲紋這稱謂的其中奧妙,雲無常相,靈光内斂因勢成形,意思便說了這雲紋的外形都是無所謂的表象,内中蘊含的神念才是真意。那你說那神念真意是要去符合什麽?”
“符合...道法麽?”…
“廢話。道法隻是元氣神念轉化之後表現出的結果,卻不是本質。”
“那本質是什麽呢?還請師傅一口氣賜教完吧。日頭快過了。鎮頭那家饅頭鋪過了午時就關門了。”
“你這小子...面對這等大道至理居然還想着饅頭...好吧,師傅也有些餓了,便不吊你胃口了。這‘符’之意思,便是符合天地大道,而繪制符箓便是要以自身神魂信念去描繪天地,符合天地之理,這才能借動天地之力啊。”
“天地?這...”小夏有些遲疑地擡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這不大對吧。我灌注神魂心念之時可沒想到什麽天地......”
“天地如此之大,你這小子如此之小,直如井底之蛙中的井底之蛙,何德何能能描述真正的天地?天下間使用符箓的道士如此之多,你當其中多少人能有真正開闊能見天地的眼界麽?那符上描繪的是修道人心中的天地,以自己心中天地去引動外在天地,那才是符之本質。”
“所謂符,便是以自己心中的天地去描繪真正的天地。”
以自己心中的天地去描繪真正的天地。
小夏終于想起來了。他伸出了手,在越來越猛烈的波濤中重新開始勾勒,而這時候,那一道不知是在面前還是在遠處的雲紋好像終于變得清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