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如雷聲一樣在天空中滾滾而來的逼人話語,地靈師的臉上陰沉得好像能滴出水來。他轉頭看了一眼那方的依然漂浮着的小夏,還有那道視而不能見的玄奧雲紋,臉上露出幾分不舍,再轉過來看了看半空中雷光馬車上的張天師,臉上的陰沉之色越來越重,沉聲說道:“正陽小兒,當你在那正陽殿中執灑掃事,爲了得一份真傳,不惜求靈雲子歡心而委身于他,同時便開始暗暗布下殺着之時,我便知曉你當不是池中之物卻料不到短短三十餘年之後你便有資格站在我面前和我讨價還價。我在山中數百年,天師教上上下下一切隐秘,包括你幹的那些事,我都知曉得差不多了,你就敢放任我擔任護山神靈?你就不怕我将你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情告訴天師教中每一個弟子?讓天下信道之徒都知道,他們心中的天師老爺是如何起家的?”雷光馬車之上,縱然是在萬千雷光環繞中宛如現世神靈一樣的張元齡,一張威嚴肅穆的臉上也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不過[長^風^][].[][x].[]這些波瀾很快地也都平複了下去,再不能絲毫影響他的判斷和話語聲中的威壓:“那些不過是小小俗事罷了。無論在道門昌盛,天下大勢還是求道之路上來看,都是不值一提的疥癬過往。世人向來愚昧。隻看得見給他們看的,内中過往有何龌蹉他們不會費神去深究,就算你真的告訴他們,他們也不見得會信。更何況前輩若是當上護山神靈之位,便與我天師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天師教人心渙散于前輩又有何益處?前輩審時度勢,想來也不會做那等損人不利己之事。而且這道真符入手。我也自有手段駕馭之,當可壓過前輩一頭。所以這些顧慮當無必要。”
“而前輩若是想靠着這些話語來亂我心思或者是拖延時間,那就不必了。現在便請前輩在十息之内給我個答複。”
地靈師陰沉着臉沒有說話。一時間天地間隻有滾滾低沉的隐約雷鳴,壓抑得令人想吐。十息時間很快就到了,還沒有等張元齡開口,地靈師卻是忽然擡起頭來對着他詭異一笑:“你說得不錯。老道我的陽神法體确實不敢去觸碰那道萬有真符。可惜你卻沒看見我是如何激發那真符的。我碰不得他便不等于沒了辦法。”
同時,在小夏的下方地面忽然無聲無息地塌陷了下去,一個方圓數丈深不見底的深坑驟然出現在了那裏,原本懸浮在地面上的小夏也失去了支撐,和他身邊的明月一起一下就掉落在了這深坑中消失不見。
嘻嘻一聲陰笑,地靈師化作一道金光也跟着沖入這道不見底的深坑中消失不見。
“好孽障!”無數雷鳴和張元齡的怒喝聲一起炸開,雷光馬車攜帶着天地間仿佛無窮無盡的金蛇紫電沖出。一時間那好似天河傾倒,世間所有的閃光和雷霆都彙聚在了雷光馬車四周。和馬車一起化作一柄巨大無比仿佛天地自生的雷電之矛朝着那那深坑刺去。
張元齡駕馭的雷光馬車就是這柄天地雷電之矛的矛尖。眼看着那承載着彌羅萬有真符的小子掉落進地底不見,他也是再也按捺不住。沉穩不起來了。這道真符是隻有曆代天師才能知曉的天師道最高秘密,但除開張道陵之外,曆代天師也從未見過這據說衍化出天師道法的至寶。他從登上這天師之位的時候就已經在夢想着這個東西,花費了無數精力與資源去四處打聽,稍有端倪和可能性的線索也從不會放過,隻要将之掌握在手,不隻教中所有在明在暗的隐患皆可消除,他更可以超越曆代張家先祖,登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再沒有任何顧忌,正一拘神法全力運轉,在這荊州一地數百年對天師教,對龍虎山,對‘天師’這個概念的敬仰膜拜所化的信念之力被引動,鼓動起難以言喻海量無匹的天地元氣化作雷霆。雖然他自身隻是凡人,以道門正統的角度來說這些不過隻是外力,但就是憑着這股外力随身,他便有信心将任何對手碾壓爲齑粉焦炭,就算這隻曾随祖師修道,道法境界深不可測的鼠妖也是。
雷光馬車的速度極快,隻是眨眼之間就已沖到那深不見底的大坑之前,眼看就要刺入那深坑中去,但就在這時張元齡好像聽到極微弱的一聲破裂之聲,好像有什麽東西碎掉了,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那一道真符就已經出現在了他面前。
沒有什麽深坑,地面依然是那樣,那個年輕道士依然還是漂浮在半空,在他身邊,那個被凝固了般地定身住了的白衣女子還是保持着那個伸手去觸摸他臉的動作。
剛才的一切根本就是幻象。
“糟”連念頭也來得及剛剛升起,張元齡就看到自己這裹挾了萬千雷電的洪流撞在了那道士身上,或者說撞在了和那道士合一的萬有真符之上。
這般如山如海恢弘如天河雷池的狂雷閃電足以将一整座山峰震成砂石碎末,若是劈在地面,足以将一座有萬人居住的城鎮中的所有人盡數滅殺,但是觸碰到這道真符的時候,所有蘊含其中的威能,力量全都在瞬間消失了。
不是泥牛入海般地消融,而是直接消失,就如同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這漫天的雷光電閃就那樣消失了。連那拉着馬車的四匹全由雷光天馬也在瞬間不見,車身上閃爍的無數金光符箓也在同時暗淡了下來,這花費無數精力和天材地寶打造而成的天師禦駕在這一瞬間也變得和一架平平無奇的尋常馬車無異。
張元齡隻感覺到自己好像一頭撞進了一片汪洋無邊。莫可名狀的大海中去,所有的情感,意識,記憶都在周圍的張力下想要無限地稀釋出去,一道看似極簡單,卻又完全無法形容形狀的雲紋浮現在面前,又好像是在極遙遠的地方。正和自己性靈中最根本的一點遙遙呼應。
隻恍惚了一眨眼,張元齡就明白了自己該做些什麽。那性靈中正勃然而動的正是他先天道法的根本,和太上正一拘神氣禁法化爲一體的自我真靈。那是正在和更爲深遠,更爲根本的‘根源’共鳴。他隻要将這一點自我真靈‘靠攏’過去,将那根源的鳴動慢慢引導得和自身真靈一樣,他就能将之掌握。
可惜他并沒有這個時間。更沒有這個機會。一隻純由金色符箓組成的手指這時候點在了他的後頸脊椎之上。他的所有意識立刻從那無邊無際的海洋中退了出來。
那個玄奧無邊難以言說的雲紋就在眼前,但張元齡心中隻有巨大的惱怒和恐懼,還有絕望。他能感覺到剛才後頸上的那一處觸碰不止将他對身體的掌控全數中斷,連神念運轉都完全被禁锢住了,他就算依然能感覺到虛空中由整個荊南之地的龍虎一氣拘神大陣所運轉凝聚出的信仰念力,卻是再也無法去引動分毫。
“我之前對你兒子的時候便說過,張家子嗣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過你之前有句話說得倒是不錯,這積累千年的道門信念之力畢竟不是你的。你有千萬分的力。勝過老道百倍又如何了?老道豈會和你硬碰?若是你有禦宏小子那般的境界修爲,我還真沒辦法用障眼法瞞過去。幸好你在道法上的境界遠沒有權謀手段上的境界高。”…
地靈師的臉上再也不見絲毫陰霾,原本蒼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泛出一絲輕松和得意。他放下了手,那隻點中張元齡後頸的手指化作片片金色符箓在空中消散。就算趁着這樣營造出來的大好良機,要完全制住足可以調動天下道門信仰之力的當代正一教主也絕不是什麽輕松事,換做是其他人,就算修爲再高也不一定能辦得到。
看了一眼馬車中滿身鮮血昏迷不醒的張禦宏,還有呆坐不動的張元齡,地靈師的眼中再沒有什麽灼熱,隻有滿足。他伸出兩手朝兩人的天靈蓋上按去:“正陽兒,剛才你那提議其實是不錯的。與龍虎山正一拘神大陣合一,從此與龍虎山天師教共存,确是一樁美事。不過什麽護山之靈就不必了,将你的天師身份直接給了老道,再借着這萬有真符和你兩人的張家血脈,讓老道來試試張道陵當年都沒敢去走的那一步如何?比他多了這近千年的信仰心念積累,老道說不定能成呢。”
就在雙手即将按到兩人頭頂之時,地靈師忽然眉頭一皺,轉過了身來,雙眼精光閃動凝看着遠處。
在他看的那個方向上,一個老僧正在緩緩走來。
這老僧須眉皆白身上穿的是一身最爲普通的灰色僧衣,背脊微駝,相貌普通,而他雙眼緊閉,眼窩深陷,竟然是雙目已盲。
而面對着這尚在遠處的盲眼老僧,地靈師卻是面色一肅,連張禦宏和張元齡兩個全無還手之力的到口肥肉也不管,雙袖一揮,那一股高高在上與天地同存,漠然無情俯瞰萬物的氣質立刻彌漫而出,張口凜然道:“道君有命,天地清明,萬法衍一,唯道爲尊。”
“阿彌陀佛”老僧的一聲佛号在地靈師那宏大無邊的聲音中依然清晰地傳來。第一次,那似乎足以恒定虛空萬物,演化世間萬象的道尊法言沒有起到絲毫作用,而且不知是如何的,那明明是緩步而來的老僧也就在這一聲佛号之間從剛剛隻能勉強看到,一步就走到了地靈師的跟前。
地靈師眼中的震驚和駭然一閃而過,随即他也迎着那老僧再向前一步,身上的威嚴氣度更是彌漫天地。
那盲眼老僧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地靈師。隻是對着漂浮着的小夏一歎,好像能用不知什麽辦法感覺到一樣,沙聲說:“原來竟是超脫三界。不沾大千因果的一枚菩提法果。難怪以貧僧的眼力無法窺到這一份因果之機。”
“施主與我佛有緣,貧僧前來接引施主。”老僧轉過身來,雙手合十對着地靈師緩緩一拜。原來他還是知道地靈師就在旁邊的。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中氣似乎還有些不足,行動舉止都沒有任何的出奇之處,看起來就是一個再也平常不過的盲眼老僧,但偏偏面對地靈師那似乎足以掌控天地的法身氣勢卻不顯得有絲毫渺小。
“施主修行千年。曆經磨難,曾随張道陵道長開辟荊南,爲萬民營造出一片樂土。原本當成正果。隻可惜施主獸性未除,張道陵道長将施主囚于龍虎山,也是不忍施主殘害生靈再加罪孽,盼望施主能在修行道法之餘度化本性。如今施主道法大成。脫困而出也是天數之定。隻可惜本性難除,始終視人爲食,貧僧隻得請施主入舍利塔中參悟佛法化解戾氣,以求正果。施主這法身也是張道陵道長參悟天機,脫胎于我佛門大法,施主能凝練至如今這甚深地步殊爲不易,以佛法正本清源之後正可用于降服外道,立下無邊功德。”…
盲眼老僧伸手入懷。取出了一隻看起來隻有數寸高下的小小佛塔托在掌中。這掌中佛塔雖然不大,但隻要凝神看去。就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這是一尊有一百零八層,極爲巍峨雄壯的琉璃佛塔,隻要願意,任何人都可以看清楚上面每一片上琉璃瓦上的每一處細節,甚至感覺自己就在這佛塔之下,随時都可以推門而入一般。
一股淡淡的白色光芒在這佛塔上流轉,然後随着盲眼老僧的話語籠罩在了地靈師的身周,随後包裹着他慢慢浮了起來朝老僧飄去。那威嚴無比恒貫天地的道尊法相在這白光之中好像變得極不真實,看起來好像隻是一幅極爲真實的畫卷一般。雖然地靈師也張口呵斥着什麽,卻什麽聲音都無法傳出,最多隻有他周圍那一圈淡淡的光芒産生了些許波動,随即又自平複。
地靈師面上終于露出了驚恐之色,但随着他離老僧越來越近,那驚恐之色又慢慢化作了迷茫,随後好似明白了什麽似的盤膝而坐,身軀也在那白色光芒中好像變得越來越小。當被那白光籠罩着送到佛塔之前時,地靈師自己忽然長身而起,自己上前推開了那佛塔的大門,迎着彌漫而出的白光邁步而入,身影随之消失在白光之中。
“善哉善哉。”盲眼老僧面露微笑,緩緩點頭。
不知什麽時候,四周那被地靈師的道尊法相所桎梏的一切都複原了。南宮無忌和唐輕笑都半跪于地,滿臉震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之前被地靈師所定之時,他們同樣的也都能看能聽,這短短一盞茶時間裏發生的一切實在太多,轉折實在太大,即便是他兩人的心性早已非常人所能及,這時候也難免有些吃驚過度不知如何是好。
另外一邊,恢複過來的明月還在嘗試去抓小夏的臉,但她卻發現無論她怎樣伸手摸去,手都會從小夏的身邊滑過,偏偏小夏抓住她的手又是那樣真實可觸碰。
“對了,慧光大師!你快将剛才那”南宮無忌終于反應了過來,跳起來快步上前想要和那盲眼老僧說話,但是老僧隻是微微一擺手,他就站立在原地再無法寸進,嘴唇半張也說不出話來。
盲眼老僧先轉身走向了那黯淡無光的馬車之前,伸手對着馬車中滿身鮮血昏迷不醒的十方一指,口頌:“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
朦胧白光中,十方悠悠轉醒,眼看到面前的盲眼老僧,連忙起身合十:“慧光師叔。”
盲眼老僧那雙緊閉深凹下的眼睛似乎看了看他,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到了小夏面前。
“老和尚,你是誰?”明月滿臉疑惑地看着這個奇怪的老僧,又看看他掌中的那一枚小小佛塔,眼中流露出些微迷茫。“你手裏的這是什麽,怎麽我感覺好像很熟悉,很親切的”
“那是因爲施主與我佛有緣。”盲眼老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