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花什麽功夫,雲通道人就找到了正在那座古怪小山下的靈山子老道,那被他破格收入門牆的少年也在不遠處乖乖站着。
“前輩。”雲通道人還是先恭恭敬敬施了一禮。
靈山子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淡淡說:“這定神咒還有幾分火候,對你這樣的外姓弟子來說也算難得了。”
“前輩謬贊了。”雲通道人心中不由得有些小小得意。他不是張家人,資質也不算太高,幾乎不可能得到天師道真正的真傳,不得不在這些符咒手段上狠下了些功夫才能從同輩中冒出點小頭來。
而這位靈山子前輩能一眼就看出他這法術的火候,讓他心中也越發肯定了之前的猜測,這位前輩多半是和龍虎山有什麽關聯的,那些法術中他隐約都能看到些天師道法的痕迹。但是龍虎山早有規矩,天師道法的真傳絕不能外傳。這位老道的行徑又分明不是天師教中人,所以雲通道人也才想來一探究竟。
也許是不知早年間的哪位祖師流落在外的道統别傳吧?畢竟天師教流傳近千年,現在固守多年的很多規矩也不知道是什麽年代才興起的。雲通道人隻能這樣認爲。這位靈山子老道他就算看不出深淺,也能知道那絕不是‘淺’,那随手而出的法術确實是将他震撼了的,就算是龍虎山上的幾位張家嫡系也不見得能有那般精深玄奧的境界。
這時候,那些蜂擁而去的人已經争先恐後地沖上了那座古怪小山。說來奇怪,就算雲通道人能輕易看穿這山谷中的薄霧,但是籠罩在那小山上的一層卻依然是朦胧不清。隻能隐約看見陸陸續續的人影開始在上面奮力攀爬。
忽然間一聲慘叫從霧氣中傳來,無法分辨具體是在哪裏出自何人之口,聲音也是悶悶的含糊不清。但凄厲之極,可以分辨出這是人隻有在垂死之際才能發出的慘叫,随後就有驚慌的喊聲也跟着從霧氣中傳出,也不知是被這慘叫所驚還是在霧氣中碰到了什麽古怪。
“前輩!這…這難道真是有人喪命其中了?”雲通道人看向靈山子老道驚聲問。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完全相信這位前輩之前的話并不是虛言恫吓。
靈山子老道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是凝視着被迷霧籠罩的小山淡淡說:“無妨。你看下去便知曉。”
前輩這樣說了,雲通道人也不好再追問,隻有驚疑不定地繼續等着。而自從那一聲慘叫之後,雲霧小山中的聲音就沒消停下來,慘叫,怒吼聲接連不斷,一會兒是“好賊子!當真敢動手?”,一會又是“這是什麽東西?救…”好似這小山上發生了無數驚人變故一樣。但隔着那層雲霧卻又讓人着實看不清楚,隻能從隐隐約約向上挪動的影子分辨。确實是有人在不斷朝高處攀爬。随着最領先的人影離着山頂越來越近,下面的慘叫聲也越來越頻繁,最後到了幾乎是此起彼落的地步。
當濃厚的血腥味随着霧氣淡淡地溢出來,終于讓雲通道人徹底斷了其中隻是迷惑人的幻術的念頭。而且和這血腥味混雜在一起的還有那股陰沉沉的妖氣,從那精血濃厚的程度,雲通道人可以很清楚地肯定這絕不是尋常剛剛開啓靈智得了神通的妖類,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忽然襲上心頭,他連忙邁步上前向靈山子老道跑去:“前輩,這山中到底是如何了?不可如此啊!這些可都是良善百姓啊!”
身爲宏景城中天師教的領頭道人,自然也有守土一方護衛百姓的職責,尤其是面對妖物鬼怪的時候更是責無旁貸。這些都在大乾律令上明寫着的,更是天師教在民間江湖上傳承數百年的根基,每個天師教道人心中的鐵律。在公在私雲通道人都不能再在旁當做看客。
“你靜靜看下去便知曉了。”靈山子老道還是淡淡的那句話,不過這次轉過頭來看了雲通道人一眼,雲通道人頓時就定在了原地。
這不是定身咒,固形法之類直接從外力而來的禁制,而是直接以一種極爲玄奧巧妙的方式去撥動了雲通道人身上定神氣禁咒的幾個關鍵點,将之生生化作了桎梏人行動和法力的枷鎖。這好比是武技中的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但其中的難易之别又何止雲泥。雲通道人泥塑木雕一般地愣在那裏,雖然他其實還能說話,但巨大的驚愕已将他腦海中都沖得一片空白。他現在已經十足十可以肯定這位前輩就是師承自天師道了,這種手法隻有對天師道法術熟稔到了極點,運轉如意到了随心所欲之境才能做到,而剛才那完全不念咒拈訣純粹隻以神念運轉做到這個地步的,正是龍虎山天師教先天之上的根本**,太上先天正一龍虎拘神氣禁法。
這時候,攀爬在最前面的幾人終于登上了山頂,幾個狂喜之極的呐喊從雲霧中傳出,和下方凄厲的慘叫相互襯托顯得更是刺耳。然後等到登上的人達到九個之後,下方的慘叫頓時連連響起幾乎練成了一片,随之而來的就是一片寂靜。
靈山子老道這時候嘴角才露出一絲微笑。就是這絲微笑中也沒蘊含什麽真正的喜悅之意。就好像隻是完成一件頗爲麻煩之事後下意識的輕松表情而已。他擡手遙遙一指,山頂之上就閃過九道金色的光芒,随後這金色光芒便緩緩朝這裏飛過來。
飛到近前。就能逐漸看清這九道金光就是最先爬上山頂的那九個人,現在他們的身上都和那少年一樣穿上了一層金色鱗甲,正是這身金色鱗甲托着他們禦空而來。這九人的模樣看起來多少都有些狼狽,有的身上還有分明是利器留下的傷,不少人有的手上正提着染血的刀劍,有兩個相互之間還神色不善地對視了幾眼,不過狂喜才是這些人現在臉上最主要的表情。當金甲托着他們在靈山子老道面前不遠處落下。這九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對着老道下跪:“師尊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不遠處等候着的少年也是個機靈的,也恰時跑過來和這九人跪在一起。于是這十人便算是靈山子老道挑選出的弟子了。
面對這經過重重考驗甄選出來的十名弟子,靈山子老道隻是點了點頭,那張老臉上還是沒什麽喜色。他的神情至始至終都是那樣,也不是完全什麽都沒有的死闆冰冷。隻是滄桑淡然中含着一絲冷冷的玩味。這種表情落在面前這十人和之前的雲通道人眼中,那确實就是真正的高人才有的心境和姿态。
而現在呆滞在一旁動彈不得的雲通道人再看到這個表情,卻隻有一種徹骨的寒意。這位靈山子老道那太過精深玄妙的道門修爲讓他從第一眼就被折服了,下意識地就将之引爲了一位心性高深莫測的道門前輩,而沒想過其他可能,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有什麽不對。
“很好,能從這一百一十三人中脫穎而出,無論精神氣血還是意志巧變都不錯。加上之前那些被淘汰的,你們不說百裏挑一。也算是出類拔萃了。我現在就傳你們道法。”靈山子老道一揮手,面前這新收的十名弟子身上的金色鱗甲驟然大放光芒,随即那一身的甲片都化作無數雲紋符箓在他們身周旋轉。
這十名弟子臉上的狂喜之色再起,他們能感覺到自身的精神氣血都在這雲紋的引動之下鼓動,說不出的精神飽滿,說不出的精力充沛,差點就要忍不住引聲長嘯,有幾個更激動得涕淚縱橫。這分明是這位新拜的師傅正在替他們易經換髓,打通天地二橋奇經八脈。
旋轉的金色雲紋逐漸加快,然後驟地朝朝中間一縮,全部彙聚成一股金色的雲紋洪流朝他們的眉心沖去。這時候這十名弟子臉上的感激狂喜也全都不見了,每個人都是雙目圓睜,臉上的筋肉逐漸贲起扭曲,有幾個張大了嘴,看起來像是在嚎叫一樣,但沒有任何聲音從他們的嘴裏發出。
刷的一聲輕響,一個弟子的身軀忽然散開了。就像一個原本就是砂礫堆砌的人偶失去了支撐一樣,他的整個身體全部崩解成了數不清的細小碎塊,血肉骨骼内髒全部混雜在一起無從區分。這些碎塊并沒有落下,而是被那原本沖入眉心的雲紋吸引住凝在半空不動,随即在雲紋越來越強的金光中慢慢融化,融入了這無數金色雲紋之中消失不見。這些同化了血肉的金色雲紋又重新彙聚成一股,這一次卻是倒轉飛向了靈山子老道,直接沖入他的眉心中消失不見。
刷刷刷,又是幾聲輕響,剩下的弟子也陸陸續續遭受了同樣的命運,都是被眉心沖入的雲紋符箓給撐得爆開,又完全被這些金光符箓給同化,然後飛入靈山子老道的眉心中。
幾個呼吸之間,那十名弟子隻剩下了最後一個,就是最開始之時被靈山子老道破格收錄的少年。而這少年也沒好到哪裏去,依然是雙目圓睜,神情猙獰扭曲中帶着呆滞,隻是沒被一直流入他眉心的無數雲紋符箓給撐爆罷了。
這時候除他之外最後兩名弟子血肉身軀化作的雲紋符箓并沒有飛入靈山子老道的眉心,而是在半空中一轉朝他的眉心彙去。驟然間他身軀一震,無數金色雲紋從他身體上冒出。就像他的單薄身軀已經裝不下了一樣,然後這些雲紋符箓重新凝聚成一身金甲覆着在他的身上又重新隐入他的身體中去。
至此所有的異象全部不見,那少年臉上的神情也恢複了正常。身體好像也重新有了自由,而他對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和其他九人身上的異狀好像完全沒察覺,或者說完全沒感到任何奇怪一樣,隻是恭恭敬敬對着靈山子老道跪下:“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精血化符…神法塑形…這…這……你,你到底是什麽人…不,你根本不是人…你這是陽神法體……”
不遠處。雲通道人看着靈山子老道的眼光已是驚駭欲絕,他修爲就算不太高,畢竟也是天師教中正統弟子。該有的見識和眼界是有的,面前這詭異莫名的一幕的真正意義他很清楚。這些都是運用得神乎其神的先天之上的天師道法,有的他也隻是聽說過,根本沒見過。但是這些高深道法現在的目的不是降妖伏魔。也不是移山填海。隻是一種最基本最原始的行爲:吃。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怎能用我天師道道法?”巨大的震怒和恐懼終于化作一聲聲嘶力竭的怒吼,雲通道人的臉上眼中全是一片血紅。
靈山子老道卻還是那樣的淡然,好像剛才隻是喝了杯淡茶,吃了個饅頭一樣,瞥了一眼憤怒得好像要爆炸一樣的雲通道人淡淡說:“看來終究隻是個外姓弟子,到了這地步還猜不出老道的身份,那便是确實不知道了。你也無須激動成那般模樣,人吃豬牛狗羊不知幾凡。老道吃幾個人又如何了?至少還事先問過他們一聲可否惜命,也不像殺豬宰羊一般弄得滿地肮髒。慘叫哀嚎血肉模糊。你這等心性見識,那麽多道經難道是念到狗肚子裏去了麽?”
“你…你…你到底……”在之前剛剛拜會的時候,雲通道人也被靈山子老道這樣呵斥過,當時雲通道人還能感歎這位高人的卓爾不群,見識不凡而心生佩服,現在再聽到卻完全不是那樣的滋味了,想要辯駁,但腦中已成了一團漿糊,也不知道該到底該說些什麽。
轟隆轟隆幾聲低沉的巨響傳來,不知什麽時候,環繞那座古怪小山的雲霧已經消失了,露出了下面山體的真面目。上面光秃秃的沒有任何植被,連石頭都沒有,全是泥土,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根本隻是一座巨大的土堆,而現在這土堆也承受不起那形狀,逐漸崩塌下來。
一條長長的黑影從土堆中鑽出,貼地遊到了這邊來。居然是一條足有四五十丈長,直徑一丈多的巨大黑蛇,這黑蛇的肚腹微微鼓起,那邊崩塌的土山上卻看不見任何的屍首,不用說慘叫着消失在剛才雲霧中的其他人都是落入它肚中去了。
看着遊到身邊,赫然有一座屋舍大小的巨大蛇頭,靈山子老道頗有些感慨地道:“這位便是老道昔年舊友。老道昔年與他同在五行宗爲奴的時候曾有戲言,若有修得**力大神通之日便一定請他吃個飽,今日總算是兌現了當年之言了。那些牛馬虎狼之類的野獸就算吃得再多,又怎能比得人身的精血濃郁細膩,神魂厚薄更是天壤之别。”
看着面前這巨大黑蛇,近距離感受着這黑蛇散發出的妖氣,雲通道人已經驚懼得徹底說不出話來了。這是一隻他從沒見過的,隻在教中典籍記載中看到過的千年大妖,就算是在雲州深山中這等妖怪也是極爲罕見。這種大妖已有不輸于人的靈智,一般來說絕不會主動出現在這人煙稠密之地引來高手圍剿,偶爾在邊荒現身也都會引來一場風波,現在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出現在荊北這樣的地方,一旦被發現,今年的除妖滅魔令上絕對會榜上有名。
“看在龍虎山一脈的份上,老道也不讓你死得糊裏糊塗,便将來曆告訴你吧。老道曾随你龍虎山張道陵祖師開創荊北一地,曾号‘地靈師’,一直被張道陵困于龍虎山上地靈殿中,近日方才得出生天。”靈山子老道語氣清和平淡地娓娓道來,也不管雲通道人聽得目瞪口呆,是不是相信是不是明白。“今日你便和那些人一起裹了我這老友的腹吧,也算替這麽多年來死在你龍虎山手上的無數妖類出一口小小的惡氣。”
看着巨蛇張開宛如無底洞窟一般的巨口想他罩過來,雲通道人的腦中已經是一片麻木,連恐懼絕望什麽的都生不起來。固然是因爲這位靈山子老道的話太過驚人讓他一直回不過神來,面前這條千年妖蛇也确實讓他生不起半點掙紮的**,不用說他現在還是被法力桎梏着,就算還能活蹦亂跳,在這種怪物面前也和兔子青蛙沒什麽區别,若隻論法力深厚,這種積累了千年的妖怪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衡。
不過就在眼看那巨蛇的口就要将他一口吞下之時一聲怒喝傳來:“妖孽休得猖狂!”
和這聲怒喝同時而來的是一把古樸威嚴,金光閃爍的巨劍,幾乎就在喝聲傳來的同時就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殘影軌迹帶着怒嘯的聲浪罡風向着巨蛇直刺而來。
巨蛇的反應也是極快,龐大的身軀卻有着與之完全不相稱的靈巧,巨劍刺來的時候就将身軀朝後飛快地一彈,同時面前的地面也宛如無中生有般地變出一大塊花崗岩石來擋在自己身前。
隻是這小山般的花崗巨岩在金光巨劍之下顯得好像比豆腐還脆弱,根本就絲毫沒起到任何的阻礙作用就粉碎四散開去。不過這巨劍的一刺也沒落到巨蛇身上,因爲靈山子老道忽然就瞬間出現在了巨蛇之前,雙手合十夾住了這巨劍的劍鋒。
嘭的一聲巨大悶響炸開,并沒有絲毫的法力外洩,隻是激蕩起的罡風氣浪席卷開來就将木偶般的雲通老道吹飛出幾丈開外摔得鼻青臉腫,但他一點都沒在意,隻是看着靈山子老道和巨劍的交鋒之處驚喜之極地叫道:“禦宏真人!”
金光巨劍這一擊之下已經慢慢潰散消失,露出下面的真容,原來是一個俊朗出塵,英武不凡的道人正并指如劍,而他的手就正被靈山子老道夾在手中。而靈山子老道這時候看起來卻是形貌大變,五官莊嚴,須發飄舞飛揚,有種說不出的威嚴氣勢,連身上原本破爛不堪的道袍都不知道怎麽忽然變成了一件華美異常的法衣,頭頂隻有大羅金仙才能佩戴的芙蓉冠,唯一能辨别出這确實是他的,就是他正看着面前這被他雙掌夾住的道人,淡淡說道:“禦宏小子,這次終于被你趕上了麽?可惜你趕上又能怎樣?你當老道當真怕你不成?”
這道人瞪視着靈山子老道,一雙飛舞的劍眉簡直便要在交錯中擦出劍光殺氣來,眼中滿是燒到極點的怒火,一字一字地問:“地靈師…你這一路上究竟吃了多少人?”
“總不會比那些人吃的雞鴨更多。”靈山子老道淡淡回答,不過他那一直古井不波的臉上終于出現了絲能看出心情的東西,眼中有一抹精光閃過。“但若将你吃了,我至少兩年之内都可以不用再吃,禦宏小子你既然如此不平,那要不要學學佛祖割肉飼鷹,舍身飼虎?”
嘶的一聲,那條黑色巨蛇半身直立而起,數十丈長的身軀宛如一根擎天巨柱,屋舍大小的蛇頭上,笆鬥大小的雙眼射出冰冷冷的目光落到這道人身上。
“張真人,你倒是等等我們啊。”遠處傳來一聲叫喊,三個身影正以頗快的速度朝這邊趕過來。這三個身影的搭配卻看起來有些奇怪,居然是一僧,一俗,一白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