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身邊還有着張老頭這等和龍虎山有莫大瓜葛的先天高手,但一想到唐門的手段,三山道士等野道士們也是不禁背心冒汗。唐家堡數百年經營出來的威名已深入到每個江湖人的骨髓裏,隻看那個被制住的匠師,隻是個負責打雜幹髒活的外圍弟子,如果不是有張老頭和小夏,也早将這裏的所有人炸個屍骨無存,也不知那些真正核心弟子會是如何恐怖的手段。
“咳...這個麽,我也不清楚...我隻覺得現在這狀況似乎有些奇怪。”小夏也不敢肯定,他對唐家的認識并不多,隻是從唐公正唐輕笑兩兄弟那裏聽說的隻言片語,結合江湖上的一些傳言,可以想象唐家堡行事必定都是謀定而後動,極爲周密,一旦出手便絕不留情。至于那兩兄弟卻都是唐家子弟中的異數,行事風格不足以爲參考。
若是唐家堡真的已将這神機堂劃作自己的地盤,确實不會留下這麽疏忽的漏洞,連留在這裏負責滅口的弟子被抓也毫無反應。那是不是有其他狀況?小夏忽然間想起了之前魏總匠師被通知有貴客來訪的一幕。有什麽樣的貴客需要一個隻負責機關制作,而且正在處理機密要務的總匠師也必須一同去會見的?難道會是正道盟的那群人來有什麽大動作?
這頭緒一起,之前埋下的相關的各種疑慮就接連而來。現在看南宮同應該是早就對這神機堂中的情況了然于胸。這要自己潛伏進來偷取什麽圖紙的賬本分明就是絕不可能的事,憑自己這一身半桶水的本事糊弄些神機堂的匠人們還行,招惹原本就精擅潛伏暗算的唐門子弟卻是純粹找死。難道南宮同這是在借刀殺人?好像又有些不大像...不論動機有否。就算是借刀,南宮同也還沒那個魄力膽量來害死自己。
那他讓自己來這裏的真正意思是什麽?
千頭萬緒一起襲來,小夏一時間隻感覺思緒紛亂,皺眉苦思。雖然暫時還沒想明白,但一股濃濃的不安已經在他心頭油然而生。
這時候一邊的張老頭正在搖頭歎口氣:“唐家數百年來雄踞蜀州,可說是天下第一等的地方豪族,雖然行事曆來陰狠毒辣。但也并非那種野心勃勃,不知天高地厚之輩,隻是謹守蜀雲二州的自家地盤。從不擅自将手伸向别處,和朝廷官府以及各大世家門派之間也還頗爲和睦......想不到這風雲變幻之時,也爲這天工計劃和神機堂攪合在一起...”
西甯子在一旁接口大聲說道:“張老前輩所言極是!這些地方豪族行事從來便沒有什麽大義公理,是非對錯。眼中無非利益兩字罷了......”
被這聒噪聲打斷了思緒。小夏不禁皺了皺眉,心中略感煩躁。自從張老頭表明身份之後這西甯子便一直顯得很是激動,也許在他這種善于鑽營也喜歡鑽營的人眼中,能結識到張禦宏真人的兄弟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的莫大餡餅,不全力以赴去結交一番,給對方留下點好印象那就是罪該萬死一樣。
“...應該是前面有什麽變動,導緻他們暫時還無暇顧及這裏,正是大好時機。我們趁此機會先離開再說。”小夏沉聲說道,率先便朝外走去。這升起的不安感和之前一直有的奇怪直覺糅合在一起。居然讓他有些心驚肉跳起來,好像必須要快點離開此處才好。
他剛剛才一邁步,西甯子就伸手拉住了他:“哎哎哎,清風道友稍等,我們是不是先請張老前輩指點我們一番,需知老前輩的道法境界如此高明......”
小夏心中大爲不耐,就要開口呵斥這不知輕重緩急的家夥,但是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絲毫的聲音來,一股奇妙的酥麻感從西甯子拉住他的手臂那裏飛快地蔓延到了他全身上下,身體一軟就朝地上倒了下去。
“咦?清風道友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麽?”西甯子手上加力将他給拉住緩緩放倒,湊到他面前大聲問,那張年輕冒失的臉上全是緊張的汗水,應該說他原本就一直很緊張,很興奮,這時候那眼中冒出來的光更是亮得快要耀眼。
“怎麽了?清風道友怎麽了?”周圍的野道士有的一臉緊張地走過來詢問,有的拿出符箓來左右張望如臨大敵。這深陷敵陣,說不定哪裏就有歹毒無比的唐門暗器射出來,讓人不得不緊張萬分。
張老頭也是一愣,雙眼微微一閉,旋即又張開,滿臉的疑惑。顯然是用拘神氣禁法查看了周圍的情況,卻并沒發現異狀。
他當然不會發現任何異狀,因爲異狀并沒在其他地方,就在西甯子的手上,那是一根細比牛毛,卻比眼睫毛還短的細針,就像一根長錯了位置的汗毛一樣夾在西甯子的指縫之間,就算真用眼睛去看也不見得能看出來。
周圍的所有人都緊張起來,西甯子也很緊張,隻是他緊張的原因和别人完全不同。其他人還在四處留意那不知會從在哪裏飛來的唐門暗器,他卻丢下小夏跳了起來,伸手拉向住了張老頭:“張老前輩,請你你快看看清風道友......”
西甯子伸過去的手正在發抖,一位道法修爲到了先天境界的高人,動念之間法術便可立至,比任何武功高手還要更快,但到了這一步,他這手也必須這樣抓過去。
而且若是他所料的不錯,這一抓不會有失。
果然,張老頭沒有絲毫的留意和戒備,反而向前迎上了一步埋頭去看地上的小夏。西甯子的手毫無阻礙地拉到了他的手腕,手中的那隻牛毛細針也紮了進去。和小夏一樣的,張老頭也頃刻間就身體一軟就倒了下去。
狂喜之色在西甯子的眼中一抹而過。隻是同時他卻也慘叫一聲跳了起來,從袖中抽出一把小刀,像是中毒之後的依然斷腕一般一刀就斬去了自己的一截手指,血光乍現中厲聲高喝:“不好,有毒!大家快聚攏過來保護張老前輩!我這裏有一張靈符可以解毒!”
周圍原本已是驚弓之鳥的野道士慌忙朝西甯子這裏聚集而來,這時候西甯子手上已經有了一張符,用那隻剛斬去手指的手捏住朝空中一扔。符箓化作一道清光裹挾着他手上的血色朝上升。清光和血色糅合在一起在半空中炸開成一片,散射出的光似乎能将人照得通透一般,将這下方的所有人都籠罩在其中。
光散。下方噗通噗通一陣響,剛剛圍攏過來的野道士們就像鐮刀下的麥子一樣齊刷刷地倒了下去。
還站着的隻有三個人,西甯子,飛龍道人。三山道人。三人相互看了看。各自的臉色都難看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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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中重新又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好像是今天受過的刺激太多,太大,神機堂諸人的臉上已經沒有什麽表情了,仿佛都麻木了一樣,隻是互相用詢問的眼光看了看便罷。
天工計劃啓動之後,神機堂随之而來的各種機構變化,人員調動都很大,這荊州分舵中有不少是其他地方借調過來的。相互之間并不都是非常熟悉,卻至少都是認識。而且既然能站在這裏。就是都在神機堂中有一定的地位,有一定的資曆,曾九文卻說這裏一定有唐門的人,不少人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南宮同身後的正道盟諸人面色都是凝重之中帶着興奮,他們終于明白今天來此的真正目的,真正要對付的人是誰了。那是江湖中最危險的敵人,最讓人不願意去惹的人,但同時也是可以讓人最快成名的敵人。他們站在這裏的每個人都有着世家大派弟子所該有的自信,尤其是之前讓他們感到挫折的不過是一場有驚無險的誤會,那些危險的火器和機關獸原來是自己手中的籌碼的時候,重拾起來的自信正需要一場勝利來自我驗證。
曾九文堂主将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古怪行徑,現在大家也都明白是什麽意思了。不需要誰來提醒,不少人已經開始取出随身的藥瓶,倒出丹丸來放入口鼻中,唐家的暗器和毒藥雖然厲害,但其他世家名門可以給子弟們防身的靈藥也不是擺設。
南宮同沒有什麽舉措,不過這并不是他不怕,隻能說明他早在之前便有了充足的準備,這個時候才能看起來好整以暇,從容不迫,風度氣勢都拿到了足夠。他等着身後的諸人基本上都作好了準備,這才開口緩緩道:“唐家的朋友,事情弄到如此的場面,那便還請現身站出來一叙如何?”
短短的沉默之後,終于有一個聲音從神機堂諸人中響起:“南宮公子,你做這些事,你家裏的兩位大人知道嗎?”
随着這個話語同時響起的是一片人體倒地的聲音。就在這個人說話的同時,周圍的人就全部都暈倒了,隻剩他自己孤零零一人站在那裏,淡然面對着不遠處的正道盟諸人,還有四周那些馱着火器的機關獸。
“怎麽...會是你?”曾九文難以置信的聲音從面具後發出。
“堂主你不是将我也瞞得好苦麽?怎麽居然沒想到是我?”這人淡淡說着。一副敦厚老實的面孔,居然是這荊州分舵外務執事張執事。
曾九文歎氣道:“我不是瞞你,我是瞞所有人。我隻知道天工計劃如此重要關鍵的東西,唐家堡一定派得有暗子分散在各處執行分舵之中,那派來替我們處理野道士的兩個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外圍弟子罷了。既然我猜不出是誰,那麽幹脆便無論是誰我都當作是唐家的奸細來好好演戲。”
張執事點點頭:“原來如此,便是我唐門弟子去執行任務也少見有如此苦心做戲的。曾堂主這些時日來當真是辛苦了。”
“但...怎麽會是你?”曾九文的聲音中還是有濃濃的難以置信。“你就算不是老魏那種從巧金宗帶來的堂中元老,也是在神機堂中有了十多年的資曆。便是我們兩人共事也有**年了......我還以爲會是那些剛剛抽調過來的人......”
“...那是我在十多年前便開始在神機堂卧底了。”張執事,不,應該是姓唐的張執事回答。
曾九文默然半晌。才是一聲充滿了後怕和慶幸的歎息:“居然從十多年前便開始了安排......唐家...果然思緒周密,眼光長遠。幸好我足夠小心。”
唐執事淡淡說:“像我這樣的人其實不多。老太爺和老太太的眼光确實夠好,從十多年前神機堂剛剛起步之時便能看出,神機堂必定會有今天這樣的地位,必定會是一場風波中的樞紐所在,這才布下我幾個暗子而已。倒是你,曾堂主。誰也沒料到你居然能做出今日這種事來,這等眼光,魄力才着實讓人驚歎。之前你曾在我面前說何妨提起勇氣再英勇一回。原來便是這個意思麽?”
“哈哈哈哈,這位唐家世兄隐沒其中的時候沉默不言,這一現身之後卻說個不停。”南宮同一聲長笑。“不知這位唐兄如何稱呼?是唐家堡哪一房中的弟子?我南宮家也和唐門幾位家主有過交情,說不定算起來大家還算是熟人。”
“唐劍雨。”這位面目敦厚的執事瞥了一眼南宮同就收回了眼光。好像并不值得多看一眼。聲音也是一樣的淡然平實,不以爲意。“不用故意說些話來提醒旁人你才是此間領頭人。我要和曾堂主說說話,是因爲等會之後便沒機會再說了。若是你非要來插嘴,我還是剛才那一句話,你在荊州做這些事,你家裏的大人知道嗎?”
南宮同的表情瞬間變得古怪之極。之前無論是哪種場合,有何種變故,他那已經浸透入骨髓裏的風度和氣質都還能保持得住。但被這句話重重一擊,卻是好一陣子反應不過來。他深深吸了兩口氣。才稍微理順了一些呼吸,還沒等他開口,這個叫唐劍雨的執事又說了:“想來也應該是不知道的。無論是南宮無畏還是南宮無忌兩位大人,還是家主南宮無極,都不會做這種毛躁妄進的事。你真知道你在做什麽麽?你可能以爲這位曾九文堂主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之輩,懂得趨利避害找準了時機來投靠你,但你可知道,你其實才是他手中最大的一枚棋子?與其說是他來投靠你,不如說他是來拉你下水,借着你這個不知道水有多深,不知道這水底情勢深淺的家夥來過河。用之前曾堂主說過的話來說,你真明白朝廷爲何下令将機關火器收歸官辦?爲何這朝令又遲遲未下?你又知道爲何我唐門要和這神機堂結盟?你又知道南宮無畏南宮無忌他們在想什麽?”
“至于南宮公子背後那些少俠們,想來你們也不是真正明白這其中深淺的,胡亂跟着這南宮公子冒冒失失地來胡鬧,真是辜負了你們長輩讓你們出來曆練的一番苦心。也許你們中也有人其實明白,不過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也沒什麽差别了...也隻能算你們倒黴。”
南宮同的臉色還沒完全緩過勁來,背後的人卻都按耐不住了。之前曾發過話的那錦衣公子一陣大笑:“久聞唐門中人陰沉毒辣,想不到卻是如此狂妄無狀。閣下難道沒看清如今這狀況麽?難道唐門暗器真有如此厲害,能對付得了我們這邊這許多人,還有四周這些機關獸?”
“正是。也不知這位唐門老兄何來的這許多自信。”
“不過我們也不會以多欺少,唐兄不妨劃下道來,我們接着便是。”
“洪兄此言差矣。我們如今可不是爲一己恩怨而起的江湖私鬥,也不需講什麽江湖規矩了。依我看便任由那位曾九文堂主自己去解決便可......”
一衆七嘴八舌的争吵聒噪聲中,這一行人的最末端,明月轉身過去對身後不遠處的羅圓圈淡淡說:“胖子,你要想活命的話最好現在就快逃。或者等下縮在角落裏裝死也可以。”
羅圓圈聽得完全呆住了。這些時日裏明月這位他心中的女神幾乎就沒主動和他說過話,現在居然關心起他的安危來了,看着那張清麗無雙的絕美容顔,隻感覺到人世間最大的幸福莫過于此,一雙眼睛中馬上就滿溢出了激動的淚花,強忍着不大哭出來悶聲說:“明月仙子你放心,縱然粉身碎骨我也一定保護仙子!”
明月卻對這份熾烈勇猛的護衛心視若無睹,隻說了那一句便轉過頭去了。
同一時間,隊伍的最前方,一直悶着不吭聲的李士石也上前一步,在南宮同的耳邊悄悄激聲說道:“南宮世兄,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如你暫且退一退,這裏便交給我們和那曾堂主便行了。”
“何須如此。”南宮同的臉上已經浮現出了幾分從未有過的猙獰。“我便正要見識見識聞名天下的唐門子弟是如何的手段,來這般情狀之下還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唐劍雨沒理會那些少俠們的聲音,重新看向了曾九文,緩緩說:“我現在唯一不大能想明白的是,你就這麽肯定南宮家一定能赢?一定能給你最多的好處?你應該清楚,天工計劃這籌碼在我唐家的掌握中分量會重得多,你能力不錯,定會得到重用,一個分舵堂主絕不是頭。而朝廷拿到手了,最終落到實處的時候南宮家還要和其他勢力分薄好處,相互博弈,安置親信之後,沒人脈根基的你絕不會有什麽出頭機會,你總不會以爲這些屁事不懂的公子哥真有權力能許給你總堂主的位置?”
“無論如何,總比在你唐家堡手中做事,連生死都不由己的強。總堂那兩位反對和唐門結盟的總管一個中了風,一個被莫名其妙炸開的機關割破了喉嚨,還有幾個有意悄悄向正道盟和南宮家靠攏的也都......”曾九文嘶啞着聲音緩緩說。那雙水晶鏡片後的眼睛滿是血絲,卻閃着和之前不一樣的光。“從十八年前我就明白了,不管是如何的環境下,隻有将自己的命運握在手中的人才會有翻身的機會。”
“原來如此,這倒是我們疏忽了...還以爲自己能權衡得清楚利害關系的聰明人便不會輕舉妄動...”唐劍雨點點頭,輕歎一聲。“...果然這天下間最難把握的東西還是人心。我想起我家老太爺聽說過神機堂的天工計劃之後說過一句話。他說,這些機關器械再精巧,和人心一比也還是蠢拙的死物,這天下一切變數,大到江山社稷,小到雞毛蒜皮,看似繁複難解,其實也都是圍繞着人心來運轉。隻有人心才是真正的天下之工。”
“...沒能将你的心情也考慮進去,确實是我疏忽了,不能引堂主進我唐家共事,實在是遺憾。這些年來多承蒙關照,去年我年年中我略有小恙,嫂夫人還熬粥送給我喝,實是感激于心。我唐家行事雖然果決,但從不禍及家人妻兒,堂主你大可放心...”
唐劍雨的聲音平實中帶着柔和,越說着其中的感慨的味道便越來越濃,但是這話的内容卻越來越曾九文不安。他驟然斷聲怒喝:“你莫要妄動!這所有機關獸的火器可都對準着你!我心念一動便可令你粉身碎骨!”
這一聲喝之下,唐劍雨那敦厚的臉上沒什麽變化,反倒是曾九文身邊的南宮同一驚:“怎麽了?他和你說了什麽?”
“...堂主你雖然從這兩三個月前便開始萬般防護,費盡心機安排,但我唐家既然從十多年前便開始了布置,又怎是你這點功夫就能起作用的?”唐劍雨深深一歎息,拱了拱手,用清晰和藹,但是隻有曾九文能聽見的聲音說。“堂主,一路走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