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手捧着繪制完畢的記錄符箓陣法和機關的圖紙,魏總匠師的手在發抖,聲音在哆嗦,一雙老眼中有閃閃的淚光,好像那手中的是十八代單傳的骨肉血脈一樣。離試驗完結已經過去了小半天時間了,他卻好像還沒有從那激動中緩過勁來。
“厄...還是有少許問題的,比如這符箓必須得篆刻得不能有絲毫瑕疵,才能長期承受住那機關内濃郁的火行元力,還有中央位置上的符箓還不能完全和符陣連接在一起...”
“沒關系,這些都是技術細節上的小問題,遲早能克服。關鍵是這符箓機關本身的意義所在,靈動木栽培不易,費時也太久,長久以來便是制約機關獸數量的最大原因,現在證明火行秘藥完全可以替代靈動木成爲機關的力量之源,而且這動力更爲強勁猛烈。火行秘藥的原料乃是地下劫灰死油,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從此以後,我神機堂的機關必将遍布天下!更便宜,更多,更強更好用的機關,必然将改變天下間所有的一切......”
魏總匠師的聲音越說越是興奮,越說越大聲,每個音節音符上都充滿了生機,活力和朝氣,就像突然間返老還童回到了年輕的十八歲,臉上的每一條都散發出生命的光彩。他看着小夏。興緻高昂躊躇滿志地又說:“魏道長此間功不可沒,我已上報給曾堂主,總堂的功勞薄上已給你重重地記上了一筆!同時我還提議總堂成立新式作坊。專門研究符箓機關配合之用,以魏道長之才絕對會被大用,說不定還會是其中首座!”
“多謝。不過...”小夏拱了拱手,沒露出多少魏總匠師預料中的激動之情,他眼珠轉了轉,倒有些菜市上小販的奸猾之相。“不過魏總匠師之前你所答應的這個黃金能幾時給我們?”
魏總匠師一愣,好像沒料到在這巨大的榮譽和前途面前小夏居然卻還牢牢惦記金銀這等俗物。呆了呆之後才說:“...成了我堂首座,金銀方面絕不是問題,天工計劃一啓。天下間何處不是我神機堂的機關?金銀還不如流水一般地來?魏道長若是當了首座,便可和總堂主定下合約,售出每一部機關獸便可以分得其中一部分銀子,即便以我神機堂去年的進賬來算。一年分個幾千兩黃金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小夏卻搖頭說:“多謝魏總匠師看得起。隻是我卻沒什麽心思去做什麽機關符箓,隻想拿了這筆黃金去好好逍遙快活。”
魏總匠師的表情看起來聽到有人說不願意吃肉而願意吃屎一樣的不可思議。“你難道沒聽我剛才所說的麽?若是成爲了機關首座,隻論銀錢每年也至少有數千兩黃金,其他享受更是應有盡有...”
小夏卻打斷了他的話:“...那些姑且不論,隻是之前答應過我們的黃金,卻還是該先給我們?”
魏總匠師隻能皺眉問:“...魏風道長你急着等錢用麽?需要多少?”
“...也不是等錢用,隻是貴堂之前答應了我們的懸賞總該發下?”
“隻要你加入我神機堂,這銀錢之事絕不成問題。需要多少開口說就是,就算我荊州分舵不夠。總堂那邊也能送來!”
小夏搖頭:“不好意思,在下還是習慣了在江湖上逍遙自在的日子,無意投入哪一門中去受人管束。”
魏總匠師又開始着急起來,瞪大眼睛,滿臉的焦躁之意:“哪裏是受人管束了?魏風道長你可是還沒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麽?你以爲我是讓你和那些最低級的雜役工匠一般地點卯掙工錢麽?加入我神機堂乃是去開創一個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足以震動天下!名留青史!”
小夏卻是不以爲意地笑笑,好像聽到個不怎麽好笑的笑話:“我等一介江湖散人,卻是對貴堂這等雄心壯志沒什麽興趣。”
魏總匠師卻絲毫沒喪氣,反而一副有些惱怒的樣子:“你是不信我說的麽?我說我們神機堂這項天工計劃足以改天換地,你當時沒說什麽,但我知道你是不信的。你們這些道士向來便認爲我們機關之術隻是小道,便以爲我們真成不了什麽大事麽?”
說到此處,魏總匠師深深地吸一口氣,滿臉的不平,憤慨,沉聲緩緩說道:“沒錯,相較于傳承千年的道門法術來說,我機關之術隻是剛起步數十年,看起來确實有些微不足道。五行宗全盛之時,那道法确實驚天動地,威勢無雙。天火山那遮天蔽日的天火地火,載天井那深不見底的坑洞,神木林中那些如山如峰的巨大樹木,還有神水宮中諸多匪夷所思的水中景色,相較之下,我們機關之術确實有些相形見绌,便是如今最大最好的天工級機關獸,恐怕也當不得道門先天高人的一擊...便是武藝修到先天的也能輕易對付,也難怪你們道門中人,江湖漢子都有些小觑......”
說到此處,魏總匠師的聲音又一拔高:“但是你們想過沒有,能修到先天之境的人又有多少?那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的高人又對這天下又有何意義?芸芸衆生還不是日出而日落而息,還不是爲了溫飽而奔波勞碌?還不是受困于生老病死,死于刀兵水火?但我們神機堂所造出的機關卻是誰都能用的,如今這融火核心機關已成,配合天工計劃中完成的其他步驟,我神機堂制造機關的速度将提升百倍,成本下降到不足十分之一。假以時日,天下間無處不是機關,無處不可用機關來代替人力。耕作,運輸,甚至于戰争都可以借助機關器械之力,随之而來改變的是天下人的生活,然後潛移默化地便是天下人的思想,這才是真正改變天下的力量!”
“而且長此以往,我機關之道推廣于天下。有了不斷的積累,難說便不會有更匪夷所思的進展,遲早有媲美武道先天高手的機關出現。甚至不輸于道門先天宗師!天火山,承天井,神水宮......那些五行宗能做到的事,我們神機堂的機關一樣也能!最後以機關之術來創下一個不輸于佛道。甚至更甚于這兩教的道統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才是‘天工’之意!天工。天工,以天下爲工,工造天下!”
說完這一通話,魏總匠師已是滿臉紅光,氣喘籲籲,但卻并不是累的,而是因爲激動,說到那最後幾句他已忍不住手舞足蹈。高聲呐喊。
而小夏也聽得好像完全呆住了,愣愣地傻站這看着魏總匠師。半晌才說:“...想不到...魏總匠師有這樣大的眼光,這麽大的心胸氣度......失敬,失敬了...”
魏總匠師微微點頭,面露微笑,抹了抹額角的汗水,很滿意小夏表現出來的驚愕,但是他還是老臉一紅,答道:“我卻還沒有這番見解和眼光,這些都是方芷芳總堂主的話。”
“原來是方芷芳總堂主?”小夏忍不住雙眼上看,微微露出神往之态,好像在想象那位能說出這等驚天動地的道理的奇女子,讓魏總匠師更是暗暗點頭。
“不錯,方芷芳總堂主乃是機關之道上空前絕後的奇女子。不止在機關術上天賦異禀,難得的是眼光氣度遠大宛如天人,正是她憑借一己之力,将凋零式微的巧金門經營成了如今神機堂這局面。方總堂主用人向來唯才是舉,絕無門戶出身之間,我堂中不知有多少堂主,舵主,香主都是從一介平民,一介工匠提拔而成的。以魏風道長在符箓上的天賦才幹,方總堂主絕對不會視而不見!”
“嗯...”小夏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說。“那麽這荊州分舵其實是沒那麽多黃金的了?”
“啊?”魏總匠師徹底呆然,多年沉浸機關之中養成的嚴密思維完全不能理解這對話的跳躍無序。
“我是說,魏總匠師你雖然之前許諾了那麽多賞金,但恐怕實際上這荊州分舵是拿不出來的?雖然神機堂并不缺錢,但這最近貴堂動作頗多,花費不小,這荊州的幾家錢莊票号好像也不再對貴堂借錢,若隻是最初承諾的數百兩黃金大概還沒問題,但前幾日曾九文堂主先是許諾了一千兩,後來魏總堂主你說的更是五千兩這等天價,其實荊州分舵是沒這麽多黃金的?便是折算成銀票,大概也是拿不出的?”
“這......”魏總匠師費了好大的勁,才将思緒拉回這話題上,接着說道。“...這個魏風道長你不用理會,反正隻要你加入我們神機堂,這筆黃金自然給你記在那裏,就算現在暫時拿不出,等我們一起去總堂之後也一定如數補上...”
小夏搖頭說:“不,多謝了。我剛才不是說了麽,我一介江湖散人,卻是對貴堂的雄心壯志沒什麽興趣,現在隻是想要我們應得的那份賞金罷了。”
“但...但你剛才不是說...說...”魏總匠師感覺自己的腦筋幾乎要擰不過來了。
“不錯,貴堂的雄心壯志,貴堂方總堂主的心胸,氣魄,眼界,都讓我心折,實在難以想象一介女子之身能有如此的英雄氣概,當真是一代人傑也。”小夏點點頭,也不吝表現出發自内心的欽佩之意,然後又是淡淡一笑。“不過道不同不相爲謀。貴堂的志向,貴堂眼中的道,是入世的功業,是機關匠人眼中的道,卻不是我修道人的道。”
“修道人...修道之人的什麽道?難道就如天火山那幫怪物被人殺得滿門不留,神木林那些将自己搞得人鬼不分的妖精...那就是道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東西罷了......”
小夏撓了撓頭,想了想還是說道:“魏總匠師以機關匠人的眼光去看。當然就隻能是如此了。打個有些得罪的比方,就如同那林中夜枭,覺得世上的美味莫過于老鼠青蛙。之前魏總匠師說那些道門法術有什麽什麽用。那些先天高手能鬥得過如何的機關獸,卻不知那些法術,所謂道法,其實隻是大道的旁枝末節,是在追求大道中無意發現的一些微末伎倆罷了,不值一提。五行宗那些修爲高深之人在旁人的眼中顯得古怪難以理解,但站在我修道人的觀點來看卻是再正常不過。因爲修道之人追求的便是明了這天地間的無上真理,唯一大道,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如塵土。”
魏總匠師的老臉擰得像一張用得快爛了的毛巾。“明白了那什麽又有什麽用?”
“...什麽用也沒有。”小夏一攤手。老實承認。魏總匠師費了那麽多的精神來表示他神機堂的遠大志向,他也忍不住想解釋一下修道人所修之‘道’到底是什麽意思,但這解釋來解釋去,看來也是解釋不明白了。因爲這東西确實‘沒用’。忽然間他依稀回想起師傅不知和什麽人談論過這些。仿佛也有類似的話語,回憶了一下,便說:“若非得要說有什麽用,便是明白我們從何而來,該到何處而去...”
“無稽之談,不可理喻...誰人難道不都是從娘肚子裏來麽?該到何處去,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了。”魏總匠師的表情終于輕松了些下來,随之而來的便是濃濃的鄙視之意。這些蠢事分明不值得去費一絲一毫的腦筋。“比起那些自欺欺人庸人自擾的東西,難道你便不覺得我神機堂那青史留名。爲天下衆生謀福祉,改天換地的不世之大功業更實在些麽?”
“厄...好,便算是那些蠢人庸人自擾...”小夏也明白了這确實是白費口舌,還是将話說得實際些。“總之...貴堂的雄心壯志我确實是佩服的,不過在我看來,那也是機關匠人眼中的不世功業,就算真如方總堂主所說的那般,令天下到處都是機關器械,恐怕天下還是如此這般模樣,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别。大多數的芸芸衆生還不是日出而日落而息,還不是爲了溫飽而奔波勞碌,還不是受困于生老病死,死于刀兵水火,說不定有了器械之助,死得還更多些,天下還更亂些。說到底,機關器械做得再好,終究也隻是機關器械罷了。就如一個懵懂幼稚之人,手中有利器,做出的傻事便隻有更多更重,說不定還因爲有了利器,便自以爲變得聰明偉大了,連虛心求學的心思都沒了,那才是真正的爲禍之道......”
“我便說你們這些道士慣會自以爲是,自作清高!别說那些沒用的東西,如今我就隻問你一句話。”重新将話題拉到現實的關鍵之處,魏總匠師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你說這些的意思就是,你是無意加入我神機堂了?”
“确無此意。”小夏一拱手,頓了頓還是提醒了下重點。“還望魏總匠師想辦法将許諾的賞銀發給我們。”
魏總匠師不說話了,一張老臉難看得像是一塊在陰溝裏泡了六七十年的青磚,不止發臭,還浸着陰冷。一雙渾濁的眼睛瞪着小夏,内中變幻閃爍着惱怒,惋惜,羞憤等等諸多光芒。
叮鈴叮鈴的聲音忽然響起,卻是房間中一個鈴铛響了起來,随即鈴铛旁邊的扇形空筒中傳來人聲,那是這神機堂的密室中用來通話的:“總匠師,堂主請你速來前院正廳,有貴客将到,堂主說有重要之事要宣布。”
“我知道了。”魏總匠師對着空筒低聲應了一聲,再轉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是一片漠然。“好,道不同不相爲謀,這話倒也不錯。既然道長執意如此,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道長便請回去稍候,我馬上便去禀告堂主,将我荊州分舵所有的金銀都準備好給你們幾位道長送來,便是稍有不夠,我們也自會盡力去籌措,必不會讓諸位道長失望!”
看着遠去的魏總匠師的背影,小夏也隻有歎上一口氣,轉身走了。(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