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詞的具體意義是什麽他并不清楚。唐門的人大多都對這種東西沒有什麽概念,更沒有什麽興趣,就像路邊的牛糞一樣,毋庸說喜歡讨厭,連多看一眼都是在浪費時間。
而唐輕笑會覺得讨厭,是因爲他哥哥。他哥哥就叫唐公正。
第一次看到他哥哥的時候,唐輕笑還是十二歲。那一天他正和三房的三個堂兄在打架,準确地說正在被三個堂兄圍在中間亂打,他腳也扭了,頭也破了,全身都是淤青和擦傷,鼻血流得滿臉都是。這時候聽到不遠處突然有人說了一句:“以大欺小也就罷了,你們身爲學武之人,卻也和地痞流氓一樣的以多欺少,你們這身武藝都學到狗身上去了?”
唐輕笑當時已經倒在了地上,很狼狽,很痛,但乍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突然還是想笑。因爲他是唐門的子弟。
蜀州唐門的子弟,在六歲的時候就可以在胖乎乎的手掌間夾上一根毒針,然後伸手去向别人要糖吃。也在十歲就可以扮作賣身葬父的孤兒混入豪門世家,潛伏數年之後,悄悄拿走需要拿走的東西,悄悄除掉需要除掉的人。這樣的人,從三歲起就知道能十個人去打一個的時候絕不應該隻上九個。
旁邊的三個堂兄當然也是唐門子弟,所以他們聽了這句話之後都笑了,大笑。一個繼續揮拳揍向唐輕笑,另外兩人一個轉身過去朝這個說話的人踢出一腳,還有一個笑着彈出一隻鐵蒺藜。在他們看來能說出這種話的蠢貨才真的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應該趕快去抓緊時間重新再投胎才是。
然而隻是幾眨眼的時間,這三個大笑的唐家子弟就全都躺在了地上打滾慘叫,那個揮拳的被折斷了手腕,踢出一腳的腳也斷了。那個彈出鐵蒺藜的則被彈回來的鐵蒺藜打中,摸出幾個藥瓶忙着朝已經快比腰還粗的腿上塗解藥。
“别叫那麽慘,不過是斷了隻手。斷了隻腳而已,用不着一邊打滾一邊悄悄的摸暗器。那個塗藥的,我不知道你的解藥是什麽。但肯定不會是蠱蟲,你再不把那個放蠱蟲的竹筒收起來,我馬上就讓你自己把它吃下去。”
三個堂兄都不叫了,雖然還是躺在地上,手依然是斷的,腳依然是腫得水桶一樣的,頭上滿頭都是冷汗,表情卻冷硬得和地面上的石闆一樣,用yin溝角落裏的蛇一樣的眼神看着這個說話的人。
唐家的子弟在江湖上就算不是最毒最辣的,也一定是最yin的。也最能忍的。
“三個打一個,這不公平。不過現在他們斷了一手一腳,還有個中了毒,我看你傷勢也不算重,這下差不多公平了。你現在可以站起來和他們重新來打過。”
這人說得很認真。很大氣,很豪邁。看着這個有些莫名眼熟的陌生人,唐輕笑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滿身是傷,小小的拳頭捏得緊緊的,似乎很不服氣的樣子。但其實隻是因爲拳頭裏是三隻腐骨針。
“你是誰?”唐輕笑皺眉問。
“我叫唐公正。唐是唐家的唐,公是公正的公。正是公正的正。”
這個人響響亮亮,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好像必須得要是這樣的聲音,才能說出這樣的名字來。[ . ]
然後這人拍了拍唐輕笑的肩膀,一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很寬很厚很熱的感覺,讓唐輕笑本能地一縮,幾乎忍不住就要把手中的針she出去。但是這個人卻隻是笑了笑,用對一隻受驚小動物似的聲音對他說:“不用怕,我是你哥哥。”
唐公正認祖歸宗,回到唐家堡的那時已經二十六歲。如果不是他拿着他父親的信物,身上有唐門子弟出生時就種下的隐秘标記,還有那張幾乎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臉,唐家沒有人會相信他真的是唐家人,沒有人會相信唐家的血居然會生出這樣的怪胎。
唐家人一般都比較矮小,yin郁,不大愛說話,唐公正偏偏身高八尺,肩寬體闊猿臂蜂腰,虬髯滿面,聲如洪鍾,即便是個三歲小孩都能從他臉上看出現在他的心情是好還是壞。
唐門的名聲有一大半都來自唐門的暗器和毒藥。唐門子弟還沒學會摸筷子的時候就要先學會摸各種暗器,每個唐門子弟從小到大吃過的零食絕不會有親口嘗過的毒藥更多。但是唐天正卻從來不用暗器,更不用毒藥,他隻用刀,用一把自己親手以天外玄鐵打造,重達一百二十四斤的玄陽斬妖刀。他也不練暗器,不練毒藥,甚至明言很不喜歡這些東西。不過卻也沒人指責過他,一是因爲唐家的人向來不喜歡多說勉強别人的廢話,二是因爲他自創的玄陽九斬曾經一招之間就劈斷過淨土禅院兩大護法金剛手中的伏魔杵。
唐家的子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把自己親兄弟的頭割下來當禮物送給盟友,最後再把盟友的頭割回來祭奠親兄弟。唐公正卻可以因爲一個連名字都不認識的老人而一拳讓一位伯父卧床了一個月,然後自己被三個月的水牢關得去了半條命。他還可以一人一刀怒闖魔教幻妖宗總壇,浴血追殺五百裏,幾乎把命都搭了進去,才終于在峨眉山金頂之巅,将幻妖宗宗主連同他那隻用人血飼育成的血幻妖狼一起連人帶妖劈成三十六段。
當時,被公認爲蜀州正道之首的青城掌教青木道人也在,對這位青年俊彥後起之秀也贊不絕口,言曰此子必爲将來天下正道之翹楚。
隻是在聽說這人乃是唐家堡弟子之後,這位以涵養深厚著稱的道門高人也嗔目結舌,足足半晌無語。好像聽說峨眉派鐵心師太還俗再倒貼白銀五兩嫁給了東大街街口的張屠夫,淨土禅院上下數萬僧侶一起改換門庭去了紅煙青雨樓修雙修**一樣,非但匪夷所思,簡直是有悖天地倫常。
确實,就連唐輕笑自己都很奇怪,這樣一個完全不像唐門子弟的人到底爲什麽要回唐家堡來?
“這是父親的遺命。他說我身上畢竟是流着唐家的血,希望我能在學藝有成之後認祖歸宗。還有。他放心不下你。他說他這輩子虧欠你甚多,自己卻又一直不能回唐家堡,所以要我回來替他好好照看你。”
唐公正是這樣說的。唐輕笑心裏卻是很不屑地冷笑了一下。隻是出于唐家人特有的深沉。沒有絲毫表露出來而已。當然他并不是以爲他的這個大哥撒謊,他這個大哥很明顯不會是那種會撒謊的人,而是他覺得這個理由真是無聊到了極點。
有什麽虧欠甚多的?一個甘願爲了女人而離開唐家堡的廢物。就算留下了,難道還真的能教自己什麽有用的東西麽?至于什麽照看,那更是傻得天真。唐輕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需要什麽照看。隻有花花草草,小雞小鴨這些才需要人照看,而一把好的暗器隻需要不斷的淬煉,不斷地磨煉。
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對于一個唐家堡的子弟來說并不是什麽大事。一個維系上數百年的龐大世家,自我造血早已成爲一種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本能。在這裏衣食住行和修煉,學習的機會永遠是不會缺的。隻要你自己努力,發奮,就可以成爲一個真正能讓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唐門子弟。
唐輕笑當然很努力,很發奮。從他記事開始,他最大的樂趣就是聽三娘講述唐門在江湖上的各種事迹。每當三娘說起那些或明的。或暗的手段,将各路江湖勢力,江湖好漢們或是cao弄于鼓掌之間,或是擊潰殺死在輕描淡寫之下,三娘那隻僅存的眼睛就會放光。每當說起那些江湖中人如何對唐門的暗器和毒藥聞風喪膽,她那沙啞難聽得像锉刀一樣的聲音也會嘹亮起來。而這時候唐輕笑也會聽得很高興。很激動,心裏也會想象着自己今後某一天也能像這些族中長輩一樣,爲唐家的威名再添上一絲光芒。
從小他就練得比任何一個同齡的唐門子弟更刻苦,更用功,隻爲了将自己打磨成一道最鋒利最尖銳最能名震江湖的唐門暗器。而他所展現出來的天賦也确實遠超任何一個同齡的唐門子弟,無論是什麽樣的輕功,暗器手法,毒藥配方,僞裝技巧,他都能過目不忘,都能熟悉得比誰都快。每當三娘看到他的進步,那張被毒藥腐蝕得和揉皺了的砂紙一樣的臉也能泛起一些溫柔和自豪的se彩來。
當然,三娘也會偶爾不經意地提起她的大哥,也就是唐輕笑的父親。每當這時候她的聲音就會變得很難聽,那锉刀一樣的聲音有時候會緩緩的,輕輕的,如同一個老人在打磨一個兒時玩具一樣的溫柔,忽而又突然尖銳刺耳,像一個暴躁的學徒拼命折騰讓他爲難的材料。每當這時候唐輕笑也會聽得很難受。
他們這一房人丁單薄,好在他父親很聰明,很能幹,被唐老太爺收作了内門子弟。這是所有唐門子弟莫大的殊榮,他們會得到老太爺和老太太的親自教授,每一房隻有一個人能有此機會。他們每一個都會成就一身高深莫測的武功,登峰造極的技藝,但凡踏足江湖都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那些驚天動地成爲江湖傳說的唐門事迹基本上都是出自他們之手。
不過相對的,每個内門子弟要負擔的責任和義務也比其他唐家子弟更重。比如,他們的婚事就絕不會隻是他們自己的婚事,而是唐家堡的婚事。
這個其實很正常。江湖是講拳頭的江湖,更是講關系的江湖。單純讓人害怕那就隻是成爲人人得而誅之的瘋狗,毒蛇,必須要和足夠多的其他人有關系,有足夠多的共同利益,才是一個巨大世家得以存在的根本,而聯姻永遠是維系各方關系中最簡單,也最有用的一種。每一個唐家内門子弟都是唐家堡的一份足夠重要的力量,自然也就是一種足夠重要的籌碼。而他們被唐家堡灌注了那麽多的心血。也确實該承擔起這份義務和責任來。
但是唐輕笑的父親卻對此很抗拒。他似乎是早就結識了一個女子,相互欽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不願意接受唐家堡給他安排下的婚事。最後還是老太爺親自開了口,他才不得不同意了這門婚事,入贅到了唐輕笑的母親家。那是唐家意yu将那家徹底納爲外圍家族的意思。
但是唐輕笑的父親并沒有這個意思。他一直沒斷掉和那女子之間的關系,經常流連在外,唐輕笑的母親也一直郁郁寡歡。生下唐輕笑後沒多久就病逝了。唐輕笑的姥爺最爲疼愛這一個女兒,爲此也氣得生病而死,唐輕笑的幾個舅舅瓜分完家産後借此斷絕了和唐家堡的關系。重新找了棵不遜se于唐家的大樹,把尚在襁褓中的唐輕笑送回了唐家堡。
而唐輕笑的父親卻從此消失了。似乎是他察覺到老太爺早有除掉那個女子的心思,居然就從此再也沒出現在唐家人的視線中。帶着那女子一起消失不見。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他也真沒有辜負老太爺和老太太的教導,連唐家的消息渠道也打聽不到他的絲毫蹤迹。
唐輕笑父親的離去似乎也帶走了他們這一房的所有運氣和希望,二娘強行加快了研制一種火藥和劇毒融合的新暗器的速度,希望借此彌補些許唐家堡受到的損失,但是在最關鍵的實驗中出了岔子,炸開的火焰和劇毒将幾乎所有人燒作了一片枯骨,隻有最外圍的三娘活了下來,但也被燒去了半邊臉,一隻手一隻腳,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阿笑。要争氣,要做一個最好最出se的唐家子弟,給我們四房争光。千萬别像你爹那樣。”
三娘躺在床上,嘶啞着喉嚨用那锉刀一樣的嗓子掙紮着磨出這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唐輕笑已經十一歲。三娘那隻僅存的枯枝般的左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幹枯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指已經紮進了皮肉裏去。那些殘留身體裏毒素一直折磨着她,将她的血肉元氣慢慢消磨殆盡,臨死的時候她看起來已經和一具骷髅無疑。
這最後的一個親人的最後一句話,和手腕上的刺痛一起一直延伸進心裏面,再一次将他的決心錘煉得如鋼似鐵,再不會動搖分毫。做一個最出se的唐門子弟。做一隻最出se的暗器,這個信念就此和他的生命融爲一體,再不可分割。
是的,隻有這樣,才能彌補起那個不知所謂的父親留給唐門的污點。
唐輕笑确實是很恨這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不過并不是恨他氣死了母親,恨他對自己不聞不問,而是恨他背叛了唐家堡。身爲一個被老太爺和老太太青眼有加的内門子弟,卻做出了唐家子弟絕不應該做的蠢事。居然爲了一個女人而背叛了整個唐家堡。
所以唐輕笑隻有更加拼命地學習,更加不要命地修煉,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他就隻剩下不停地修煉修煉再修煉。連老太太聽說了他的事後,也在一年一度的宗族大會上用滿是憐惜的口氣對他說讓他放松一點,他還小,用不着這樣幸苦。而唐輕笑聽到這句話之後隻是更加的努力,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報答老太太的關心。
他并不是沒有覺得累,沒有覺得厭煩過。他畢竟才十一歲。很多時候他也會覺得鎮上戲台上的東西很有趣,六房的小妹和七房的二弟整天去河邊釣魚捉蝦似乎也很有意思,茶館旁邊那個糖畫畫得很好看,不知道味道怎麽樣...上次來唐家堡玩的那個蘇州表姐笑得很甜,聲音很好聽,真想再去和她聊聊天,或者就隻是在旁邊看看她也好不過最終他還是拿起了暗器繼續練習,翻開了書本背起了毒藥配方,因爲他很明白那些功成名就的背後其實都是無數汗水和枯寂澆灌出來的。
隻是這樣的修煉還并不夠。三娘告訴過他,一個唐門子弟除了出se的暗器和功夫等等技藝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心。隻有人心才是最鋒利的暗器,最要命的毒藥。所以要成爲一個最出se的唐門子弟,一道最鋒利最要命的暗器,心xing的磨練是必不可少的。唐門子弟在江湖上一直以手段yin狠,要命著稱,他就必須要做到比其他人更狠,更要命。
當然一個人的心xing并不是說狠就能狠下來,那需要磨練。唐輕笑還知道自己在這上面的天賦并不好,甚至很差,他九歲的時候看到一隻附近的野貓不小心被卷入疾馳的馬車下後他惡心,害怕,心煩了足足好幾天,所以他知道自己大概不是一個心狠的人。但是一個出se的唐門子弟怎麽能夠不狠?不狠,不果決,怎麽成爲一隻最要命的暗器?他必須需要這方面的磨練。
首先他一定要殺人。
唐家子弟當然要殺人。而且要殺得狠辣果決,不動聲se,猶如吃飯喝水一樣的簡單自然才行。這也需要練習。于是他首先把目标定在了那三房的那三個堂兄身上。那三個堂兄自從發現他們練了半年的手法唐輕笑隻用了三天就比他們用得更好之後,就開始一直暗中找唐輕笑的茬子。或者在對練中下重手,或者想辦法克扣他的月供和器具。這種不思進取的渣滓隻會給唐家堡丢臉,成爲磨練心xing的第一塊磨刀石也許是他們最大的作用。
不過唐家子弟相互傾軋會是重罰。所以經過了一些安排之後,唐輕笑在看似順其自然的情況下撩撥起了他們的怒火,他們就悄悄地将唐輕笑引到了一個無人察覺的隐秘地方,再一擁而上飽以老拳。
他們動手在先,以衆擊寡。這樣就算殺掉他們也隻是出于自衛而已,相信老太爺老太太那裏也能說得過去。但是不知道怎麽的,就算是頭上挨了好幾拳身上挨了好幾腳,已經眼冒金星分不清東西了,明明隻要一彈指,這三個廢物渣滓就會成爲三具連模樣都分不清彼此的腐屍,心裏卻還是有什麽在阻着,手裏那三隻腐骨針總是she不出去。
連殺幾個人都做不到,還怎麽去做那名震天下的暗器?正當他心裏發狠,拼了命地要先把這三隻針she出去的時候,就突然聽到了那個爽爽利利嘹嘹亮亮還帶着熱氣,好像蜀州冬ri裏的陽光一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