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正曬着太陽的白老幫主卻一點都沒這感覺。
花台上的茶盅是前朝方田窯的頂尖細瓷,裏面的茶水碧綠透亮得像融化了的玻璃種翡翠。這是隻有在雲州千丈高山深處才能采得到的‘翠霧尖’,是貢茶,除了雲州土司和皇宮大内之外極少有人能喝到,一口下去,一股深入骨髓的清香就能把整個人都完全浸透。
茶是好茶,沏茶的也是個難得的美人。高聳的胸,水蛇一樣的腰,修長的腿,和那細瓷一樣細膩白淨的皮膚,氣質端莊得如公侯府中的貴婦,隻有在看着白老幫主的時候才露出絲甜得膩人的微笑。沏好了茶,她正用那軟若無骨的小手給老幫主捶腿。最好的揚州仕女館中才能培養得出這樣的美人。這是兩個月前白老幫主花了整整六千兩銀子才買回的第九房侍妾。
白老幫主是個很喜歡享受,也很懂得享受的人。這洛水幫總舵後花園的布置即便比起南方揚州富商們的花園也不見得差了,往ri間白老幫主最大的享受就是在這裏一邊喝着茶,一邊聽着幫中事務的報告,權力才是最大的享受,再有些暖洋洋的陽光,那一切就更完美了。
隻是當兒子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幾乎快三天之後,這一切都落在老幫主的眼中心中都再帶不來絲毫的享受了。這茶喝在嘴裏全沒一點的味,美人的手也總是不得勁似的,連那往ri間最喜歡的陽光照在身上都是種莫名其妙的辣絲絲的痛。
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老幫主這三天都在心裏念叨着這一句。三天的時間就讓他看起來老了十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脆弱的時候。二十年前,他被虎山幫抓去吊在樹上鞭打了足足半天,再宰去了一手一腳,連眼珠子都被摳了出來塞給他自己吃掉的時候他都沒有求過一聲的饒,留過一滴的眼淚。當曾護法等幾個老兄弟帶人來将救他下出來,他還強撐着一劍宰下了虎山幫幫主的頭這才暈過去。那時候他怕過什麽?
但現在他是真的怕。不是因爲養尊處優了這十多年,而是因爲出事的不是他,是他兒子。他拼死拼活這麽多年,打下了這樣一片江山,不隻是爲了自己,更多的還是爲了讓他兒子過得更好,不用像他小時候那樣隻是爲了一口飯吃就拿刀去和人拼命。
不用怕,一定會沒事的。白老幫主再在心中自己說了一句。确實也是,他這次招攬了這麽多江湖好手,還有幫中三大護法以及一幹香主舵主,就算放在整個青州也是數一數二實力,甚至還憑運氣請到了淨土禅院的護法金剛出手,更有一道張天師親手所繪的靈符。還有什麽妖魔降服不了?還有什麽人是救不回來的?一定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轟隆的一聲悶響從天邊隐隐傳來,似乎是遠處的一聲雷鳴,把正要漸漸入睡的白老幫主驚醒。捶腿的美人也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天,不明白這萬裏無雲的好天氣怎麽會打雷。
白老幫主一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他能聽得出這并不是什麽雷聲,雷聲絕不會是從地上發出的。那應該是西邊百多裏開外的地面上傳來的響動。
那也正是當ri滅怒大師和一幫幫中好手客卿們追去的方向。白老幫主心中一直壓抑的不詳感覺也在這響動下再難以自抑,高聲大叫:“來人啊。”
人馬上就來了。
“派出去查找曾護法他們的人還沒消息回來麽?”這個問題白老幫主三天裏已經問了不下一百次了。
“還沒有。曾護法他們追入西邊巫歧山之後便沒了消息,大概追得太急,也沒沿途留下标記。已盡量派遣多的幫衆入山去搜了。幫主請放心,一有消息便會立刻禀報回來。”這回答也在三天裏沒什麽變化。
“将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不止巫歧山中,還有朝那山後去找,剛才這聲響動的地方去找!”
“厄...所有人?這...幫主,這兩天曆山劍派那邊似乎有些蠢蠢yu動,若不留下足夠的駐守,隻怕會被...”
“去找~!”
價值五百兩銀子的細瓷茶盅在白老幫主的這一聲怒吼中震得粉碎,美人也吓得臉se蒼白,軟倒在地。領命的幫衆更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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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百裏之外聽起來像是一個悶雷,但真的在這裏的人卻是聽不見什麽聲音的。
足足用了一盞茶功夫,胡茜才昏頭昏腦地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搖搖晃晃地原地站了好一會,終于重新找回了平衡,看清楚了眼前的狀況。
這兩天讓人看得幾乎要發吐的樹林現在看不到了,眼之所見,三四裏之内别說是一顆樹,連一根草都沒有,地面像被人硬生生揭去了一層,**裸地露出下面紅黑se的土壤。
這片荒土中間是一個坑,一個方圓足足有一裏多的巨大土坑,這是那位淨土禅院護法金剛在明知必死的時候,用盡明王法身所有威能的全力一擊所至。
胡茜那一身神機堂秘制的盔甲現在已經全數不見,身上還有不少的擦傷挂傷,能在這樣匪夷所思的一擊中活下來,也可以說是同樣的匪夷所思。但胡茜現在臉上卻沒有一絲劫後餘生的高興,而是滿臉的惱怒,一聲尖叫:“臭小子,臨死也不忘害我~!”
滅怒和尚還有最後一擊,胡茜自然是早就料到了的。她讓小夏上前當然不是真讓他去殺滅怒和尚。無論殺不殺,滅怒都已是必死,她不過就是想要個盾牌罷了。但她沒料到的是,就在那一尊巨大的明王法相浮現上空的時候,前面那個巨大的土人突然以和之前笨拙的動作完全不同的靈活朝旁邊一撲,将她完全給讓了出來。
毀天滅地般的巨力山呼海嘯般的撲面而來,她就像一根雞毛一樣地飛了出去。所幸她也不是全無準備,一早就撿回來頭盔,見狀立刻蹲下擺好了架勢,離得也足夠遠了。那一身盔甲代替了她被周圍的巨力拍打擠壓得粉碎,變作無數碎片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而她隻是飛出了百丈之外,跌得暈頭轉向而已。
好在最終還是她笑到了最後。隻可惜了那妖孽還是沒能保住,也是沒辦法的事,沒想到滅怒最後這玉石俱焚的一擊居然強大若斯,不過她原本的目的早已達到,對那妖孽不過算是錦上添花罷了...還有,也便宜那姓夏的野道士小子了...
想到這裏,胡茜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還捏在手中的那塊水晶,卻一怔,透明的晶體上有了幾道裂痕,但依然能看得很清楚,封在裏面的那隻紅se小蟲依然還在緩緩蠕動。
胡茜笑了,先有些意外的冷笑,然後慢慢變成了鬣狗一樣的獰笑。她手緊了一緊,手裏那塊水晶格拉一下又多了絲裂縫,裏面那隻紅se小蟲像發了瘋一樣地扭動了起來。
一聲慘叫遙遙傳來,胡茜冷笑着循着聲音走了過去。
這是土坑的另一邊,胡茜足足走了半柱香時間才走到,然後就看到了一大堆泥土疙瘩,還有半埋在土裏的小夏。
“不錯啊,小子。居然還活着。我本想說你是屬蟑螂的,但蟑螂靠命硬才不死,你卻是靠聰明活過來的,看來你是屬猴子了。”胡茜看了看那堆泥土,難得有心情地開了個玩笑。
這泥土疙瘩的模樣就是那土人的腳底部分,原來小夏一直就卷着身體藏在這裏,所以之前滅怒和尚的六記se空指打穿了那土人幾乎每一處身軀,卻沒打中他。而且剛才在最後一刻閃開的時候胡茜記得這土人也是頭朝滅怒,還舉起了雙手擋在前面。就這樣靠着上半部分數丈厚,上萬斤泥土的抵擋,躲在腳底的小夏才能在離滅怒和尚極近的距離受了最後一擊卻也隻是被打飛到這裏,沒死。
不過也隻是現在還沒死而已。他的頭臉,手腳上已經浮現出了許多紅se的線,和胡茜手裏水晶中的那隻紅se線蟲一模一樣。
“論聰明,哪裏及得上胡香主.....”小夏的聲音模模糊糊,要死不活。他現在連嘴唇都動不了,全身上下能動的隻有舌頭,還動得不是很如意。其實從飛過來摔在這裏開始,他就已經動彈不得,眼角能瞥到自己手上冒出來的紅線,他也明白這是爲什麽。
“其實你也很不錯了......”胡茜笑得更開心了。突然她又是一怔,因爲她看到了不遠處的淺土中好像有一個白se的窈窕身影。
走過去拂開上面的泥土,白衣少女就露出來了,依然還是那樣無憂無慮的睡姿,連那一襲白衣都沒有絲毫的破損。
“我真的有些佩服你了,小子。”胡茜不禁轉過頭去又看了一眼小夏,眼中确确實實也露出了一絲欽佩之se。剛才那土人閃躲不隻是把她暴露出來,而且更擋在了白衣少女的前面。“若不是我早有防備,這最後的大赢家居然還是你。”
當然,能夠毫不吝啬地表現出欽佩,也是因爲這已經是個毫無威脅的将死之人而已。胡茜有些遺憾地看了看手中的水晶,歎了口氣,說:“隻可惜這水晶已裂,蠱母的氣味已經散發出來,半天之内你體内的紅線蠱全部就要破體而出,死得慘不堪言。要不然多你這樣一個機靈能幹的手下,于我以後的計劃也極有幫助。現在看在你替我保住了那妖女的份上,我會給你個痛快。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沉默了一會,小夏隻能含含糊糊地說:“我隻是想死個明白,還請胡香主告訴我,你到底是何時給我下蠱的。”
“我也知道你會這麽問。”胡茜了然于胸地笑了,她一直在等小夏這麽問。難得下了這樣一局好棋,不能向勝過的對手講解一下自己的思路和手段的奧妙,這勝利的滋味難免要差上幾分。“記得那天晚我給你的那顆小藥丸麽?紅線蠱就在上面,你一摸到,蠱蟲卵就沾在你手上了。”
“果然是聰明人用的手段.....”小夏想歎口氣,卻歎不出來,想表達一下沮喪的心情,臉上的肌肉卻僵硬的像是石頭。“原來胡香主早想把我和滅怒大師一網打盡......”
胡茜搖了搖頭,淡淡說:“哪裏。滅怒我自有對付的辦法。紅線蠱隻有一隻蠱母,隻能用于一人,是專門給你準備的。”
“爲什麽?”小夏的聲音終于帶出了驚訝,臉上還是一臉的僵硬。
“因爲你最危險。”
“爲什麽?”小夏真的很吃驚。
“因爲我看不透你。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能幹什麽。還記得麽,我說過,最危險的手段便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手段。沒錯,你一直很低調,别人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任勞任怨。你身手也最差,不過三流的拳腳功夫,符箓修爲也是平平,年紀又輕,又是一介流落江湖四海爲家的野道士。這就是你給人的印象。”胡茜蹲了下來,拍了拍小夏的臉,小夏頓時感覺到那邊的臉爛了,那些地方的紅線蠱好像在拼命朝外鑽。“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有依仗。一定有什麽隐藏的手段。”
“在圍剿那妖孽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很冷靜。一般來說你這個年齡的人在那種生死一線的時候是絕不會有那樣的冷靜的。但你有。這隻能說明你的江湖經驗遠比看起來的年齡要更老,老得多。而老到一定地步還不死的老江湖,肯定會留得有最後防身保命的手段。不是麽?”
“原來胡香主你也夠老.....”
“隻有夠老才夠好,越年輕的一般都死得越快。”胡茜毫不介意的笑了。她其實也隻有三十歲左右,不過一個常年把自己罩在頭盔下盔甲中的女人,一般也不會介意自己的樣貌和年齡,關鍵是在江湖上混,樣貌和年齡沒有絲毫的作用,除非是混的青樓。
“更主要的是雖然你表現得很低調,但那不過是裝出來的罷了。一個實力最低,朝不保夕的人,怎麽可能敢在身陷迷陣,周圍全是居心叵測的同伴的時候,還敢主動去試探其中最危險的滅怒?所以我敢肯定你一定有依仗,一定有藏着的手段。滅怒雖然厲害,但我知道他要幹什麽,我也大概猜得到他的法力神通,我自有應對的辦法。但是你的底細我卻不知道,所以我才覺得你最危險。”
“......”小夏真的很想歎口氣。人說江湖上最難惹的人有幾種,其中就有和尚和女人,就現在看來确實如此,不管是滅怒還是胡茜都是。
“實際上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你藏着的是什麽殺手锏。那張戊土甲兵咒确實讓我吃驚,不過那還不夠,應該還有更厲害的。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麽?”
“......是什麽還有關系麽?”小夏終于成功地歎了口氣。
“嗯,也對。反正你死了之後我會好好搜搜的。”
“那你又何時對滅怒大師下的毒呢?他一直提防着你的。”
“其實他比你好對付多了,因爲我知道他的底細,恰巧我又有能對付他的毒。所需要的不過是個下毒的機會罷了.....給你的藥丸隻是其一。”
“那藥丸也真有毒?”
“那是yin陽合歡散。”
“...胡香主預備的果真齊全,佩服佩服。”小夏這是真正由衷的佩服。他栽的确實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