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疑并不是個适合回憶的時候,更不是地方,但滅怒和尚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他沒去看劍拔弩張的胡茜和李玉堂,也沒理會不遠處的小夏,隻是盯着地上,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回憶當中。自言自語地說到家人哪裏去了的時候,他還一臉的疑惑之se,皺皺眉,搖搖頭。
而周圍的三個人卻也沒有打攪他。明明四周的殺氣和惡意明顯得能讓最遲鈍的人起出雞皮疙瘩,一片寂靜中卻是一個平淡溫和的聲音在追述童年,似乎連穿過樹葉落下的正午陽光都詭異起來。
小夏沒有。他好像沒有理由去做任何事,退開了足夠的距離,激發了神行符,他随時可以全身而退,他現在留在這裏似乎就隻是想看看熱鬧而已。
李玉堂也沒有。雖然他額頭上已經見汗,握着長劍的手上青筋暴露,臉上的神se也是猙獰一片,卻還是沒有敢上前動手。因爲胡茜還是靜靜地站着沒動。而她沒有動,李玉堂也就不知道怎麽去動,或者說不敢動。
“...廚房裏沒有人,我在堂屋口叫了兩聲也沒有人答應,隻是裏屋好像有股很古怪的味道,像是豬肉發臭了一樣。我和二哥走進裏屋一看,滿地都是血和内髒,還有一些零碎的骨頭,父親母親,還有nainai和大哥的頭都滾在牆角。原來他們都被吃了,被那頭母豬吃了。我二哥像瘋了一樣大叫着拿起殺豬刀沖出去,但是老母豬隻看了他一眼,他就馬上動彈不得,然後老母豬上前把他拱倒,一口就咬斷了他的脖子。原來那母豬已然成了妖。”
滅怒和尚還是一點都不怒,聲音也平靜溫和,好像說的隻是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故事。而不知什麽時候,他身周有了一圈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的光影在抖動。
李玉堂先忍不住了,手中長劍一抖怒吼道:“無恥秃驢!誰有空來聽你什麽養豬喂狗的?死到臨頭還妄想編造些故事來博取同情,果真無恥~!看打~!”
口中喊着看打,李大俠還是沒沖上前去,手在腰間一摸取了一隻鋼镖,運勁朝滅怒和尚的胸口扔去。
大俠的暗器自然不能帶毒,但這鋼镖有小半個巴掌大,兩三斤重,灌注上勁力打中人要害就算沒毒也一樣的要命。滅怒和尚依然坐着沒有動,他那傷勢确實也并不是假的,隻是那隻鋼镖都還沒來得及刺中他的身體,就先一步撞在他身周那層光影上,像打中石頭一樣發出托的一聲跌落在地。
“咦?胡香主...這是?”李玉堂一驚,退了一步,看向胡茜。
胡茜當然也看到了,卻還是不動也不開口,好像聽滅怒和尚的故事已經聽得入了迷。
“也許是那母豬已經吃飽,也許是我平ri間喂它的緣故,它沒有吃我便走掉了。我在滿是血肉的屋裏呆坐了一天一夜,直到村上的裏正二爺爺帶人來查看才把我帶了出去。原來那隻豬妖從我家出去之後還咬死吃掉了幾個人,村裏人連忙去鎮上道觀裏請來道士,帶領着一群壯丁才将那豬妖給除了。二爺爺帶我回去的時候他們正在設宴款待那道士,我本來也是渾渾噩噩的,但看見那道士的時候卻突然清醒了過來,因爲我認得那道士。半年前我去割豬草的時候曾經碰見過那道士,那道士似乎在附近采藥,還用五文錢向我買了些豬草,讓我高興了好一陣子。那道士曾經問我是不是一直用這豬草喂豬,還跟着我去豬圈裏看了看,卻什麽也沒說就走了。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麽,大叫起來是那道士害死了我一家,卻被衆人說是失心瘋了,還有人說我是被豬妖的鬼魂給上了身,将我拉走捆了起來。那道士自然說沒法救我,最後才由村裏賣了我家的田地,出錢将我送到了淨土禅院當了一個小沙彌。”
滅怒和尚身周的那層光也越來越明顯,那分明是一個人影,一個大了一圈,将滅怒和尚包裹在内的人影。小夏可以認出,之前那幾乎把他吓得要退開的就是這個,不過當時那隻是驟然一閃的幻影,現在卻是随着滅怒和尚的故事慢慢地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明顯。
“...過了些年頭後我才明白是怎麽回事。我割豬草時一直愛去村外山谷中玩耍,那裏人迹罕至,我割的那些五葉草大多有十年份以上的,那母豬經年累月地吃下來多少也有了些靈xing,而我們一家将它每所生的每一隻小豬都養大殺掉,它怨氣豈能不重?多年積累下來成妖不過是遲早的事罷了。這些門道那道士自然也是早已看出,但他若是事先開口提醒,那老母豬肉又賣不出價錢,每年的一窩小豬卻是我大哥念書的學費,我家裏人多半是不肯信的,而且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怎及得上讓妖孽現身爲害一方之後再出手除去來得名利雙收?果然,後來聽說那道人病逝之時已是号稱護佑一方平安萬家生佛的名道士。”
“其實也不能說那道士刻意害我一家。世人大都如此,即便是換了其他人大概十有九個會是和他一樣罷。連那成了妖的母豬其實也沒什麽錯,若無我家人殺它數十上百兒女的因,又何來它吃我一家五口的果?不過是因果業報,宿債朝償而已。隻是...隻是......”
滅怒和尚皺着眉,閉着眼,滿臉愁苦之se地自言自語,身周的那層光影也抖動得越來越劇烈。終于,他深吸了一口氣,雙眼猛的一睜,那平複了半晌的怒容再次山呼海嘯一樣地在他臉上湧現,一張口,雷鳴一般的怒吼從胸腹間炸出:“隻是這世間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震耳yu聾的每一聲怒吼中,他身周的光影都一閃,一亮,朝外一漲然後再向裏一縮。當這三聲怒吼過後,那光影已經不見了,滅怒和尚也終于站了起來,被怒火煎熬得發亮的通紅眼睛俯視着周圍三人。
那是真的在發亮,亮得還有些耀眼,好似兩顆燒紅了的火炭鑲嵌在眼眶裏。那已經是一雙不可能是人能有的眼,而滅怒和尚現在看起來确實也已經不再是個人,因爲沒有人能有六隻手,六張臉,靛青se的皮膚,近丈高。那層光影在滅怒和尚的怒吼中全部收斂,凝固,實體化,和他合而爲一,将他變作了這個樣子。
“怪...怪物......”李玉堂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這個不再是滅怒和尚的滅怒和尚,雙腳已經在打顫。
不是李大俠的膽子小,比這形狀模樣恐怖上十倍的妖魔鬼怪也不是沒有,隻是這靛青se六臂巨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勢,威壓,氣勢,更遠遠超出了這模樣給人的印象,仿佛那是與天地世間都同存同有的一尊萬古巨像,翻手之間,一切邪魔都隻能被碾壓粉碎,隻需看上一眼,任何yin邪鬼祟都隻能被紅蓮業火化爲灰燼。
不止是李玉堂被震住,躲得老遠的小夏,還有一直紋絲不動的胡茜也都在不自禁的後退,這青se巨人所散發的氣息已直達人的靈魂深處,令人呼吸都順暢不起來。
“這是...大威德金剛?”小夏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當然比李玉堂更有眼光,這尊六臂,六面,全身青se的巨人的正是釋門五大護法明王之一,文殊師利菩薩忿怒相,号稱能蕩平一切邪魔外道,護佑超度衆生的大威德金剛。
江湖上雖然很多人知道這位淨土禅院護法金剛jing修的便是這大威德金剛法,但大都以爲隻是這一法相所衍生出來的法術,禅唱,拳腳之類的神通,誰都沒想到他真正jing修的居然是這大威德金剛法相本身。
“正因爲有諸多外道邪魔,人心迷亂,yu望溝壑難填,這娑婆世界方才如此醜陋不堪,衆生凄苦,不得解脫。貧僧面壁三年,才悟通此理。于是在我佛金身前發下大宏願,要掃盡一切妖魔,殺盡一切惡人,廣弘我佛**,普渡衆生,讓世間人人都信奉我佛,還這天地一片清淨祥和。”
滅怒和尚的聲音也恢複了,又是仿佛能随時燒起來的怒氣彌漫其間,話語本身卻是大慈大悲,條理分明,合着這身法相的威嚴氣勢,真的恍如神佛臨凡。
“雖然以舍利子傳功之事想必乃是赤霞師伯自願,但他一身修爲佛法都乃出自我寺,豈有不落葉歸根之理?多一顆舍利子放入十方淨世舍利塔中,寶塔威能神通就會更大一分,便能懾服更多更大的邪魔外道,直至除盡世間妖魔,讓天下人都知曉我佛的大慈悲大神通,從而心向佛法。所以這妖孽定然不能落于他人之手。何況這妖孽得了我師伯的舍利子之事也有損我佛門清譽,更不能任其宣揚出去。好在你們這等利yu熏心之輩要獨占這妖孽,居然妄圖加害貧僧,貧僧也隻有以佛門慈悲渡你等速去投胎,重新做人罷。阿彌陀佛。”
佛号聲中,滅怒和尚出拳了。
他的上下兩對手臂互相結出手印,出拳的隻是中間一對手臂的右拳,他也沒走動,而是原地朝外一擊,一個比人頭還大的拳影就呼嘯而出,幾乎是眨眼即至,擊到了他要打的人的面前。
他這一拳沒對着yin沉莫測的胡茜,也沒理會心神不定的李玉堂,居然是擊向了已經站到數十丈開外,看似最沒威脅的小夏。
“咦?”小夏大驚失se,他好像也沒有想到滅怒和尚居然會先對他出手。好在他一直都全神貫注,還有神行符在身,朝旁邊猛的一跳堪堪躲開了這突如其來的一拳。
“大韋陀伏魔杵。”怒氣騰騰,也可能實際隻是yin沉沉的聲音從滅怒和尚口中吐出。看着小夏躲開,他臉上的怒容一絲都沒有變動,隻是上面一對結出手印的雙手驟然捏成雙拳,然後朝下虛虛一錘。
轟隆一聲巨響,地面猛的抖動了一下,剛剛還跳在半空中的小夏消失了,而那個位置,方圓足足兩丈地面也像被人狠打了一拳的面團一樣深深凹了下去,塵土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