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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萬民如在洪爐中

平安牽着阿黃到了山腳下,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挑着一對籮筐,步履沉緩地走來。

男子灰頭土臉,面有菜色,他挑着的籮筐裏裝着的不是什麽貨物,而是一對童子。

童子有氣無力,趴在筐沿上,好奇而又茫然地看着平安與阿黃。

像這些人,平安這一路上看到了不少。

他們大多三五成群,扶老攜幼,帶着瓦釜荊籃,卻又無不衣衫褴褛,步履蹒跚。

年饑或避兵他徙者曰流民。

平安知道,這些都是遭受災害,了無生計了,被迫背井離鄉,流落到此的流民。

他打量了那對童子幾眼,猶豫了一下,從阿黃背上的口袋裏取出兩個餅子,遞向那對童子。

不料那對童子沒等遞過來就突然伸手,很用力地一把奪了過去,然後狼吞虎咽了起來。

就連因爲餅子太幹,咽得直翻白眼,還是沒有停下吞咽。

一旁的中年男子感激的看了平安一眼,舔舔幹裂得脫皮的嘴唇,從腰間解下水囊,拍着童子的脊背,喂兩人各喝了一口水,童子的情況才好了許多。

當男子回過頭來道謝的時候,平安笑笑,不以爲意,牽了阿黃就要上山去。

隻是他突然注意到四周剛剛還在有如螞蟻一般,沉緩跋涉的人群,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正盯着自己看,目光饑火中燒。有如餓狼。

平安不由想起史書中記載的一些話:百姓饑窮,流者相望,人相食,老弱相棄道路,餓殍遍野。

人相食。易子而食……等等不堪字眼躍入他的腦海中,吓了他一跳。

眼下這麽多人看着,他們大概不敢吃了自己,但阿黃呢?

人無橫财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阿黃少了野草加餐,雖然不至于形銷骨立,但看得出來。明顯是瘦了不少。算不上肥牛了。

但在饑民的眼裏,這就是一頭肥牛,殺了能吃上十天半個月吧。

害怕阿黃被流民殺了吃掉的平安心下慌亂,用力拍了阿黃的屁股一把,然後小跑地往山上走去。

然而去谷娘廟的山路上,也還是不時能看到流民,他頓時恨不得多生了幾條腿。牛不停蹄,直至看到谷娘廟近在眼前了,才放緩了腳步。

“平安?”

正上氣不接下氣緊趕慢趕的平安,聽到叫聲,擡頭看去,面上微喜,終于是放下心來:“陳姐姐,你怎麽來了?”

來人正是陳玉詞,平安知道這位陳姐姐武藝高強,有她在。無論如何阿黃都不可能被抓了去。

陳玉詞笑着說道:“我這幾日一直在廟裏,倒是你,後面有老虎在追你嗎,跑得滿頭大汗的?”

靠着阿黃的平安,擺擺手,氣喘籲籲的答道:“沒有老虎,但他們看阿黃的目光。比老虎還要可怕。”

陳玉詞愕然問道:“他們是誰?”

平安便解釋了幾句,陳玉詞被逗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平安滿臉通紅。

“你這小鬼,平日裏膽子不是挺大的嗎,現在倒是學會杞人憂天了。”陳玉詞見平安臊得慌,逗了他一句,接着手中帶鞘寶劍随腕轉出幾個劍花,說,“放心吧,有你陳姐姐在這,保你和你的阿黃平安,絕對不會被那些流民吃了去。”

平安當即說:“謝謝陳姐姐。”

陳玉詞滿意地點點頭,問道:“你是來找你聶姐姐的吧?”

因爲聶小倩的關系,平安與陳玉詞在廟裏相識,來往得多了,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起來。

平安答道:“是啊,陳姐姐看見聶姐姐了嗎?”

陳玉詞面色微黯:“不知道她去了哪裏,至今未回,我也是有些日子沒見到她了。”

平安失望的說:“原來姐姐還沒回來啊。”

兩人一牛往廟那邊走去。

廟門口裏放着幾口大鍋,大鍋裏煮着清粥,數十流民排着長龍,在那裏領粥。

平安認得那幾個派粥的家丁是陳府府上的,便問:“姐姐,是你在派粥嗎?”

陳玉詞答道:“嗯,這半個月來,廟裏陸陸續續聚集了不少流民,山裏的草根都被他們挖了個一幹二淨。吃完了草根,再餓下去,怕是連廟裏的谷娘神像都要被他們打碎了吃掉,到那時,不知要餓死多少人。”

谷娘神像裏面含有部分觀音土,而觀音土又叫糯米土。

幹燥的觀音土質地粉滑細膩,看起來像面粉,用來蒸成馍馍,看上去又軟又白,像是真的。

但這種馍馍吃進去之後出不來,會被活活脹死。

住在谷娘廟的陳玉詞不忍心看到有人死在廟裏,便派人從陳府裏運了一批白米過來,煮成粥每日派發。

所幸當時改造廟的時候挖了一口深水井,不然在泉水枯竭的現在,就是有米,也煮不成粥。

雖然派發的不是太多,但隻要是到了廟裏的,每人都能分上一點,不至于餓死。

有粥有水,能活得下去,谷娘廟的流民日益增多。

陳玉詞看在眼裏,急在心上。

十幾年前年景好的時候,五百文就能籴到一石的白米,一石将近兩百斤。

最近幾年,米價漲到了七百文一石。

而入夏發旱之後,滴雨不下,莊稼死絕,秋糧無望,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米價就漲到了一兩四一石。

就這一兩四一石,都還是倉米的價錢。

千燈縣的倉米,多半是陳米,陳米不但雜質多,而且多有黴變,富貴人家是不吃的。

可旱情還在繼續蔓延。别說新米,就是陳米的價格勢必不斷上漲,甚至是短時間内漲到二兩也未必不可能。

需要知道的是,普通的數口之家,省吃儉用下來。一年的用度都用不了十兩銀子。

陳玉詞心地善良,原意派粥給流民。

但人力有時窮,何況是陳玉詞這樣一個養在“深閨”裏的小娘子。

她不是陳家的一家之主,而且不事生産,往不好聽裏說,其實是“米蟲”一條。她心善派個三五百斤,甚至上千斤。也沒有什麽。在陳府當家作主的長輩眼裏,就當作是玩鬧扔到湖裏,聽了個響,博個好名聲。

可要是再多就不可能了,陳家家業再大,錢糧也不是大風吹來的。

陳玉詞正是明白這些事情,才會着急。

隻是思來想去。她也沒能想出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她不知道的是,齊魯一省,數十州縣無不遭災,真正的赤地千裏,流民數以十萬計。

有人爲此作詩說:當午青草燎洪爐,旱禾萎悴夜不蘇。齊魯千裏百郡縣,八十四邑莽爲潴。

也就是千燈縣這附近幾個縣,旱災來得較遲,相比其它州縣,災情略輕。

而綿延一省之地的天災,絕不是某家某戶所能夠應對得了的。

其實别說是某家某戶。就連官府衙門,都無法解決得了。

更何況千燈縣的縣官,百姓的父母大人,當底下有人報以旱情時,他竟然極爲奇葩地指着衙門後院裏郁郁蔥蔥的草木,引用宋時詩人林逋的詩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如此美景。何來旱災可言?旱情一說,不過流言,刁民嘴裏的虛詞。”

實際上衙門庭院裏的假山水池花草樹木,都是衙役每日從很遠的水井裏挑水澆養起來的。若是一日忘了挑,都要旱死大半,偏是知縣大人爲粉飾太平,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正是,大旱一百五十日,垅上安能有麥禾?報到公庭猶不信,爲言庭樹尚婆娑。

不知底裏的陳玉詞,隻是盼望聶小倩快點回來。就算無法解決流民的問題,有個依靠,也是心安許多的。

平安随着陳玉詞往廟裏走去,但見流民遍地,或坐或卧,一個個眼神空洞無神,一動不動,如果不是走近了看,還以爲都是屍體,渾身上下流露着腐朽的氣息,空氣污濁難聞。

“陳姐姐,他們……”平安欲言又止。

陳玉詞掃了流民一眼,搖搖頭,輕歎了一聲。她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隻好看天。

一路無話,到了後院。

後院院門口有陳府家丁把守着,沒有流民能進到裏面去。

事實上流民對陳玉詞這個施粥的女菩薩感恩戴德,在知道她就住在後院裏之後,哪裏敢沖撞到這裏來。

不過本應該安靜清幽的後院,在大旱的影響之下,也是顯得有些敗落。

平安任由阿黃在院子裏活動,他則随陳玉詞到了書房裏。

他想着既然陳姐姐在,便在廟裏留宿一宿,看能不能得到到聶姐姐回來。

書房裏的兩人正說話間,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當兩人聞聲而出的時候,看到幾個衙役正拉扯着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往外走。

其中一個衙役頭子模樣的,邊走邊說:“馮麻子,你的事發了,跟我們走一趟衙門。”

“馮麻子?”

平安看着被衙役鎖拿住了的乞丐竟然是馮麻子,大吃了一驚。

他那天被母親阻止,沒參與焚燒旱魃,但後來也知道了馮麻子父親的墳墓被刨,屍體被燒,連骨灰都被撒到了甘河裏的事。

對那個悲憤欲絕的馮麻子,很多人都猜測他會到縣城裏去報官,畢竟他是占着理的。若是報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吃不了好兜着走。

隻是接連幾天過去了,馮麻子不但沒報官,反而突然消失了。沒人知道他爲什麽要消失,更沒人知道他消失到了哪裏。

萬萬沒有想到,馮麻子變成了乞丐,混在流民之中,躲到了谷娘廟裏來。

“我的事發了?”馮麻子一開始非常驚愕,随即掙紮了起來,大聲叫道,“我什麽事發了,你們抓我做什麽?”

“抓你做什麽?”那衙役頭子冷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沒聽說過?”

馮麻子驚恐地奮力喊冤:“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麽,冤枉啊……”

衙役頭子一手掐住馮麻子的脖子,将他的喊冤掐滅在了喉嚨裏:“染血的柴刀都在你家床底下找到了,還敢說王駝子不是你殺的?”

“王駝子死了?”馮麻子突然停下了掙紮。

“王駝子煽動民衆刨了你父親的墳墓,燒了你父親的屍體,你懷恨在心,用柴刀砍死了王駝子,以爲把柴刀藏到床底下,逃走就能逃得過這一樁人命案?”衙役頭子冷笑道,“可笑你哪裏不躲,偏要躲到谷娘廟來,沒聽說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按衙役的說法,馮麻子不去報官,是想要尋機殺了王駝子報仇洩憤。

因爲在整件事中,王駝子隻是煽動,即便告了官,以縣官的貪贓枉法,王駝子隻要能出錢打點,是罪不至死的。至多也就是罰點錢銀,打幾大闆,關上十天半個月的,就放出來了。

馮麻子沉靜了一會,似乎在想王駝子被殺一事,但沒多久他又叫了起來:“我沒殺王駝子,王駝子不是我殺的。”

衙役頭子哪裏相信他的一面之詞:“馮麻子,不報官,隻爲尋仇,我還以爲你是一條快意恩仇,響當當的好漢子,原來敢做不敢當。”

馮麻子卻仿佛沒聽到衙役的說詞,辯解道:“我真的沒殺王駝子,我都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他是什麽時候被殺死的?”

衙役頭子搖搖頭,說:“王駝子在三天前被發現死在了村口外的野地裏,證據确鑿,你是抵賴不了的,帶走。”

被拖着走的馮麻子目光突然變得遊離了起來,他嘴裏喃喃地說道:“我雖然恨不得殺了王駝子,但那天人多,我根本無法下手。等到第二天我再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馮麻子喃喃了一會,突然竭斯底裏笑道:“哈哈哈,原來他已經死了,死得好,死得好……”

他笑得是如此的暢快,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馮麻子被衙役拖走,看熱鬧的人散去,廟裏又恢複了安靜,隻是偶爾會傳來幾聲咳嗽的聲音。

“陳姐姐,馮麻子看上去很可憐,他會不會真的沒殺王駝子,是冤枉的?”

隻不過是數日不見,馮麻子就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處境極是凄涼,如今又被衙門抓捕了去,看樣子還可能會被判殺人償命的罪,看得平安心生恻隐。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們又怎麽可能知道。”

(這一章是四千,少了兩千,明天補上。)(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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