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平安入冬後不久就病了,熬了好長一段日子,立春過後方才好轉。
接着又将養了大半個月,身子骨才重新健壯起來,他想着阿黃一個冬天沒口好糧,餓得能見嶙峋瘦骨,便央求了母親,要外出去放牛。
平安的母親梁氏見他精神已旺,長久悶在屋裏也不是個事,便叮囑了一番後,準許了他的。
平安腰間别着竹筒水壺,提着釣竿,阿黃的背上披着鬥笠蓑衣,脖子上挂着一把風幹的艾草,一起走出了牛棚。
過了驚蟄節,鋤頭不停歇。
驚蟄春雷一響,萬物複蘇,便是一年一度的春耕農時。
天才剛剛擦亮沒多久,外面還下着蒙蒙細雨,郊野的田間地頭已經是一派繁忙景象。
平安和阿黃走到村口,遇上了十幾個相識的。
一年之計在于春,遠近幾個村子裏的少年孩童趁着私塾還沒開課,相約踏春。
一方是一天之計在于晨的牧童,一方是殷實富貴閑人家的孩子,因爲身份有别,素無往來,平安雖然與他們這些富貴相識,但平日裏見着了也是當作沒看見。
隻不過那群私塾學生似乎有意要取笑一番平安,有人大聲嚷道:“原來是平安啊,一大早的,去放牛呢。要不,一起走?”
平安察言觀色,自然是能聽出來語氣中的戲谑之意,但他本就是出來放牛的,也沒有什麽不對,更何況他也不想多生是非,便埋着頭,悶悶的應了一聲。
那幾個想要捉弄他一番的少年,見他沒有上來争辯,反而是牽着黃牛放緩腳步,遠遠的避在後面,覺着沒趣,哼哼了兩聲就走了。
平安樂得清靜,放開阿黃到路邊吃草,自己跟在後面悠哉悠哉的往河那邊走,漸漸的就沒有再看見他們的人影。
大半個時辰後到了河邊,阿黃吃草,平安垂釣,突然聽見一陣哄笑聲,驚得鳥飛魚散,随即一行十幾人從後面轉了出來,正是剛剛那些私塾的學生。
魚兒被吓跑,側坐在草叢裏的平安索性咬着草根躺下,靜待他們離開。
不料他們人到了這河邊,見緩流漣漪圈圈,沿河小麥返青拔節,油菜抽蕊見花,被吸引住,一時半會不打算走了。
設桌擺酒,把酒臨風,喜氣洋洋。
一個年齡較大,喜愛吟詩作賦的少年,觸景生情,更是放聲高吟:“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少年聲音一落,旁邊與之交好的同伴立即撫掌喝彩道:“一切景語皆情語,好詩,魏兄果然吟得好詩。”
隻是喝彩聲一落,又有一人搖頭歎道:“一切景語固然皆是情語,然而李兄所謂好詩之言,實則大謬也。”
李兄愕然,頗是不解的問道:“哦,不知梁兄有何高見?”
那梁兄點點頭,答道:“高見不敢,隻是一些淺見。比如‘春江水暖鴨先知’這一句,我看就值得商榷。”
“敢問梁兄,那一句又是哪一竅不通呢?”
“春江,春江,我們這裏隻有河,哪裏來的江,此一不通之處。而‘鴨先知’,你們難道沒看見,河裏不僅有鴨,還有鵝嗎?”那梁兄指着河裏,浮在水面上嬉戲着的幾隻大白鵝,說,“既然有鵝,那爲何就是鴨先知,而不是鵝先知呢?”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自古以來,隻聽說有詠鵝的,沒聽說有詠鴨的。所以單就身份上來講,即便春江水暖,也應是鵝先知,而不是鴨先知。何況,鵝還比鴨大上許多。”
衆人轟然叫好:“梁兄此言有理。”
那梁兄聞言,臉上得意洋洋之色更盛:“其實我還能找出更多不通的地方。”
衆人皆驚:“還有不通之處?”
梁兄一揮手,頗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揮斥方遒氣勢:“當然,我們的确是有一條河,但河裏有撈上來過河豚嗎,沒有吧。‘正是河豚欲上時’,用沒有之物來吟唱虛無,大爲不妥。”
然後又是一片擊掌驚歎之聲。
就是那吟詩的魏兄,臉色不大好看,他瞧瞧水裏的鴨子,有了主意:“有詠鵝詩不假,但梁兄所謂沒有詠鴨詩,不見得吧。”
那梁兄笑了笑,說:“魏兄聽說過詠鴨詩?”
“當然,你們且聽上一聽,便知真假。”魏兄很有幾分急智,清清喉嚨,吟道,“清清水中一群鴨,有的麻來有的花。麻鴨帶頭戲水忙,花鴨在後叫嘎嘎。”
不遠處,隐在草叢中的平安聽在耳裏,差點沒笑斷氣。
因爲一開始吟的那一首詩,是宋人蘇子的詩,而且是一首畫詩,本就不是他們寫出來的,可他們張冠李戴拿來用不算,還煞有介事的擡杠點評,平安就沒能憋住波濤洶湧的笑意。
而最後的詠鴨詩,壓根就是一首上不得台面的打油詩。
“果真是村牛,好擺頭時就擺頭。”
平安笑着從草叢裏出來,牽了阿黃,要離開。
這裏有了他們這些村牛,想要安靜下來釣魚是不可能的了。
可他從草叢裏出來,一個沒注意滑倒在地,滑了半身泥。
那群私塾學生正爲詠鵝詩和詠鴨詩争得面紅耳赤,聽見動靜,回頭看到平安的狼狽模樣,無不哈哈大笑了起來。
平安卻若無其事爬起來,抖抖衣服上的泥土,掃了他們一眼,朗聲吟道:“春雨貴如油,下得滿地流。滑倒小學士,笑殺一群牛。”
話音一落,他迅速爬上牛背,一拍釣竿,駕的吆喝着,急急而去。
私塾學生待平安走遠了才反應過來,一群牛指的就是他們,因爲當時笑的也是他們,頓時群情洶湧起來:“氣煞我也,小小貧賤牧童,竟敢自比學士,誇口這般大,也不怕折了壽。”
平安騎着阿黃一路狂奔,直到看不見後面的人影,他滑下來,拍拍阿黃的腦袋:“阿黃,你要知道,你是阿黃,不是什麽村牛,知道了嗎?”
老黃牛瞪着銅鈴一般大的眼睛,看了平安一眼,叫了一聲:“哞!”
平安當即又是一陣大笑。
春風料峭,乍暖還寒,滑了半身泥的平安笑完覺得寒意襲體,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他連忙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将蓑衣披上:“病才好,别又着涼了。”
此時離出來還不到兩個時辰,天色尚早,而且阿黃沒吃飽,所以雖然衣服又濕又髒,他還是不能這麽快就回去。
既然不想就這樣回去,就必須要找一個去處。
平安左右看看,發現自己和阿黃經一陣疾走,到了一個山坡上,稻香廟就在不遠。
廟裏有瓦遮頭,有牆擋風,或許還可以烤火,平安想着,掉了個方向,往稻香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