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到四宜齋找新書,免不得要待上一時半會,身爲王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是不可能與那些窮書生一起在外面打成一片,擠出臭汗擠出熱浪來。
專用間安在後院裏最僻靜的一個寬敞的所在,構造獨特,裝飾典雅。
從外間的硬闆凳到裏間的椅子,再到王瓊英的專用房間的軟塌,規格待遇一層遞進一層。
就連茶水也被換掉,茶具是名貴通透的琉璃盞,茶是上好的茅山小雀舌,那一盞宛如山水圖一般的茶水送上來,還沒還沒喝呢,就已經香氣四溢,透人心脾。
上次聶小倩在這裏待過一次,倒是沒有什麽特别的感覺。
可能是礙于老臉,王老夫子請聶小倩上座之後,隻是捧着那一幅對聯在外間裝模作樣的仔細研究品味,讓王洵跑腿伺候。
王洵這些年在四宜齋是伺候客人,伺候王老夫子,是伺候慣了的,也沒有什麽,隻不過當跑完腿下來,心中不解,就很想問上王老夫子那麽一句:“對聶家小姐,夫子何以這般前倨後恭?”
然而他終究是個小夥計,沒敢當面問出來,隻暗地裏腹議了一下。
堤哒堤哒的,馬蹄聲在店門口響起。
王洵聽到看見了二話不說連忙趕了過去,接過缰繩。
王瓊英從馬上下來,風一般就進了店裏,留下一陣襲人的香氣,讓王洵有些發暈。
店裏正端坐着品讀對聯的王老夫子,聽到王瓊英鬧出來的這麽一大動靜,眼皮子微擡。
他心裏清楚,是王洵找人通知到王家大宅那邊,王瓊英知道她的小倩姐姐到了四宜齋,甚至等不及走路過來,就騎了八少爺的馬匆匆趕了過來。
“九姑娘。”
虎死不倒架,讀書人自然要維持讀書人的風骨,王老夫子雖然屢試不中,但風骨尤其高古,所以他沒有低聲下氣的湊上前去,而是道了三個字,算是打招呼。
畢竟是店主的大小姐,看見了硬是當作沒見,未免太過無禮。
“夫子。”
王瓊英也是知道王老夫子的性子的,說句不好聽的,那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上次的本子的事,因爲花了一大筆銀子,耿耿于懷都不知道了多久,直到後來大賣,才稍稍露出了點好臉色。
可偏偏這王老夫子又是王家裏的老人,年歲資格高到連父親見到了也要問候上一句的,所以她也不得不忍着不耐,叫了一聲。
“聶家姐姐呢,不是到鋪子裏來了嗎?”王瓊英在店裏環視一眼,沒看到聶小倩。
“在後面。”王老夫子指了指通往後院的那扇門。
王瓊英點點頭,她來之前是有點擔心夫子會因爲看聶小倩不順眼,從而把聶小倩涼在外面,被寒風吹的。
“哼,老冬烘,這番倒是長眼神,曉得小倩姐姐是個有才學的奇女子。”
她在心裏哼了一句,邁着輕盈的小碎步就往後院走去。
跨過門檻,果然看見那客間裏打着明燈,門也是虛掩着的,淡淡熏香若有若無的往鼻子前缭過。
王瓊英也不知怎地,就是看這位小倩姐與别個不同,上次才見面,不過談今論古分韻聯詩了一會,就覺得議論相合,情意相投,好像是上輩子帶來的熟悉一般,以姐妹相稱開來。
想到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親近的,談得來的伴兒,卻好長時間沒有見面,讓她日日都是想念,偏生忘了問住所,想要見都見不着,時間久,心中就積了些怨氣。
所以人還未進去,聲音就先進去了:“姐姐好狠的心,一個月都不曾到妹妹這邊走動,讓妹妹好生想念。”
正在屋子裏繼續琢磨那看不見摸不着,卻對陰魂大有好處的未知名粒子的聶小倩,聽了聲音,接着見到王瓊英輕嗔薄怒而來,嗔怪裏一開口就先帶了三分撒嬌的意味,軟糯軟糯的,聽在耳裏讓她感覺分外有些吃不消。
聶小倩不得不未語先笑,舉手投降:“是姐姐的不是,在這裏給妹妹陪個罪。”
解釋就是掩飾,她索性就沒有解釋,幹脆利落給道了個歉。
這不,她這一柔聲道歉,王瓊英就無法再嗔怒下去了。
王瓊英問過聶小倩的近況,說了會體己話,然後想起王老夫子的前倨後恭,好奇之下問了聶小倩,想要知道聶小倩究竟做了什麽,讓王老夫子那等頑固不化的老冬烘都能順了下來。
聶小倩随即說了寫對聯的事情。
王瓊英畢竟年少,未能如王老夫子那般深刻的體會到那幅對聯的道理,不過聶小倩姐姐,身爲妹妹,姐姐能有這如此大才,自然是哼哼得幾聲,與榮有焉的說道:“對那等老頑固,就是要用真正的才學好好教訓教訓他們,方能老實下來。”
聶小倩不禁莞爾一笑,王瓊英人前頤指氣使,大小姐脾氣十足,在她面前往往往流露出少女活潑調皮的一面。
王瓊英調侃了王老夫子一句,轉眼,視線落在了聶小倩的竹籃子上。
聶小倩注意到她眼神裏炙熱的目光,當即笑道:“看來瓊英妹妹想念姐姐的話是假,想念姐姐手裏的文稿才是真。”
“王瓊英對姐姐是日思夜想,順便想一想姐姐所寫的本子。”王瓊英狡黠一笑答道,那邊,手就伸到竹籃子裏去了。
聶小倩寫的這一部小說,時間上花費更大,所以王瓊英取出來的是一疊比《上錯花轎嫁對郎》還要厚上許多的文稿。而第一張,赫然隻有“梁祝”兩個秀逸的大字。
“姐姐這本子裏的梁祝,可是說的義婦冢,地裂、入墳、化蝶的故事?”
王瓊英是個喜歡看小說聽故事的,梁祝是民間流傳了上千年的傳說,雖不至于家喻戶曉,卻也很多人都知道,而且早在明以前就有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戲劇出現,叫《祝英台死嫁梁山伯》。
她一看到“梁祝”二字,很容易就聯想到了梁山伯與祝英台上去。
“是的。”聶小倩點頭答道。
她再一次從情字着筆,繼續譜寫凄豔絕美的愛情戀歌。
上一部的《上錯花轎嫁對郎》是開拓,這一次的《梁祝》是鞏固,路子是絕對清晰的。
《祝英台死嫁梁山伯》在她的記憶中也是有的,隻不過這一出戲劇,情節比較簡單松散,與時下的詞話小說都是大同小異的一個模式,有很大的時代局限性。
所以腦中裝有無數梁山伯與祝英台各種版本故事的聶小倩,對推陳出新,重新演繹,敷衍出更加豐滿動人的梁祝傳說,是抱有十足信心的。
港台版的,在梁祝的悲劇來臨之前,惡搞成分太重,偏向輕喜劇化,模式太過超前,雖有可取之處,但恐怕很難爲這個時代的“古人”所接受,所以聶小倩并沒有從中撷取太多,她拿來最多的是何董電視劇版的。
這一版舊瓶裝新酒,用現代化的語言來說就是,既傳統又不失先進性。
英台求學有志量,女扮男裝入書院。
三載同窗情如海,山伯難舍祝英台。
一曲化蝶訴離殇,凄婉千秋成絕唱。
都道是生死苦戀,這便是梁祝情緣。
王瓊英閱讀文稿,看到擡頭這帶有嚴重劇透感的行文詩,沒有抱怨,因爲這本就是一出衆所周知的悲劇。
聶小倩寫的這一部《梁祝》,前大半部是清新淡雅的,隻有到後面才會出現凄美委婉。當然,即便是清新淡雅也有于無聲處之驚雷,波瀾起伏,才有看頭。
凄美委婉,梁山伯的深情,祝英台的堅貞,自然是動人情殇,讓這個亘古傳揚的愛情故事既超凡脫俗又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