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宜齋的夥計也姓王,叫王洵,草字淩楓,與王家隔了不知道多少代,勉強算得上沾了點親帶了些故。
王洵上過兩年私塾,因實在缺少讀書天賦,家境又不好,到了15歲那年沒繼續進學,其父走了更親近一點的王家人的門路,給他在這書鋪子裏找了份當跑腿小厮的活兒。
他勤快老實,又識字,幾年下來,學會了能寫會算的本領,倒是承擔了四宜齋大半的事。
王老夫子反像是個廟裏泥塑的偶像一般,隻坐鎮店裏,很少理事,也就是有賣文的來了,才由他來出面。
畢竟是讀了幾十年,把書讀老了的老人了,雖然文章寫得連鬼都嫌酸氣太重不願意看,但眼光還是有一些的。
這許多年來,看中了不少好的時文和詞話本子,很是幫助四宜齋賺了不少錢。
隻不過也因爲賺了錢,爲人就越發清高自诩,乖張固執己見了,眼裏揉不得半粒沙子,更容不得旁人忤逆。即便是王洵,是店裏的老夥計了,在他面前也輕易不敢大聲說話。
王洵正拿着雞毛撣子忙着除塵,眼睛的餘光瞥見一個柔美的影子從黑暗中幽幽走來,不由回頭去看。等倩影的真面目呈現在燈火之下,那素若春梅綻雪,潔似秋菊被霜的逼人光彩,讓他一愣,頓在那裏,驚訝得嘴巴都張開了合攏不過來。
在聶小倩進了店裏,朝他微微行了一個禮,他手中的雞毛撣子脫手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才如夢初醒,想起這是自家大小姐情如姐妹的朋友,一下子慌張了起來。
這一慌張就想用笑來掩飾,殊不知笑得比哭還難看,手足無措的,跌跌撞撞就沖向隔了一道簾子的裏間。
王洵沖進裏間,朝王夫之叫道:“夫子,夫子,客人,有客人,有客人來了。”
王老夫子正眯着眼睛湊在燈火前,聚精會神的看書,聽見店裏夥計喚了幾回,隻覺聒噪得緊,有些沒耐煩的揮揮手,頭也沒擡道了一個“坐”字,示意既然是客人,那就自己找個座位坐着,等他把書看完了。
在這種時候能到四宜齋裏來的,都是那些寫了幾筆酸文的讀書人,來賣文章的。
混到這個份上的讀書人,不是窮措大是誰。這郭北縣縣城的窮措大,當真是如過江之鲫,數不勝數,想要招呼都招呼不過來,所以能讓其在店裏有一席之座,王老夫子自以爲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聶小倩是已經死過一次的鬼,雖然無法笑口常開,但遇事豁達,隔着簾子,看王老夫子在裏面靜如高山不動,頭沒擡的叫了個“坐”字,也沒有什麽被小瞧了的惱怒感,更沒在心底暗罵這老夫子“窮措大骨相,田舍翁嘴臉”。
她隻是聞言把竹籃子放到一邊,找了一個座位坐下,靜靜的感受着那種令她感覺舒服的拂體之感。
如果不是她緊捏《太陰煉形法》法訣,幾乎是察覺不到這種潛移默化的改造壯大凝煉,實在是太過微弱了。
到目前爲止,她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隻是從李家鬼宅出來,往這邊走,這拂體之感好像更加強烈了一絲絲。
卻說四宜齋的夥計王洵,在裏間請不動王老夫子,慚愧的出來。
聶小倩自覺上次的荊钗布裙,裝窮的形象太過失策,所以這一次換了裝束,雲髻長梳,青絲遮額,一襲栀子花白的銀泥羅裳襦裙,墨青有暈,織雨堆煙的窈然雙眼,如一阕清婉宋詞,玄韻淡泊,逸氣虛袅。
在王洵的眼裏,已經是太過光彩照人,讓四宜齋整個亮堂起來了,以至于刺激得他連頭都不敢擡,不敢多瞧聶小倩一眼,似乎瞧多一眼就要被亮瞎了一樣。
正沉浸在想要弄清楚那對自身陰魂進行着潛移默化的改造壯大凝煉,卻近乎虛無的粒子是什麽的聶小倩自然是沒有注意到這書鋪子的夥計的蹑手蹑足,大氣不敢出,唯恐驚動廣寒仙子,姑射神人一般的謹慎姿态。
如此好半響,四宜齋都靜得落針可聞,隻聽得風從外面刮進來的呼号之聲。
直到兩手捧書的王老夫子動了動,空出一隻左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因爲太涼,頭還是沒擡的朝外面忙碌的的王洵叫了一聲。
“茶。”
王洵才趕忙放下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撿回來的雞毛撣子,走到隔間提出來一個熱氣蒸騰的茶壺,進去給王老夫子倒了一碗,出來,視線劃過聶小倩那一方所在,恍然大悟的旋風一般沖到隔間,洗了又洗燙了又燙一個茶碗,端出來,給她倒上一碗。
整個過程因爲太過緊張,連“多有怠慢”這樣的客氣話都忘了說上一句,就迅速避到了一邊去。
又過了一會,裏間再次響起動靜,王老夫子終于看完了那幾頁書,撫着下巴的一小撮山羊胡子,煞有介事地踱着方步走了出來。
他在店這外間沒看到王洵,臉上的皺紋深陷下去就要發作,觑見邊上安坐不動的聶小倩,眉頭皺了起來,心下不喜,但還是清了清喉嚨,道了兩個字:“請坐。”
聶小倩沉思時微微垂下的螓首擡起,聽見王老夫子的作态,沒有喜悅沒有局促,而是站起來以尊老爲名稍稍一福,然後随着王老夫子往裏間走去。
于待客之道上,裏間比外間更隆重一些。
王老夫子請聶小倩到裏間就坐,接着到外面叫了王洵把茶水提進來,惜言如金一般再道了兩個字:“請茶。”
待客之道行完,他就出了來。
王老夫子做得一齋之主,自然沒有迂腐到認爲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認爲一個女子,整日到外面抛頭露面,把那文章寫來發賣,與男子言利争利,實在是有失體統。
何況詞話唱本小說,不過是小道爾,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過聶小倩寫的那部《上錯花轎嫁對郎》很好賣,刻印了上下兩冊,2兩銀子,賣了幾百套,底下出租生意也做的好,刨去成本,利潤高達好幾百兩,讓他無法不用四宜齋最高規格的待客之道來招待聶小倩。
王老夫子在外間有些想不明白這個世道何時變化成這個樣子,并爲此出神的時候,王洵湊了上去,小聲的在耳旁說道:“夫子,墨寶。”
原來四宜齋有個規矩,隻要是在四宜齋賣文章賣得好的,照例都會請對方留下一副墨寶。一來是聯絡情誼,二來嘛,若是那賣文章的将來高中了,四宜齋得了個鎮店之寶的同時,還得個識人的好名聲。
他有些氣惱的回頭瞪了王洵一眼,因爲他壓根就沒想過讓聶小倩給四宜齋題字,哼,一個寫了些微末小說的女子,留什麽墨寶。
然而聶小倩寫的小說賣得好,這是有目共睹的,王老夫子笃信無規矩不成方圓,不好自己就破了這個規矩,最後隻能讓王洵到裏間言明此事,伺候了筆墨,請聶小倩題字。
王老夫子則是坐在櫃台後面,拿了個本子,準備來個眼不見爲幹淨。
隻是他翻開還沒來得及開看,王洵就端着東西走了出來。他斜瞟過去一眼,見王洵眉宇間隐隐有激動之色,不由更是氣惱:“一盞茶功夫都不到,分明敷衍了事,真真不當人子。”
王洵不明白爲什麽夫子總對大小姐的閨閣密友聶家小姐這般作色,鼓起勇氣反問道:“回老夫子的話,聶家小姐才思敏捷,有倚馬之筆,一幅對聯原也不用太長時間。”
所謂的倚馬之筆,指的是文思敏捷,題目出來立即就能開寫,寫得極快極好。
對王洵說的倚馬之筆這種形容,王老夫子當然是不信的,聶家那個什麽小姐寫的那個本子固然是風靡縣城大小閨閣,但在他看來,不過是小縣城的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沒見過真正的好文章。
“拿過來。”
王老夫子頗是不豫的吩咐王洵把題字拿過來,準備看過之後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店裏被一個女子迷得七葷八素,頭腦已經極度不清醒的小夥計。
王洵心裏頗是不忿,想要争辯,但在王老夫子手中權力的壓力之下,隻得小心翼翼的把手中的題字呈了上去,實際上他也有心讓手裏聶家小姐的墨寶震一震王老夫子。
王老夫子目光落在白紙黑字上,第一眼看的是字。
但見字字用墨清和爽朗,濃淡有如雲煙,筆劃毫芒轉折圓轉流麗,時斂時放,能含能拓,寓剛健于妍秀之中,韻态爾雅溫文。
“好字,當真好字。”
王老夫子還沒來得及看字意,隻看了字形,并且隻是一眼,就忍不住在心裏贊道。因爲這十裏八鄉的,怕也沒有幾個能寫得出這麽一筆好字來。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待得品味了字形,再讀字意,王老夫子心下一震時,不由得就念了出來。
王洵的眼睛緊緊盯着王老夫子,聽王老夫子嘴裏無意識的重複念叨着這一幅對聯,看他一張橘皮老臉漲紅了起來,有些氣浮如流水不安的模樣。
并不知道王老夫子正在琢磨着這一幅對聯,已經有些魔怔了,因爲他越是琢磨,就越是覺得這幅對聯中的每一個字都很俗,卻每一個字都包含着至理。
琢磨到最後發現這兩句話,卻是把太史公所說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一等前車之鑒給所說了個通通透透,好不淋漓盡緻。
若非胸中自有丘壑,氣象萬千,如何道得出這等石破天驚的大家之語?
然而,這都是一個之前他瞧不起的小女子所寫。
想到這裏,王老夫子漲紅的臉皮發起熱來,由紅轉青又轉白:“這如何可能,這如何可能?”
“夫子,夫子?”王洵見着王老夫子這般摸樣,生怕他一個不好犯了癔症倒下,趕緊攙扶住他,出聲叫喚。
沒想王老夫子突然清醒過來,一把就掙脫了他的攙扶,還連連吩咐:“快,快請聶家小姐上座,上客間座,上香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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