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都是獨坐水中居鏡湖亭,或是撫琴,或是賞月,或是讀書,或是練字,似乎靜如高山不動,外物不萦纡心。
如此過得了半個多月,感應着那些盯梢的又松懈了,她方才重新拾起了念想。
此時月**,寒意凜凜,聶小倩數尺輕紗裹身,袅袅娜娜,仿佛沒有察覺那從亭子間呼嘯而過的勁急晚風。
穿越到這千奇百怪的大明朝,成爲聶小倩已經有一個多月,她算是想開了,看亭前葉黃葉落,流轉的眼波沒有了初時的凄清,神色也沒有了昨日的哀怨,整個陰魂之體變得越發幽遠飄渺了。
“不知道《上錯花轎嫁對郎》刻印的事現在進行得怎麽樣了?”聶小倩心想。
這半個月,她沒往黑風林那邊踏足一步,完全想象不到王瓊英這個妹妹的動作究竟有多快,現在已經是将小說印刷出來,傳遍了整個縣城,傳到了能讀書認字的小姐的閨閣裏。
“算了,不想這個,寫完的書就是潑出去的水,想也白想。就是王瓊英等自己去探訪,可能等急了。”
想到那個剛認識就姐姐姐姐喊個不停,讓她惡寒的同時又感到親切的少女,聶小倩決定再觀察幾天,等那些個讨厭鬼不在從旁窺觑的時候,跑一趟縣城。
再過幾天,那是未來的事,接下裏總不能無所事事坐着幹等,空耗光陰。
要是按電影世界的時間來算,她做鬼的日子可不長了,滿打滿算也就還有不到一年。
“是不是起一個新的構思?”
吃飯睡覺打豆豆,閑着也是閑着,那是人才會做的事。
聶小倩是一隻随時有可能魂飛魄散的鬼,不想讓自己閑下來,免得胡思亂想,于是思索着是不是寫一本新的小說。
從王瓊英對《上錯花轎嫁對郎》這種古典言情小說愛不釋手看來,這條路子可以繼續走下去,不過穩妥起見,腳步不能太大了。
跨越性的遞進,還是等到筆杆子夠硬了,名字夠響了,再來無妨。
如此想着,心念沉寂下來,半響,她拈筆揮毫,寫下《摸魚兒·雁丘詞》中的半阕。
問世間、情爲何物,隻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别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紙張在風中嘩啦作響,紙上墨字,筆劃靈活撇捺飛動,剛柔悉備,顧盼有情,幽森無際。
原來聶小倩覺得自己的字太過纖麗秀氣,宛如弱柳扶風,沒有大家氣象,于是尋了顔真卿的字帖日日偷空研習,沒想到練習了不到一個月,就因爲底子不錯,已經初見成效。
然而就在她準備繼續潑墨的時候,卻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凝頓在了那裏。
可待得要仔細聆聽,那聲音又随即被吹散在寒風裏。
“這天寒地凍,還有人敢往荒山廢寺妖窟鬼巢裏跑?”聶小倩有些疑惑。
随着天氣一日寒過一日,蘭若寺左近早中午晚時時刻刻都是門可羅雀,半點人氣也無,連老妖婆都有好些日子沒有血食進肚子,面有菜色。
不是小青她們頓悟了,突然變成了可以上奏朝廷,立牌坊的貞女烈婦,更不是準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實在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畢竟她們就算想要勾引,也要有男人闖将進來才成。
又過了一會,聶小倩終于确定了那是人的呼喚聲,來自遙遠的深沉的呼喚。
依稀之間,她恍惚中,仿佛看到了那麽一位做着悲涼叫喚的蕭索背影。
“阿黃,你在哪裏啊?”
然後她聽清楚了呼喚聲,帶着幾分稚嫩凄涼,有點聲嘶力竭的呼喚聲。
真真是聞着傷心,聽着流淚。
随着消散在湖面上,晚風裏的叫聲,一個七八歲,黑黑瘦瘦的小男孩從叢林裏鑽了出來。
小男孩腰間别着一個竹筒水壺,手裏拿着一根釣竿,一身泥濘,神色焦急,臉頰上有淚水沖出來的兩道小泥溝,顯然是傷心哭過的。
聶小倩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在這種時候,闖到這片吃人魔窟的,居然會是這麽一個,怎麽看都不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那種好漢的小家夥。
但她又不得不想起一句詩,忍不住用來喝彩一番:正太生來膽氣豪,腰橫竹筒沒帶刀。
小男孩似乎也沒想到能在這片杳無人迹的荒郊野林裏遇見一位漂亮得,隻有到廟裏才能看到的姐姐。
他神情有些激動,有些怯怯,涕淚四流時,終于是鼓起勇氣跌跌撞撞,走到了亭前,神态有些拘謹,聲音有些沙啞的問道:“神仙姐姐,你看見我家阿黃了嗎?”
“你家阿黃?”聶小倩腦中浮現某條大黃狗。
“一頭黃牛。”小男孩緊張起來,雙手一個勁比着,不斷強調他家阿黃的體貌特征,“尾巴的毛被剪掉了一截,很好認的老黃牛。”
“原來阿黃是一頭黃牛啊。”聶小倩點點頭,同時明白過來,爲什麽小男孩能夠看得見沒有顯形的自己,大概是眼睛沾染過牛的眼淚。
“是的,神仙姐姐,你看見了嗎?”小男孩有些黯然的眼神亮起來,充滿了期待。
“小弟弟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啊,怎麽跑到這邊來尋牛?”
“我娘喚我叫平安,家住在山那邊,叫稻香村,姐姐沒看到我家阿黃嗎?”小男孩很是着急。
原來深秋時分,百草枯槁,這位叫平安的牧童隻能把牛往深山裏趕,趕在寒冬第一場雪來臨之前,讓牛長多點膘,好熬過臘月。可能是孩子調皮玩心重,沒注意讓給牛走丢了。
牛是一家之寶,他怕回去受責罵,隻能跟着蹄印,一直找,直到夜色降臨,沿着小鏡湖,一路找到蘭若寺這邊來。
聶小倩心想,老馬識途,老牛通人性,更應該也識途才對的啊,怎麽都月上林梢了都還不知道回家?
她不由往湖邊看去,看到消失在黑風林的蹄印,尋思那阿黃是不是已經被林子裏的餓狼吃掉了。
牧童平安見聶小倩沒說話,以爲她也沒看見,頹唐之下就想要繼續往蘭若寺那邊尋去。
聶小倩見狀連忙一把拉住了他,說:“那邊有吃人的妖怪,你不要過去。”
她可不認爲那些女鬼老妖會有因爲正太年紀小就不老牛吃嫩草,那般高尚的情操。
牧童平安之前急着找牛,腦中隻有這樣一個很單純的念頭,壓根就沒有心思往山精野怪那方面去想,不想自然就不會害怕,即便山野林怪,霧深月寒。
如今聽聶小倩提起,一下子就想起了家裏人吓唬說這邊有妖怪,格外鄭重吩咐不要往這邊山來的殷殷叮囑,又想到村子裏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個茹毛飲血的青面獠牙,登時就發起怕來。
兩排三十幾顆牙齒捉對兒厮打,咯咯作響的聲音在寒風中清晰可聞,就連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小臉都好像被吓得白了不少。
“那我家阿黃怎麽辦?”牧童平安又怕又急,泫然欲泣。
“不要怕,有姐姐在呢,但小心不要再像剛才那樣大聲叫喚,要是驚動了它們就危險了。”聶小倩摸摸他的小腦袋,柔聲安慰道,她有點後悔剛才說的那句話了,把好好的一個孩子吓成這個模樣。
牧童平安聽聶小倩說會幫助自己,安定了不少,并很用力的點了點腦袋。
“你家阿黃可能是跑進林子裏找吃的去了,我幫你去林子裏看看,你要跟着來嗎?”聶小倩本想着林子那邊可能有危險,讓他待在這邊的,但考慮到水中居這邊小青随時可能會過來,危險性也不遑多讓,于是打算捎上他。
“我和你一起去。”牧童平安急急忙忙應道,生怕聶小倩就這樣落下了他。
“那好,快過來,我們一起去找你家阿黃。”聶小倩說着,把牧童平安招喚過來,牽着他往林子裏走去。
隻是走了一段路,聶小倩感覺到握着的他的手在發抖,腦中一個念頭閃過,想到一個問題,當即問道:“是不是感覺很冷?”
牧童平安拍拍胸脯,一副小大人的無所畏懼:“我不怕冷。”
聶小倩不禁莞爾一笑,抽出一條素白的絲巾,說:“姐姐的手冷,牢牢抓住這條絲巾跟着走。”
接下來聶小倩用絲巾牽着牧童平安進了林子裏,順着不是那麽清晰的蹄印,一路尋過去。
嗷嗚!
走了約莫一兩炷香的功夫,突然聽到狼嚎之聲,凄厲尖銳,不斷在林間回蕩。
牧童平安聽到狼嚎,猛然停住了腳,害怕得厲害,發起抖來。
“别怕,剛剛你不是叫我神仙姐姐嗎,姐姐有好些法子,要是餓狼敢來,保管叫它們有來無回。”聶小倩見狀,安撫道。
“我還要把阿黃找回來,我不怕。”阿黃的重要性終究是壓過了心中的恐懼,牧童平安咬着牙根說。
“那就讓我們一起過去,把狼趕走,把阿黃救回來。”聶小倩柔聲鼓勵道。
牧童平安聽了精神一震,加快了腳步。
轉過一片林子,在朦胧的林中迷霧中,透過林梢的慘白月光下,聶小倩看見了一頭被好幾匹狼圍住的老黃牛。
老黃牛果然是頭通靈性的,它背靠着一棵參天大樹,頭頂雙角如矛似槍,抵在身前,讓那幾匹餓狼有如老虎咬刺猬,一時之間不好下嘴。
然而比較怪異的是,在老黃牛的背上,還趴着一個小小的影子。
她凝目看去,發現是一隻白狐。白狐大概是受了傷,如雪的毛發上染了些許殷紅。
“阿黃!”牧童平安驚喜的叫了一聲,他的目力不如聶小倩,相對較遲發現老黃牛。
老黃牛大概是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側過頭去。
這一側頭,那幾匹虎視眈眈的餓狼頓時尋得了空隙,就想要撲上去撕咬。
說時遲那時快,聶小倩一口陰氣吹将過去。
呼的一聲響,寒風四起,飛砂走石。
那幾匹被陰氣寒風迷了眼睛的餓狼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後面來了更加恐怖的存在,吓得往後退了幾步,背上硬毛聳起,旗杆般硬的尾巴夾進了股下,齊齊發出陣陣哀鳴。
雖說人爲财死鳥爲食亡,但餓狼還是在生死之間的大恐怖的威脅之下,舍掉了到嘴的獵物,如喪家之犬一般匆匆逃進了霧林深處。
眼看餓狼逃走,牧童平安再也忍不住驚喜,沖過去,抱着劫後餘生的老黃牛的脖子撫慰起來。
哞!
老黃牛的腦袋在主人身上摩挲得幾下,然後晃晃,朝聶小倩叫了一聲。
聶小倩知道老黃牛是看得見自己的,更懂得那一聲叫聲裏面蘊含的意思,也是有些歡喜。
救牛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以至于她差點忘記了趴在牛背上的那隻白狐,如果不是白狐啾啾的叫着,引起了她的注意的話。
聽到那啾啾聲,聶小倩饒有興趣的仔細打量起白狐來。
白狐也不害怕,人立而起,然後又像人一樣,兩個前爪拱手作揖,朝她拜謝救命之恩,模樣可愛精靈。
“又是隻通了靈性的。”聶小倩心想,一樣拱手作揖還禮。
在這個窮山惡水出妖魔的世界,遇着通靈性的小動物,她倒是沒有感覺有多奇怪。
無論是妖精還是鬼怪,隻要本本分分不害人,在她看來,于格調上都是平等的。
白狐作揖過後,眼神帶着些許留戀的拍拍阿黃的牛背,然後從阿黃的背上下來,一瘸一拐一歪一扭,往餓狼逃跑的相反方向,走了開去。
聶小倩則是帶着牧童平安和老黃牛阿黃,找了個避風的山洞,準備讓平安和他的阿黃在這裏過一夜,等天亮了再回去。
蘭若寺那邊客觀條件或許要好上一些,卻也更加危險。
阿黃卧倒,一雙銅鈴也似的牛眼默默的注視着黑暗,牧童平安挨着它躺着。
有神仙姐姐守護,阿黃又找回來了,着急緊張勞累了大半天的小男孩很快就很舒服的睡了過去。
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