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她去了就在四宜齋隔壁不遠的幽悠畫齋,畫中自有黃金屋,畫中自有顔如玉,一家專門賣畫的畫店。
幽悠畫齋的老闆是一個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額上貼着一張狗皮藥膏,賊眉鼠眼,鼻下留着兩撇八字鼠須,與聶小倩在電影裏看到的那個畫攤老闆形容差不多。
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社會,嫌貧愛富是人之常情,但聶小倩要在他這裏取走父親的遺物,是不準備付錢的。
畫齋老闆的住宅不在這邊,眼看夜已近深,又無生意上門,于是收店關門準備回去睡覺。
在把門鎖上,正要轉身離去的刹那間,他忽覺一陣陰風拂過,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這鬼天氣,唉,忽冷忽熱的,不讓人安生,不讓人安生。”
畫齋老闆假模假樣歎了兩句,渾然不知他的畫齋裏面已有幽魂暗度。
從來隻聞鬼吹燈,沒聽說過鬼點燈的。
畫齋裏黑燈瞎火,聶小倩卻不用亮燈,隻憑着鬼能夜視這一項本領,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一幅她的畫像。
“天下名山勝水,奇花異鳥,惟美人一身可兼之,雖使荊、關潑墨,崔、艾揮毫,不若士女之集大成也。”
這幅小倩浴發圖,以細勻的淡墨線繪成,小倩赤足跪坐在水邊,手拂青絲,神情文雅恬靜,畫面清雅秀潤,透着溫柔娟秀的美感,韻緻天成,在畫叢裏面錐坡囊出,一眼就能瞧見。
聶小倩卷了她的畫像,穿窗而出。
此時這條大街上燈火一盞随着一盞暗下,四宜齋也不例外。
正好,她少不得又穿透四宜齋的窗戶,進了王百萬家的書鋪子裏,挑貴的,取了些筆墨紙硯。
讀書人偷書不能說偷,說竊。
對于女鬼來說,偷筆墨紙硯當然也不能說偷,應該說劫富濟貧。
她一隻女鬼,連鬼身都不屬于自己,真正是兩袖清風,窮得無立錐之地。
聶小倩卷着畫卷和筆墨紙硯等一應寫書物事,出了四宜齋,此外,手上又多了一個順手牽來的竹籃子。
把東西放進竹籃子,她窈窕的身姿一轉,然後,随雲髻插步搖簪钗,一身素練瞬間換了藍色的紗裙。
比之原先一身素白的飄逸出塵,多了幾分大戶人家女子的知性端莊,簡而言之就是多了人味。
她要是不顯形,三更半夜的,長街上憑空飄着一個竹籃子,怕不要把行人吓個半死,傳出個郭北縣有鬼夜行,那就是禍事了。
如今顯了形,提着裝着各種物事的竹籃子,倒是可以大大方方的走了。
聶小倩決定在縣城裏逗留自然要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畢竟鬼可不同于人,見不得陽光。
不過她進得郭北縣,倒不是一味的遊玩,也聽來了一些街知巷聞,曉得一個好去處。
離開了文曲街,她往槐樹胡同走去。
巡夜更夫恰好從槐樹胡同巷口經過,看見聶小倩那一抹漸漸遠去的婀娜倩影,下意識就想叫一句“小娘子”。他以爲黑燈瞎火的,聶小倩走錯了路,不小心闖進槐樹胡同,想把她叫住。
可他嘴裏的“小娘子”三個字還未出口,倩影就沒入了黑暗之中。
“黃湯灌多,眼花了?”更夫打了個飽飽的酒嗝,揉揉眼睛,喃喃自語了一句,終究沒敢踏入槐樹胡同看個究竟。
在槐樹胡同的盡頭有一座莊園,原屬于郭北縣僅次于王百萬,姓李的一戶有錢人家,然而在一年前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遭遇蒙面賊寇滅門,雞犬不留,鮮血甚至流到了大街上,慘絕人寰。
自那一晚以後,這座莊園就成了遠近聞名,恐怖之處不下于蘭若寺的鬼宅,傳聞至今依然能在夜裏聽見有喊殺聲和哭泣聲,無人敢近。就連莊園附近好幾戶人家也不堪其擾,搬離了槐樹胡同。
死寂的胡同盡頭,李家莊園大門緊閉,門楣上挂着兩個飽經風吹雨打已然蒼白的破燈籠,在簌簌風中晃蕩個不停。
聶小倩柳眉微蹙,站定在門前。
鬼宅鬼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有鬼。
人吓人吓死人,鬼吓鬼呢?
她倒是不擔心被鬼吓死,畢竟鬼連真正意義上的心髒都沒有,徒具其形,哪裏可能被吓死。
沒有推門而入,聶小倩緬懷了一番看看左右無人直接飄起,越過牆頭。
莊園裏頭,依稀可見舊日的亭榭樓台,在月光下暗影幢幢,顯得隐晦迷離。
踩着被落葉埋住了的石徑,她拐過一方影壁,經過一潭破敗的幽荷,走過長滿了蕭蕭秋草的空庭,進了莊園大廳,飒飒西風吹來,附近洞開的窗棂被吹得啪啪作響。
在大廳裏,聶小倩沒有感覺到莊園裏有什麽特别陰沉晦澀的地方,頓時明白過來,這什麽鬼宅,多半是道聽途說的荒唐臆言。
因爲是人見人怕的鬼宅,宅子裏的物事都還一一保持着那個刀光劍影的晚上的原狀,月光穿過漏屋,處處可見暗黑色的血迹。
聶小倩不是能夠夜審陰日審陽的包青天,她連白天的陽光都見不到,自也無力查探李家慘遭滅門的真相。
穿堂過屋,她到了中庭的一間閣樓上。
站得高,望得遠。
月色皎然,如夢如幻,這座莊園裏最高的閣樓,風景獨好。
聶小倩推開閣樓的門,看到樓裏蛛網牽連灰塵滿鋪,柳眉蹙起來就是一拂袖。
呼,一陣陰風過處,煥然一新是不可能了,但蛛網塵土被吹拂一空,幹淨了許多倒是真的。
把一張倒在地上的繡墩扶起來,提到窗的條案前坐下,竹籃子的物事一一取出,整齊擺放好。
燭光點亮,水上硯台,濃墨妍開,纖指拈毫蘸得筆飽,擡腕就是筆走龍蛇。
風吹雲動天不動,水推船移岸不移。
刀切蓮藕絲不斷,山高水遠情不離。
巧解姻緣說善惡,萬事悠悠當自理。
煙雨蒙蒙唱揚州,百年巧合話驚奇。
一路上斟酌了許久,聶小倩對于這一篇文早已是胸有成竹,筆墨一路滑将下來,就是一首八句擡頭的行文詩。
或許有看官要問,鬼不是能夜視的嗎,點燈豈不是多此一舉?
殊不知月影星移,倚樓燈下,揮毫寫書才有氛圍。
《上錯花轎嫁對郎》這部古典言情劇是聶小倩小時候看過的,可能是比較經典,也可能是童年的記憶往往比較深刻,劇情的大抵都還記得,其中或許有些疏漏,但這個無妨,隻要整個框架大綱在,細節橋段完全可以自己來增補拿捏。
這詩裏頭講的是初唐年間,那揚州城裏,城北富商家的千金大小姐杜冰雁,城東武師家的閨女李玉湖,因爲各家的因由不得已出嫁。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兩家爲各自的女兒置辦了相同的嫁衣,還是在同一天出嫁。
兩女出嫁途中恰逢大雨,避雨仙女廟,巧遇相識,各訴衷腸各說心酸,知道了對方,一個嫁的金州巨商齊府的三公子,是個要沖喜随時翹辮子的病秧子,一個未來的夫君是鎮守邊關的大将軍,是已經克死了多位正妻的當朝寵臣。
兩人感同身受各悲命苦,遂義結金蘭。隻是雨停之後慌亂之下,兩人拿錯了蓋頭,然後錯上了花轎,由此引出的兩段曲折離奇,縱橫交錯的愛情故事。
因爲沒了肉身的疲憊苦累,聶小倩依着有如泉湧的文思,勇猛精進,直至雄雞曉唱東方之既白,才有些不舍的放下筆來。
正是:有形無影透人懷,逢秋桂花倍綽開。就地撮将黃葉去,入莊寫出奇文來。
當然,李家莊園從此被鸠占鵲巢,成了名副其實的鬼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