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資料裏,有古代的記載。
最遠甚至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
也有近代的記錄,包括了過去數十年,漢使出使匈奴的報告以及漢軍占據合黎山後,合黎山駐軍發回來的報告,還有歸義候和投降的匈奴貴族的所言所語。
“還真是有些難纏呢……”刀間合上一本書冊,自語的歎道。
在看過了數十萬字的資料、檔案和情報後,刀間就明白了。
羌人的問題,要比濊人複雜無數倍。
與濊人相比,羌人自古就沒有一個統一的領袖。
也從來沒有人能統一羌人各部。
因而,羌人的問題,已不是拉攏幾個高層就可以解決的了的。
僅僅是目前,漢家所掌握的,規模較大的羌人部族,就有着谷羌、渠羌、氐羌、屋蘭羌、姑臧羌、合黎羌等。
更麻煩的是——這些各自不同的羌人部族,不僅僅互不統屬,就連習性、習慣、語言甚至信仰,也都各不相同。
而且,這些羌人部族,都是以深山、峽谷和森林爲家。
他們居住在高聳險峻的群山之中,隐匿于茂密的森林深處。
在這些其他人,難以行走的地方,羌人如履平地,健步如飛。
而漢軍目前,是一個騎兵爲主要作戰力量的野戰軍隊。
天賦幾乎全部點到了在開闊平原和無垠草原的戰争之中去了,山地作戰的經驗極其匮乏。
當然,也不是沒有善于山地作戰的軍隊。
譬如梅候的合浦軍,長沙國的郡兵,就都有着豐富的山地作戰經驗。
但,從合浦關或者長沙國調兵,輾轉去往合黎山。
這要跨越一萬多裏的地域,最起碼也需要大半年的時間。
等這些合浦兵和長沙兵趕到合黎山,黃花菜都涼了!
更别提,萬裏轉運大軍,需要耗費的錢糧與資源,本身就是一個無底洞。
即使,他刀間說服朝堂和劇孟,準許抽調長沙兵或者合浦兵。
但是,勞師遠征,經過了一萬多裏跋涉後的軍隊,是否還能有戰鬥力?
這些生活在南方卑濕之地的士兵,是否能夠适應當地的水土?
這都得打一個大大的問号。
總之,刀間現在遇到了一點麻煩。
他得先找到一個可以适應,并且善于山地作戰的可靠軍隊。
一念及此,刀間便站起身來,走出石渠閣。
兩位一直守候在門口的官吏立刻上前,爲他将門關上,同時上鎖。
這是石渠閣的規定,所有一切檔案,都屬于機密。
哪怕是刀間這樣級别的官員,想要查閱石渠閣之中的檔案,也需要向太史令衙門提出申請,經過核準之後,方才許可查閱。
且查閱過程之中,原則上不許帶離,不許抄錄。
據說唯有九卿級别的高官,方有可能抄錄某些内容。
而在查閱過程之中,更是會有專人監視和監督。
“刀都尉,太史令讓下官轉告:若都尉下次再來查閱,可以不需申請,直接來此就可……”一個官員輕聲說着。
“替吾多謝太史公……”刀間連忙回禮。
太史令衙門,近幾年來,地位漸漸提高,從原先的皇室家臣,轉變成爲了一個專門掌管和保管漢室檔案、公文以及各種機密文件的部門。
其逼格,更是直逼兩千石!
而由太史令本人直接監管的茂陵圖書館,在如今更是已然成爲了天下士人心中的聖地。
出了石渠閣,刀間乘上馬車,徑直前往位于戚裏的貴平君府邸。
這幾日,刀間與這位帝國的國丈之間的溝通,頻繁而密切。
而事實上,刀間與卓王孫、程鄭嬰以及長安城内的大賈們,熟悉的很。
因爲京輔都尉衙門本身,就是直面長安商賈和貴族們的。
刀間的到來,立刻就驚動了卓王孫。
這位帝國的國丈兼貴平君,如今已經是一位大腹便便,養尊處優至極的富家翁了。
他甚至連生意也不怎麽關注,一直常住長安,學習貴族和公卿的生活方式。
下一代的卓氏,很可能由商轉官。
而卓氏龐大的産業,則可能由少府接管。
當然,這都是坊間傳言,真實情況究竟如何,沒有人知曉。
但有一點,很顯然——這位貴平君,近些年來一直在處心積慮的爲漢軍的對外擴張提供種種支持。
“都尉今日前來,可是已經有了主意?”一入府,卓王孫就迫不及待的問道。
“嗯……”刀間點點頭,對卓王孫笑道:“這幾日,在下查閱石渠閣之中的檔案與記錄,已經有所心得了……”
卓王孫聞言,立刻就笑的臉都擠成一團了。他對刀間道:“倘若明府有需要某家的地方,盡管直言……”
于卓王孫而言,他已經明确無誤的從未央宮之中得到了準确的信息——天子對于他用财富和資源協助漢軍在幕南的行動非常贊賞。
以至于愛屋及烏,天子臨幸卓妃和程鄭氏的次數都比往常要多了。
這很關鍵!
卓王孫現在每天都在給泰一祈禱,向灌口二郎上香,請求兩位神明保佑自己的女兒一定生下一位皇子!
一旦女兒誕下皇子,那麽,卓氏的皇親國戚身份就穩了。
卓氏未來也就有了可靠的保障!
而女兒想要生下一位皇子殿下,天子的臨幸次數就非常關鍵了!
更何況,他做這些事情,并非無利可圖。
至少,在幕南之事上,他賺了不少。
這種既能賺錢,又可以拍馬的事情,卓王孫自然是拼死也要做的。
如今,這合黎山之事,就了不得了。
以卓王孫得知的消息來說,此地,不僅僅關乎着漢家國策,更幹系着數不清的羌人!
此外,合黎山之大,方圓千裏,資源豐富。
其中蘊含的泥炭、鐵礦和銅礦,不知凡幾。
于公于私,卓王孫都沒辦法拒絕刀間的請求。
“在下此來,爲兩件事情……”刀間在卓王孫的陪同下,走進貴平君府的客廳,一邊走一邊道:“其一,閣下前日的許諾是否有效?”
卓王孫将刀間請上上座,命下人上點心、茶水,然後笑着道:“當然有效……”
“明府此去,隻要抓到了羌人,本君全收……”卓王孫拿着茶杯,笑着答道。
西南夷諸國的奴工供應量,在今年以來直線下跌。
自春二月至今,他與程鄭嬰竟然隻從西南夷諸國之中得到不過三千人的補充。
這可真是急壞了他們兩個!
沒有奴工,礦山和冶煉作坊的運作就難以維系下去了。
而他們已經無法适應沒有奴工的生産了。
好在,幕南那邊應該可以在接下來幾年,不斷補充新的工人。
但,幕南的供應,遲早也會枯竭。
爲了未來考慮,卓王孫和程鄭嬰都不得不将主意打到其他地方去。
而慫恿和支持漢軍對外擴張,是最佳的選擇。
刀間聽了點點頭,隻要卓王孫和程鄭嬰的态度能夠堅持,那他内心的擔憂也就少了大半了。
這個世界上,還真沒有用錢做不到的事情。
至少,在刀間眼裏是這樣的。
有錢可使磨推鬼!
“這就好……”刀間笑道:“明公如此說,在下就放心了……”
他這幾日,與卓王孫、程鄭嬰、田廣等大賈達成了協議。
合黎山的羌人奴工,這些大賈全部吃下。
價格也是童叟無欺,以市價來計算。
而且是以長安的奴工價格來計算!
而如今,長安奴工價格,可不便宜。
一個壯年的男奴,價值超過一萬五千錢,女奴稍遜,但也值錢萬二千。
小奴一個五千到七千不等。
當然,這些都是夷狄奴婢的價格。
至于漢奴?
自從元德六年以後,長安城内的漢人,就已經沒有一個是奴仆的身份了。
哪怕是貴族公卿們,也紛紛将自己名下的漢室奴婢,統統換了個馬甲——名曰包身工。
雖然待遇和地位依舊,但處境和自由卻大多了。
至少,包身工,隻是雇工,主人再也不能随意的殺生予奪、折磨淩辱了。
而在包身工大興的同時,夷狄奴婢也由之廣泛使用。
廉價、皮實無人權的夷狄奴婢,被長安貴族和豪強,用于各種繁重和危險的工作。
某些中産階級,甚至也會買一個夷狄奴婢,用來在關鍵時刻頂替自己去服徭役。
以目前的市場來說,奴婢這個商品,幾乎不存在滞銷的可能。
而這個環境,使得刀間具備了極大的可操作性。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何況奴婢價格如此之高!
必定會有無數人爲之冒險。
他甚至說不定能藉此,撈取好大一筆政績。
當然,同時也将染上一身污名。
不過無所謂了,他的名聲早就臭不可聞,不缺這麽一個黑點了。
放下手裏的茶盞,刀間望着卓王孫,拱手道:“在下今日冒昧前來,這第二件事情,就是想請閣下爲我引見西南夷諸國君王使者……”
自春二月,西南夷各國朝觐天子後,諸國國君都将其太子質于長安。一方面是來學習漢家文化、禮儀,順便在太學鍍鍍金,另一方面,則是讓這些太子盡早與漢家貴族接觸,建立關系,以此保證國家的安全和存續。
而這些質子們,目前都被大鴻胪集中安排,居住于太學之中,等閑人根本接觸不到。
但這位貴平君隻要努努嘴,各國太子立刻就會屁颠屁颠的趕來。
沒辦法,西南夷各國雖然現在受到天子庇護,但他們依然深深的恐懼着臨邛的兩個大魔王。
“嗯……”卓王孫卻是有些好奇:“明府要見各國質子,所爲何事?”
“我聽說西南夷各國多山陵,其兵卒皆善于翻山越嶺,尋覓叢林……”刀間笑着道:“在下因此想找諸國借點兵……”
準确的說,應該是讓西南夷各國,出兵前往合黎山,爲他當前鋒和炮灰,去山林之中揪出那些隐匿的羌人部族。
順便,也借此敲打和削弱一下各國的國力。
要知道,西南夷諸國,雖然被程鄭嬰和卓王孫折磨的很慘。
但也因此因禍得福,幸存下來的各國軍隊,普遍戰鬥力都還可以。
尤其是僰國和祚國這兩個程鄭嬰和卓王孫捕奴事業的急先鋒,更是借着捕奴事業,迅速強大起來。
其國土面積擴大了三倍,人口增加一倍多。
僰國的軍隊,更是在西南夷之中赫赫有名,号爲‘狼兵’。
以刀間想來,西南夷諸國,要這麽多兵馬做什麽?
不如統統交出來,讓他們爲大漢帝國開疆拓土!
此事的妙處就在于,一則,西南夷各國出兵,爲君父效死,可以證明他們的忠心,讓他們得到更多的資源,二則,諸國士卒,随漢軍出征,他們可以就近享受漢軍待遇,受到教化,翌日歸國,他們就将成爲最鐵杆的親漢派,西南夷問題由此解決大半。三則西南夷諸國的環境,與合黎山一帶的群山頗爲類似,西南夷各國的士兵,雖然戰力差了一些,但想來他們對付羌人還是沒有問題的。
所謂以夷制夷之策,刀間在安東早就玩的熟練極了。
用濊人對付真番、扶餘之人,以鮮卑人、烏恒人制丁零、沃沮之屬,再以韓國之族,制衡倭奴。
各族的仇恨,永遠在對方身上,而漢人永遠純潔善良,簡直是完美的設計!
至于西南夷諸國會不會同意?
他們敢拒絕嗎?
刀間本來是可以向未央宮上書,請求天子下诏征調西南夷諸國兵馬的。
但,仔細想想,刀間放棄了這個想法。
事事都要天子出手,要臣子有何用?
想要向上爬,關鍵在于,爲君上分憂。
再說,這個事情,其實還是有些污點的,當臣子的,自然要第一時間就給君父背鍋。
甯死也不能讓神聖的天子沾染上污穢!
這很關鍵……
當然,這樣一來,西南夷各國的軍隊的性質就變了。
天子下诏征調,他們就是漢軍,擁有編制,得到身份,享受與漢軍相同的待遇。
而如今刀間與卓王孫兩人商議,從西南夷之中征調兵馬。
雖然依然要經過天子許可,用诏批準。
但其性質,卻從王師變成了雇傭兵。
雇傭兵——拿錢辦事,完事閃人。
無編制,無身份,了不起最多日後追加一個西南夷義兵的頭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