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犁湖與狐鹿涉聞言,都是大喜,覺得終于可以收複這個漢朝士大夫之心了!
而一個如此高級的漢朝士大夫的鼎立相助,正是如今的匈奴帝國最需要的。
句犁湖當即就道:“先生若願助我匈奴,本單于願封先生爲我匈奴之左大當戶,爲本單于之相,掌軍國之命!”
匈奴的左大當戶,是匈奴體制之中,二十四長之一,在匈奴國内的地位,僅次于左右大将和左右大都尉,在左右骨都侯和左右日逐王之上。
其地位相當于匈奴九卿。
隻是……
陽罔抹了一把眼淚,對句犁湖拜道:“大單于厚愛,鄙人心領了……不過,如今匈奴國勢艱難,國中需要上下團結,若單于以鄙人爲左大當戶,必将令蘭氏離心,鄙人陳請單于收回成命!”
句犁湖聽着,心裏面對于陽罔滿意極了。
這左大當戶之職,是蘭氏的世襲官職。
且世代是由蘭氏的族長兼任,而蘭氏是匈奴本部的三大支柱。
是匈奴王族孿鞮氏世代的輔佐!
上一代的蘭氏宗種蘭陀辛更是有大恩于他——錯非蘭陀辛,他句犁湖現在都還被關在浚稽山的某個山洞裏,不見天日呢!
而現在,陽罔能夠爲了匈奴的團結,而主動辭謝左大當戶之職。
這簡直就是句犁湖看過的小說話本之中,那些名臣賢良盡心竭力,輔佐其主君的模闆啊!
“先生高義,請受本單于一拜……”句犁湖立刻就學着自己在話本看到過的段子,拱手作揖道:“本單于能得先生之助,三生有幸!”
陽罔連忙回拜:“鄙人受左屠奢重恩,又蒙單于不棄,必當盡心竭力,爲單于、屠奢效死!”
“善!”句犁湖道:“先生既然請辭左大當戶,但本單于卻不敢有薄先生,以免讓人以爲我匈奴輕慢士人……”
“即以先生爲哲别王,命爲夏侯,爲我匈奴夏務大臣!”
哲别,是匈奴收歸的附庸、奴隸和臣服部族的别稱,這是軍臣時代遺留的事務。
在句犁湖手裏,這個制度被發揚光大。
如今匈奴帝國,有着大小哲别部族數十個,人口幾近三十萬!
至于所謂夏務,其實就是漢化運動的别稱。
因爲匈奴人不可能承認自己是在推行漢化運動的,那跟宣布投降漢朝沒有區别!
是以,同樣在軍臣時代,匈奴人的漢化改革,就是以夏務的幌子在進行。
理由也很簡單——匈奴孿鞮氏乃夏後氏之後,追根溯源,恢複祖宗制度,天經地義。
是以,目前在匈奴,漢字稱爲夏字,漢禮稱爲夏禮,漢家典籍,稱爲夏書。
而一切與漢有關的官職,皆稱夏官。
這樣的掩飾,不僅僅讓匈奴貴族的面子得到了保護,也讓歸降的文人們感覺很舒服。
至少,有了這樣的說辭,他們可以自我安慰,自己并不是在幫助夷狄,也沒有背棄祖宗,更不曾背叛先王。
漢匈之争,是諸夏内戰。
大家各爲其主,如當年戰國時代的諸夏列國之間的臣子們一般,算不得背叛,隻能說各爲其主。
如今,句犁湖任命陽罔爲哲别王兼任夏侯,明确了讓他來主持夏務改革。
其實就是将除匈奴本部和别部外的大權交給陽罔。
同時,授予陽罔制定改革計劃的權力!
這樣的權力說大不大,因爲其實所有相關的計劃和改革,都要得到句犁湖和狐鹿涉認可才能實施,不然就是廢話。
說小也不小,最起碼,從此陽罔得到了一個可以日夜接近和遊說句犁湖的機會。
隻要忽悠的好,不愁匈奴人不跳坑。
當然,在現在,陽罔還是一副謙虛的神态,他拜道:“諾!臣謹受命!”
句犁湖與狐鹿涉聽了,大喜,連忙扶起陽罔,對他道:“愛卿快快請起……”
對于句犁湖和狐鹿涉來說,他們一直都在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改匈奴體制爲漢制。
自己即皇帝位,實行類似漢朝的中央集權體制。
從而徹底的強化和集中匈奴的力量,以此與漢周旋。
馬邑之戰、高阙之戰、燕薊之戰的事實已經證明了:一盤散沙的匈奴帝國,根本不是中央集權的漢朝的對手。
匈奴想存續下去,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全面學習漢朝,進行漢化,并且完成中央集權,集中一切力量和資源進行發展和追趕。
不然,漢匈的差距,隻會越來越大。
最終,漢朝的實力和力量,将會讓匈奴人絕望!
陽罔起身,看着句犁湖,又看了看狐鹿涉,然後道:“單于、屠奢既然如此信重于臣,那臣自當盡心竭力,不負單于與屠奢之望……”
“卿先談談西域諸國之事吧……”句犁湖拉着陽罔的手,親切的道:“卿方才所言西域之弊,本單于也是日夜深思,頗以爲患,今日聽卿之言,更是如漿糊灌頂……”
西域三十六國,大小城池數十,人口以數百萬計。
而且,這一地區物産富饒,水土繁盛,資源豐富。
過去,匈奴帝國依靠此地,就已可過的相當不錯。
而在如今,西域諸國,更是成爲了衰弱之下的匈奴的最大資源點了。
不誇張的說,若無西域諸國的供養,匈奴人别說西征了,恐怕連幕北都沒有力氣走出來。
沒辦法,接連的慘敗和損失,讓匈奴身心俱疲。
且渠且雕難的背叛,更使得匈奴人失去了最大的一個資源點。
如今的匈奴,基本全靠西域的供養和西方征服的紅利在維系。
其中,西域的供養至關重要!
若能如陽罔所言一般,徹底控制和全面奴役西域諸國,使得這些大大小小的王國,全部成爲匈奴的力量。
那麽,匈奴的國力,瞬間就可以暴漲數倍!
更擁有了一個穩固的根據地。
說不定,甚至還可以在西域諸國之中,建立一個類似漢朝的關中那樣的基本盤。
從此擁有了與漢掰手腕和打消耗的底氣。
而更令句犁湖心動的是——一旦在西域的改革完成,西域諸國化爲匈奴,那麽,匈奴國内的山頭和貴族也就沒有理由和借口,更沒有力氣來反對他接下來的改革了。
如此一來,匈奴的中央集權就将完成。
陽罔看着句犁湖,拜道:“唯!”
“臣以爲,西域之事,首在書同文……”
“如樓蘭之文字、疏勒之禮制、小宛之信仰,皆當廢黜!”
“西域諸國,當以夏字爲母字,以夏禮爲禮,以匈奴信仰爲信仰……”
……………………………………
陽罔與句犁湖、狐鹿涉一談,就是一個下午。
針對西域各國的文字、制度和管轄、人民以及制度,全面闡述了他的觀點。
總的來說,陽罔計劃在西域分四個階段,進行夏化。
在第一個階段,全面廢止和消滅所有西域各國的文字、禮儀、制度。
以武力,強迫他們必須使用來自漢朝的文字和禮儀,同時迫使他們必須信仰和供奉匈奴的薩滿教。
第二個階段,限制西域各國的王權,其國家的官吏任免以及法律制度,都得匈奴人說了算。
第三個階段,在西域各國,實行郡縣制,完成中央集權。
第四個階段,徹底消化西域,将西域變成匈奴的土地,西域人民從此都将隻知自己是匈奴人。
整個計劃,耗時可能在十五年左右。
但卻可以爲匈奴立萬世之基業,一旦全部完成,匈奴帝國不僅僅可以收獲到一個數千裏的廣闊國土,還将得到數百萬忠誠子民和數十萬兵源。
更重要的是,還可以借此,将西域經營成鐵桶,不懼日後漢軍西征時的威脅。
而這一點,最是打動句犁湖和狐鹿涉。
更是匈奴人現在最擔心的事情——西域各國,從來都是牆頭草,風吹兩邊倒。
當年,月氏與匈奴争霸,月氏人控制的西域王國,看到月氏不支,立刻倒戈,在月氏人背後捅了一刀。
現在,漢匈争霸,一旦漢朝西征,西域諸國會不會也來捅匈奴一刀呢?
就算不捅刀子,西域各國,會不會有人做帶路黨呢?
所以,句犁湖和狐鹿涉幾乎沒有什麽猶豫,立刻就同意了陽罔的方案,授予他全權,處理此事。
但,這個事情,要等到一個月後的碲林大會以後才能實施。
因爲,句犁湖需要在碲林大會上,得到所有匈奴貴族的認同和支持。
………………………………
走出單于穹廬,陽罔借口需要清靜一下,獨自漫步于阗池之側。
十多個負責保護他安全的匈奴武士,緊随他身後。
此時,夕陽西下,阗池被夕陽映得通紅。
碧波翻淘,卷卷陣陣煙塵。
這正是阗池獨有的景觀,這個高原大湖,其實是一個鹽湖,水深湖廣。
望着此湖,陽罔在心裏整理了一下近期所獲得的情報。
第一,自然是他已經基本說服了狐鹿涉和句犁湖,要在西域玩漢化之事。
此事,他自然沒壞好意。
事實上,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一個想法,無論成敗,于漢室而言,都沒有壞處。
做成了,未來漢軍西進,西域諸國,不需要漢家來教化,自動可以成爲漢家郡縣。
失敗了更好,西域諸國與匈奴離心離德,各國仇匈,漢軍一到,立刻箪食漿壺,争相投附。
而漢軍一到,立刻可以施仁政,廣教化,收複民心。
唯一可慮之處在于,時間若是太長了,匈奴人可能就會在西域紮下根基,西域各國之民也都将會以爲自己是匈奴人。
到那個時候,漢軍要面對的就是一個已然完成了漢化的數千裏之國。
但……
做事豈能沒有風險?
況且,陽罔也不覺得,天子會給匈奴人這麽多時間來完成他們的改革和固化。
遲則七八年,短則兩三年,漢軍必然會發起河西戰役,打通通向西域的道路。
甚至很可能,就在明年,漢軍就要西進了。
因爲,陽罔已經聽說了,河西的且渠且雕難在調集兵力,前往居延地區布防。
爲此,且渠且雕難甚至放松了對西域方向和浚稽山方向的北匈奴的警戒。
這說明,南方的漢軍在居延地區,給與了西匈奴非常大的壓力,讓且渠且雕難隻能選擇放棄對北匈奴的警惕,來全力應付漢軍的威脅。
而第二,自然就是匈奴可能西遷的情報了。
從現在來看,匈奴高層,在做兩種打算。
一是穩守幕北和西域。
句犁湖和狐鹿涉都傾向于此,方才與他們的言談之間,這兩個匈奴的統治者,也都表露過不會輕易放棄幕北的态度。
但是……
假如漢軍西進太快,而匈奴無法抵擋。
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匈奴人會選擇西遷,以此躲避漢軍的攻擊。
現在,已經有不少匈奴貴族,在爲此做打算了。
句犁湖在康居築單于城,還派了蘭氏和呼衍氏的兩個萬騎留守,就是明證。
換句話說,現在的匈奴人,徘徊于西遷與留守之間。
甚至不排除句犁湖可能會選擇,讓部分匈奴主力西遷,以此去征服和統治西方,同時在東方留下足夠的力量的可能。
畢竟,匈奴人玩雙頭鷹政策,曆史悠久。
現在,他們丢了河間地和幕南,但在西方再開一個分基地,也是理所當然。
而這第三,自然是有關匈奴西征的地理和西方各國的情報了。
陽罔現在雖然掌握還不多,但基本上也差不多摸清楚了匈奴人主要進軍路線和西方諸國的大體情況。
“我要想辦法,盡快将這些情報傳遞回國内……”陽罔在心裏尋思着,他很清楚,朝堂和天子一定亟需他所提供的情報來制定戰略和國策。
但,在這阗池之地,他很難将這些情報送回漢室。
因爲,這裏是西域之西,與康居接壤的高原。
此地,是匈奴人的地盤,連親漢的部族也沒有。
更不存在秘密的情報通道,隻能等到狐鹿涉返回幕北後,他才能找到機會,暗中将情報傳遞回國。
想到這裏,陽罔就有些着急了。
狐鹿涉與句犁湖,一時半會都不可能返回幕北。
他們會在這阗池和西域至少停留三個月,在秋天才會前往幕北的姑衍山祭祀先祖。
“或許,我可以試着讓西域某國來幫我完成此事……”陽罔在心裏想着,但他不知道,誰可信?也不敢冒這個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