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殿中,張文與彭由,你一句,我一句,将這幕南各部的現狀以及其他勢力的劃分、關系,像衆人介紹了一遍。
郅都聽完,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此時的幕南,從張文與彭由的介紹來看,真真是魚龍混雜,牛鬼蛇神遍地起舞。
除了明面上的那長林、蠕蠕、林胡等超級部族外。
其他三千到一萬左右的大部族,也還有七八個。
這些部族,有曾經在匈奴時代,就已然強盛的大部族,譬如那章胡部落,在老上單于時代就顯赫幕南。
也有一些過去曾經被匈奴人追的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族群。
譬如,小月氏人和丁零人,都建立起了一些數千人規模的部落,占據了一些較爲肥美的牧場。
總之,當前的幕南,就是一個群魔亂舞的時代。
聽完張文和彭由的介紹,郅都和衆将都陷入了沉思。
幕南的情況的複雜程度,遠超想象!
哪怕是一直在駐紮在順德的忠勇軍和樓煩軍,也想不到,在他們的視線之外的廣大草原,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格局。
“灌公……李都尉……”郅都将視線投向樓煩将軍灌何以及忠勇軍都尉李哲,對這兩人吩咐道:“請兩位明公這幾天辛苦一下,與諸參謀共同商議一下軍略,本将要在十日内看到至少三個方案……”
如今,已經是九月了,塞外已經開始下雪,很快,積雪就可能深達數尺。
在這樣的情況下,漢軍的行動能力會大大降低。
從過去的經驗來看,塞上冰雪開始消融,最快也要到正月,在某些靠北的地區,草原上的積雪甚至可能到春二月也不能消融。
所以,實際上,漢軍對幕南的清理行動,最快也要過兩個月!
但準備工作,卻需要馬上開始。
糧草、裝備,軍隊的準備,還有進軍路線,全部都需要規劃好。
好在,今日的漢室,已經基本不需要擔心迷途的問題了。
墨家的墨者們發明的指南針,已經配備到了都尉一級的野戰軍官,有了它的幫助,軍隊就不大會迷失方向了。
這給了漢軍行動極大的靈活性。
“諾!”灌何和李哲起身領命。
對于今天的漢室高級将官來說,再沒有比戰争更好的興奮劑了。
特别是對于李哲來說,他亟需一場輝煌的勝利,來爲自己鋪平通向列侯的道路。
郅都點點頭,然後扭頭,看向另外一側的商賈們,他露出一張笑臉,無比和善的對着這些賈人說道:“諸公,今日吾請諸公來此,乃是有一件事情,想要求助于諸公……”
郅都說到這裏的時候,其實是有些羞澀,有些尴尬的。
畢竟,他是法家名臣,天下名将。
但如今卻要堕落到跟一群低賤的商賈開口,請他們提供各種物資,甚至支援些軍費。
以他的性格和爲人,這樣的話,是怎麽也說不出口的。
但沒有辦法,朝堂是不可能給這場戰争撥款太多的。
事實上,在離開長安的時候,天子總共就給了他五千萬錢的戰争經費。
這點錢,顯然是遠遠不夠大軍的開支的。
旁的不說,一支一萬人的騎兵,在戰鬥狀态下,每天就可能消耗上百萬的金錢。
這還沒算草料和幹糧的消耗。
怎麽辦?
隻能找狗大戶們商量商量了。
事實上,郅都甚至覺得,這是天子故意逼他找商人們攤派軍費。
找商人借錢打仗?
這在漢室可是有着悠久傳統的。
吳楚之亂的時候,周亞夫、窦嬰,甚至還跟商人借過高利貸呢!
郅都羞澀,但商人們,卻是一點也不羞澀。
郅都話音剛落,張文立刻就搶先喊道:“将軍,我家主上說了,将軍旦有所求,我家主上無所不應!此刻,我家主上在順德屯有糧草十餘萬石,各色布帛三千餘匹,将軍可以都拿去……不夠,在下再從太原去調……”
彭由也跟着嚷嚷道:“将軍,小人主上也是如此!鄙人在順德城外,有糧草二十萬石,布帛兩千匹,将軍現在就可以派人去接管……此外,在小人的地庫之中,還存有黃金五百金,錢一千萬,将軍可以拿去用于軍費……”
這兩個人一帶頭,其他商賈哪怕不情願,也隻能跟風。
更何況,大家都非常願意對帝國的偉業,做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
不過片刻,郅都甚至沒有說出請求狗大戶們支援一下國防建設的話,商人們主動認領了超過一百三十萬石糧草和數千萬錢的資金。
僅僅是這些錢帛糧草,就足以支撐一場中等烈度的戰役了。
更何況,這些家夥,一個個都眼巴巴的看着郅都,仿佛在說:将軍,這麽點東西,肯定不夠吧?沒關系,小人們在太原、晉陽還存了很多好東西,将軍隻要發句話,小人們死也給将軍把東西運來……
郅都頓時就有些風中淩亂了。
這是什麽節奏?
亘古以來就沒有聽說過商賈這個群體,能有這樣的表現?
或者說,倘若賈人都是這樣急公好義,爲國爲民,他們何至于在過去被諸子百家噴成狗?
何至于被韓非子點名爲五蠹之首,對國家和社會的禍害甚至還在儒生、遊俠和貪官之上!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郅都在心裏想道,于是拱手拜道:“諸位明公深明大義,本将謹代天下謝之……不過,諸位如此厚獻,可有什麽要求?”
沒有要求,才是見鬼了!
當年,長城邊塞上的士卒,餓的腸子都發青了,也沒有一個商人去救濟一下。
結果,晁錯一推出輸粟捐爵政策,立刻各地的邊塞的糧倉都堆滿了糧食。
從此,長城駐軍餓肚子的曆史成爲過去。
商賈們,自然也不會與郅都繞圈子。
張文俯首拜道:“要是願望……惟願将軍能許我等粗鄙小人,也能爲君父分憂……我等商賈的護衛,也可以随将軍上陣……哪怕隻是做些輸送糧草,傳遞情報的事情,吾等也是心滿意足……”
其他人紛紛點頭,跟小雞啄米一般。
郅都一聽,就明白這些家夥在打什麽主意了?
他們是在拿錢糧換功勳!
特别是那程鄭氏、卓氏、師氏,對于武勳,恐怕已經渴求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了。
畢竟,程鄭氏和卓氏,現在應有盡有,但獨獨沒有列侯之爵,甚至連個關内侯都不是。
天子牢牢控制了封爵的權力。
但商人們渴望高爵的心情,卻是不可抑制的。
隻是……
有個問題,郅都想不明白。
這卓氏、程鄭氏乃至于師氏,如此積極的想要撈點武勳,可以理解。
但其他人起什麽哄?
他們可是這輩子都不大可能撈一個關内侯的商賈!
武勳對他們來說,充其量不過是些點綴物而已!
但郅都那裏知道,這些商賈之所以這麽積極,完全是因爲恐懼和害怕。
他們想要的不是武勳,而是一張護身符,一張救命的文書。
實在是去年長安城改造後掀起的血雨腥風吓壞了整個漢室的大賈豪強。
那麽多顯赫一世的豪強,轟然倒塌,那麽多赫赫有名的巨賈,被拉到了菜市場,一刀兩斷。
他們曾經擁有的一切,轉瞬化爲烏有。
沒有人想自己也嘗一下這種味道。
怎麽辦?
當然隻能是拼命的告訴未央宮的主人:我是良民,我是忠臣,大大滴忠臣!
但,未央宮的主人,怎麽會知道自己是一個良民,怎麽知道自己是一個大大的忠臣呢?
沒有證據,鬼才信你!
于是,這武勳和曾經幫助漢軍的公文,就非常重要。
有了這個東西,那一旦出了事情,未央宮的主人一看:呦,忠臣啊,嗯,罰酒三杯,下不爲例吧。
最差也可以憑借這個印象,撿回一條命嘛!
所以,商賈們的熱情也就完全可以想象了。
畢竟,這可是在買他們自己的命。
自己的命,總是很寶貴的。
哪怕付出再大代價,他們也會買的。
更何況這武勳也不是全無用處,至少,隻要武勳積累到一定程度,哪怕是商賈的兒子,也有機會去武苑進修了。
所以,爲了武勳,商賈的瘋狂,完全可以想象。
但郅都并不知道這些啊,是以,他有些猶豫,畢竟,這種準許商賈的私人護衛上陣的事情,從無先例。
再說了,這些家夥要分的可是軍隊的功勞。
哪怕是一絲,恐怕軍方都不會答應。
那些榆木腦殼一般的軍法官,更是堅決不會同意的。
看到郅都爲難的模樣,張文立刻就善解人意的拜道:“将軍勿憂也,我等賈人如今在這順德城之中,有馬車數百乘,皆少府所出之重載馬車,一車可運糧數十石……小人們,就用這些馬車爲大軍輸送軍資……”
嗯,輸送軍資的過程裏,要是有些夷狄啊非要跳出來與大家夥爲難,阻擾軍糧運輸,那自然殺了也是正常,自然這些夷狄的首級,也得算成軍功。
雖然,漢室軍法制度,具體的斬首功勞是直接分配給斬首者個人的。
但作爲将主或者說組織者,卻是可以分得一些諸如統帥、運籌帷幄啊之類的功勳,雖然少,但勝在可以積少成多。
郅都一聽,就知道,自己沒有借口和理由來反對這些商賈的‘正當要求’了,隻能點頭道:“既是如此,本将答應了……”
雖然知道,這些渣渣肯定會玩花樣。
但,作爲将軍,他需要的隻是勝利,而不是正義。
爲了勝利,一個将軍是可以不擇手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