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卻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神秘的建築群,滿眼都是好奇和興奮。
僅僅是墨苑外圍,那些林立在河道兩側的巨大水車,就已經讓他如同進入了未來世界一般。
對于西元前的人而言,墨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科幻世界。
這裏,是整個地球,科技水平和科研力量最高也最集中的地方。
充足的資源以及人力物力的供給,使得此地,成爲了一個巨大孵化器。
天下人所熟知的曲轅犁、胸甲、水車、磨坊甚至是軌道馬車,都是從這裏走向天下的。
“父皇,這裏是什麽地方?”劉病已眨巴着小眼睛,滿臉好奇的問道。
“墨苑……”劉徹摸着劉病已的小腦袋,告訴他:“漢家天下的依憑之一……”
劉病已的小腦袋顯然還是無法理解這樣的話,他隻能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劉徹牽着他的手,告訴他:“吾兒可知,高帝以來,我漢家天子,以何治天下?”
劉病已想了想,認真的答道:“回禀父皇,老師說,我漢家以孝治天下,以忠執之,以德行之……”
劉徹聞言,嗤笑了一聲,對劉病已道:“這麽說,倒也确實正确……”
忠孝與道德,當然要講。
但是……
忠孝與道德,隻能在和平時期麻痹人民。
真正有用的東西和皇帝真正能夠依憑的東西,除了槍杆子,就唯有——
劉徹拉着自己的長子的手,走下馬車,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病已啊,你要記住朕今日說過的話,和帶你看過的事情……”
“将它們記在心裏,記一輩子!”
劉病已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自幼的軍事化學習和訓練,讓他漸漸養成了不少好習慣。
服從和重視紀律,就是其中之一。
“臣墨苑監公孫永……”
“臣墨苑山長楊度……”
“臣少府丞王黯……”
“恭迎陛下……”
十餘位墨苑的主要負責人以及官員,早已經等候在道路旁邊,見到劉徹立刻上前叩首。
“平身吧……”劉徹揮揮手。
衆人連忙拜道:“謝陛下……”
然後,他們才發現,這一次天子帶來了一個穿着青衣,紮着總角辮,如同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一般的小男孩。
這個男孩子的眉宇之間,與天子頗爲類似。
那一雙眼睛,更是好奇的在他們身上大量。
衆人立刻反應了過來——深藏在傳聞和傳說之中,素來隻聞其人,不見其影的皇長子終于現身了!
“殿下萬福金安!”衆人連忙對劉病已稽首而拜。
帝國儲君之位,至今空懸。
滿朝上下,朝野内外,甚至天下人,都是忐忑不安,議論紛紛。
就連諸子百家,包括墨家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覺身體好像少了點什麽東西,别扭的厲害,難受的緊。
自古以來,國不可一日無君。
同樣的道理,國家也不能沒有繼承人和接班人。
建太子,不僅僅是大臣貴族們的期望,也是貴族列侯,甚至百姓庶民的期盼。
所有人,所有階級,都在渴望一個能夠入主太子、宮,爲天下人所敬仰和恭拜的家上。
甚至有人覺得,哪怕太子是個二貨,也比沒有強!
今天,天子居然帶來了皇長子。
所有人都感覺口幹舌燥,呼吸急促,血脈偾張,無法自已。
即使是墨苑的山長,當代墨家钜子楊度也是感覺思緒萬千,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和對待這位皇長子殿下。
是以,他都感覺有些結巴了。
少府的那些就家夥就更不堪了。
墨苑監公孫永牙齒都在咯咯咯的顫抖。
劉病已卻是在自己的父親的牽着下,看着這些大臣,微微低吟一聲,就稽首還禮:“小子末學拜見諸位明公……”
他雖然一直被放在學苑教育和成長,但是,基本的禮儀和禮節教育,卻從未缺失。
他這一禮,立刻就叫所有人都受寵若驚,若不是劉徹當面,說不定有人會抱着劉病已的大腿嚎哭不已。
“皇長子果有天授之姿,明君之相……”許多人隻是一個初步的印象,就已經在心裏下了決心了。
官員們更是無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動之色,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劉徹掃了一眼這些家夥,在心裏哼了一聲,他早就清楚這天下士大夫貴族大臣們的想法了。
對他們來說,沒有太子的國家,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國家。
而現在,漢室儲君之位空懸,而幕府無人主持。
這可真是急死許多人了。
看到沒有?連墨家都是這麽一副德行,儒法恐怕就更加的迫不及待了。
劉徹敢打賭,他若是帶劉病已去宣室殿上走一遭,讓大臣們見到了這位皇長子,第二天,保準蘭台會被潮水般的奏疏淹沒。
甚至可能有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博士、三老,也急吼吼的上書請立太子。
這是劉徹之所以長期不讓自己的兒子們不出現在外人眼前,就是不想太早立太子。
“都起來吧……”劉徹牽着劉病已的手,說道:“朕今日來此,隻是帶小兒輩來看看墨苑的……”
“諾!”群臣連忙恭身而拜,緊緊閉住自己的嘴巴。
皇室内部的事情,向來複雜而多變。
他們不過是小魚小蝦,根本不敢在局勢沒有明朗前就去趟這渾水。
再說了,現在,車騎将軍東成候都不急,他們急什麽?
…………………………
進了墨苑以後,劉病已看到的東西就越多了。
有被蒸汽鼓的滴溜溜的亂轉的皮球,還有那些在水力作用下,不斷運動,捶打着鋼鐵,将一件件闆甲捶打成型的鍛錘。
更讓他震撼的,則是一個橫卧在墨苑深處的一段河道之中,将河水分割的龐然大物。
那簡直就是一個怪物!
巨大、恐怖而神秘,運轉着超越想象的力量,以不可思議的手段,将河水的力量轉化成爲人類所需要的力量。
劉病已雖然不懂,這些東西的用處,但他明白,這些東西不會是玩具。
劉徹則隻是帶着劉病已在墨苑之中,到處逛了一圈。
除了最核心的地方外,其他地方,都帶劉病已看了一遍。
然後,父子兩人乘上馬車離開。
“病已……你今天看到了什麽?”坐在馬車上,劉徹問道。
“回禀父皇,兒臣……看到了許多器械……”劉病已乖乖的答道,然後掰着手指頭,将他今日所聽聞的那些器械名字一一念出來:“有水車、鍛錘、坩爐、蒸汽球還有機床……”
劉徹聽了,點點頭。
墨苑發展到今天,每一年都在取得突破。
元德四年時,墨家制造出了第一台簡單的腳踏式車床。
當時,那個機械簡陋的甚至不能被稱爲機械。
不過是一台木制的小器械,技術含量低到令人發指,恐怕後世随便一個木匠做出來的東西,都比那個玩意先進N倍。
但,經過三年發展之後,墨家的車床技術,在充足的資金和人力物力的推動下,突飛猛進。
不過三年時間,他們就攻克了一個标志性的技術難關,制造出了全世界第一台絲杠傳動機械。
雖然依舊很原始,隻能加工木料,連一般的玉器也無法加工。
但這依然是一個巨大的突破,這标志着,絲杆傳動原理開始走入人類生活。
而另一種腳踏式磨床的出現,則标志着墨家的機械制造技術,翻開了新的一面,這種磨床已經可以加工較爲柔軟的玉器了。
技術上的日新月異,讓劉徹倍感鼓舞。
當然,這些東西,劉病已暫時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去了解。
劉徹隻是拉着他的手,對他道:“吾兒,你給朕聽好了!”
“我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治之!”
“霸道,乃是威權自用,殺生予奪,而王道則以生民、安民、養民爲要!”
“此兩者,缺一不可,獨用霸道,則有亡國之憂!”
“獨用王道,則有失權之慮!”
“欲齊三代,必以霸王道雜之!”
“霸道之基,在于兵權,曾有聖人曰:槍杆子裏出政權!誠乃至理名言也!”
“而王道之基,在于兩點,一者人心,一者技術!”
“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自古人心易散難聚,故爲政者當以團結天下爲要!”
“誰若是企圖害天下之利,則予以打擊,予以制裁!”
“至于技術……則是重中之重,三王以來,每逢盛世,皆是大匠輩出,是故:工匠乃國之本翼,不可不重!”
“将來,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說什麽工匠賤業,匠人無用,奇技淫巧,皆可殺之!”
劉病已聽得是滿頭霧水,他的年紀,還不足以理解這些。
但不要緊,劉徹隻需要記住這些東西,用一生的時間來學習和揣摩,然後将它們交給下一代就可以了。
而劉病已的記憶力,非常好!
劉徹相信,他是可以記住這些話的。
“最後,朕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劉徹忽然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對劉病已道:“若将來,儒法乃至于雜家,勢大難制,你無法處置,那就來這裏,面見當代的墨家钜子,讓墨家去對付他們!”
墨家,就是劉徹留給子孫後代用來續命的底蘊和底牌。
無論儒法,誰若過于強大,那就把墨家搬出來,制衡和平衡他們的力量。
同樣的道理,墨家若是跳的太歡,自有儒法來對付。
當然了,劉徹這麽告訴劉病已,其實并非已經決定立他爲儲了。
劉病已隻是一個備胎,一個選擇。
他能不能最終成爲太子,還要看他接下來二十年的表現和能力。
而劉徹之所以在此時,忽然選擇帶劉病已來此,還說這些話,其實不是說給劉病已聽的。
而是說給義縱聽的。
劉徹需要讓義縱和他的心腹們知道,他有意立劉病已爲儲,以此讓義縱心甘情願的爲他賣命和效勞。
畢竟,義縱現在已經差不多達到了他人生的巅峰和極限了。
若沒有什麽刺激的話,他大約也是将要逐步走下坡路,漸漸變成一個位高權重,但卻沉迷于享受的貴族。
但這怎麽行?
在衛青霍去病,都還沒有成熟前,義縱和這一代的将軍列侯們還得頂在前面。
直到新一代的軍功貴族和天之驕子出世,取代他們,替代他們。
就像他們今天替代和取代了老舊貴族的地位一般。
是以,其實,就連劉病已也隻是劉徹手裏的棋子罷了。
話雖如此,但劉徹講的卻全部是真的。
他告訴劉病已的事情,也是他将在未來灌輸給他所選擇的儲君的思想和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