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看上去,似乎很符合他曾經在書上看到過的聖人教化夷狄的場面。
想當年,太公望封于齊,伯禽就國于魯,召公就國在燕,淮泗諸姬,筚路藍縷,恐怕都是如此的場面吧!
君子用德,而四方來朝,聖王治世,天下鹹安!
那邊廂,賀戎已然起身說道:“有勞諸公爲我辛苦,略備薄酒,稍備葷食以饷諸公!”
然後,幾個武士就拿着棍棒,對着這些工人說道:“君候慈悲,以備酒肉以饷諸位!快快謝過君候!”
于是,在一片‘君候公侯萬代’的呼聲中,工人們非常有序的排着隊,來到那一口口大鍋前,逐一領取自己的食物。
司馬遷看的很仔細,基本上每人都是一碗魚蝦煮成的粥,兩個窩頭以及一小塊不知道是什麽肉的肉幹。
但有些人,譬如說,那幾個穿着深衣,衣襟右祍的工人,卻可以額外得到一個似乎是鴨蛋的蛋類以及一碗骨頭湯。
但這些人的樣貌,卻大都不是中國人的特征。
這讓司馬遷看的迷迷糊糊,有些難以理解。
賀戎卻是笑眯眯的走到司馬遷面前,問道:“賢弟可看出些端倪了?”
司馬遷把頭搖的撥浪鼓一般,賀戎看了哈哈大笑。
司馬遷連忙請教道:“兄長,那些身穿深衣,衣襟左衽者,何人也?”
“哦……那些人啊……”賀戎笑着道:“此輩皆乃獲得了黑符者!”
“什麽叫黑符?”司馬遷問道。
“這個嘛……說來話長了……”賀戎笑着道:“不過賢弟可以這樣理解,黑符,乃是發放給那些或有一技之長,且虔心服從中國之夷狄,或是爲我諸夏曾立下功勳之夷狄者……”
“在愚兄這裏,此類人一般都是那種有一技之長,譬如,善于照顧牲畜或者長于耕作之人……”
“這種人,隻需要在我安東之地,待滿三年,無有犯罪記錄,且表現良好,便可以自動獲得我漢家戶籍,爲官府編戶齊民,再不需要爲人驅使和脅迫了……”
看着司馬遷依然一副不懂的模樣,賀戎幹脆說道:“賢弟,将之看做一種我中國吸納夷狄之中精英與傑出人才的政策即可!”
“夷狄也有英雄,此策乃是爲了防止夷狄之英雄,爲我諸夏之患而立!彼隻要有一技之長,或者過人之處,必可爲我中國接納,爲我中國之民!”
賀戎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司馬遷的腦子頓時就混亂了起來。
歸化令?黑符?還有這些工人的奇怪表現,種種的一切,讓司馬遷開始感覺有些不對勁。
然後,司馬遷跟着賀戎進入莊園之内,所見所聞,讓他更加困惑了。
原來,莊園之中,赫然有着其他人早已經在工作了。
這些人與外面那些排隊的工人幾乎相差無幾,所不同的是——他們全部戴着鐐铐,且有着監工,拿着刀劍在監視。
這讓司馬遷難以理解,不是說好的,不以人爲奴嗎?
這是什麽情況?
司馬遷将這個疑惑問向賀戎,賀戎聞言,笑着解釋道:“這些人啊,确實是奴工,不過,乃是派遣奴工,他們啊與愚兄我幹,乃是韓國和真番以及濊人之中的貴族名下的奴隸,愚兄不過是與這些人的主子簽了契約,雇傭他們爲愚兄勞作而已!這是契約所定,愚兄即使有心幫助他們,也是無可奈何啊……”
隻是說話間,賀戎嘴角那揮之不去的笑容,讓司馬遷感覺毛骨悚然,雞皮疙瘩起了滿地。
此刻,司馬遷終于明白了。
安東不是天堂,也不是理想國。
這裏的情況的複雜程度和人心的叵測程度,遠遠超出他所去過的任何地方。
……………………………………
新化城,安東都護府衙門。
新任的都護府都督宋子侯許九終于正式入主了這個衙門,執掌了都護府大權。
作爲都督,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令調閱安東都護府衙門過去曾經下達過的命令和法案。
特别是《歸化令》《備盜賊令》以及《馳黃金礦山令》。
這些都是前任都督薄世的政績,也是他留給安東最大的政治遺産。
自然,許九不敢去推翻,也不敢去動搖這些命令。
否則的話,薄世和他的舊部都要暴跳如雷,他這個都督,大約也就得卷鋪蓋走人了。
但,薄規許随歸薄規許随,作爲一個有心想要做出一番成績的人,有着抱負和野心的人,許九希望可以更加完善和補全這些法令,并在這些法令基礎上推出自己的政策。
新官上任,怎麽都得燒幾把火,告訴治下各方——換大佬了啊!注意點!
将這些法令和政策全部看完,用了許九三天時間。
然後,他就坐在自己的官衙内,對着這些文檔發呆。
前任薄世,他不得不承認,确實是一位手腕高超,且善于洞悉人心,因勢利導的政治家。
歸化令,爲安東境内和境外的夷狄部族,包括匈奴、烏恒、鮮卑、丁零、扶餘,确立了一條循序漸進,且充滿了希望和誘、惑的道路。
其政策直指人心的軟肋。
既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可以過上好生活的點。
整個系統邏輯嚴密,組織完整。
夷狄之人,要獲得漢家戶籍,要走一條嚴格篩選的道路。
第一道篩選,在他們被賣到或者進入安東境内就開始了。
有技能或者其他特長者,都被單獨篩選出來,然後有官吏審核。
視其才能、技能的優劣,給與不同的待遇。
一般,夷狄中的特長者被分爲三類,既黑、赤、紫三符。
一般,持黑符者表明這個人有着一定特長,但沒有重要到可以破格吸納的地步。他們需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并且得到了漢室的信任,才可以獲準入籍,但享有一定的保護和人身自由,禁止虐待,被人欺負可以告官。
而持白符者,則表明這個人是夷狄之中的英雄,或是魅力超群,感召力驚人,或是行動果斷,毅力超人。
這種人,非夏既敵。
是被嚴格控制和監視的,一旦發現不對,立刻清除!
但若是發現可以培養,卻也不會吝啬資源,如今平壤學苑裏,就有十幾位類似這樣被送去培養的夷狄。
有的人甚至在夷狄之中,也隻是奴隸出生。
至于最後的紫符持有者,則是夷狄之中精英的精英,英雄中的英雄!
他們或是天生的武士,可力拔山河,有萬夫不敵之勇。
或是才智過人的英才,可以過目不忘,能舉一反三。
或是某一方面的專家,譬如畜牧、養殖乃至于農業方面的能手。
他們隻需要一個人,可以讓一個畜群興旺發達。
這樣的人,是重點培養對象和重點扶持對象。
對待他們,都護府如同對待漢室的名士與豪傑,貴族列侯官吏甚至都護府都督都會親自出馬,禮節下士,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以财帛女子收其心,用良田美宅服其才,以中國文化,暖其心。
他們将被作爲官員和貴族的預備役來培養。
隻是這樣的人很少很少,整個安東都護府頒布《歸化令》三年以來,總共隻發現了數十個紫符人才。
這還是元德五年,如今的歸義單于帶着十餘萬部衆侵犯安東,皆北收複後的結果。
但這些人,每一個都爲安東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有人甚至被薄世準許他姓薄。
譬如,現在的安東崇化牧場的牧監薄牧就是一個這樣的代表。
薄牧是丁零人出生,而丁零人是草原上最臭名昭著的族群,連匈奴人都恨他們入骨。
但,就是這樣一個慣偷的族群,卻出了薄牧這樣的異類。
他可以辨認幾乎所有可以爲牲畜治病的草藥,他熟悉牲畜身體所表現出來的任何異狀,并能做出準确判斷。
在他的部族被一支烏恒騎兵襲擊并俘虜後,他被賣給了韓國的一個貴族,本來隻是打算拿他當苦力使用的。
但,在入境審查的官吏發現了他對牲畜的特長,于是上報到了都護府。
都護府旋即派人審核,發現他果然有着特長。
薄世聽說後,立刻放下手裏的工作,屈尊降貴,親自前往招攬。
經過一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此人被感動的稀裏嘩啦,發誓誓死爲薄世效忠。
薄世先将他安排到了太仆在安東開設的牧場學習,與獸醫和牧場管理者交流,一年後,連長安的太仆都被驚動了!
因爲此人在牧場期間,幫助太仆衙門發現并且及時确診數個可能導緻傳染的疾病。
更改良了幾個獸醫的藥方,将一些原本根本都不清楚可以爲牲畜治病的草藥參與其中,大大提升了生病牛馬的生存率!
據說,太仆衙門曾經派人來挖牆腳。
可惜沒挖動……
如今,崇化牧場在他的管理下,牛馬健康,特别是馬駒,被照顧的無微不至。
三五年後,安東地區就可以擺脫不産戰馬的尴尬境地,具備自産戰馬的能力!
而除了黑、白、紫,這三個等級的人才之外,餘者,全部被歸爲‘其他類’。
所謂其他類,就意味着入籍的難度成倍增加。
首先,他們必須能夠進入安東境内,而在目前的情況下,大多數夷狄入境,基本都是被人抓了賣給了諸如真番、韓國的貴族商人,成爲派遣工。
這派遣工,是爲了規避歸化令裏規定安東不可有奴工的條例而産生的制度。
也是雜家在經過極力倡導後,退而求其次的産物。
所謂派遣工,名爲派遣,實則依然是奴隸。
不過,相比過去的奴隸,派遣工還是有希望的。
他們隻需要努力工作,同時認真學習漢話,經過一到三年,表現突出者,可以由其雇主向都護府提出申請歸化,一般申請都會被批準。
不過基本上沒有人會給自己手下的奴工們申請什麽歸化。
但,不要緊,隻要你幹滿三年,期間沒有犯法,同樣可以自己申請。
隻是這個自己申請,就需要審核。
審核通過,才能被視爲歸化民,賜給戶籍、土地和宅院(當然是貸款),不過這個幾率同樣小的幾乎可以忽略。
過去三年,都護府隻批準一千四百人的歸化申請。
但不要緊,還有路可以走。
派遣工經過三年工作,提出歸化申請,不能通過者,雖然不能入籍,但依律可以準許自贖。
這個自贖的費用,可以貸款……
利率非常良心,三年期十三之息而已……
自贖以後呢,他們當然就還債,本着仁德之心的都護府衙門自然不會坐視這些‘良善之人迫于無奈不得不以身犯法’。
所以呢,這個時候,推薦制度就來了。
這次,這些人将被都護府推薦給安東各地的貴族、工坊以及工程之上。
他們現在享有許多法律的保護,被禁止随意傷害和虐待,且雇主和用工方,還得爲他們的安全負責,假如不幸死了,就要賠錢,賠償額度是其自贖費用的十倍。
另外,他們還可以選擇——假如說他覺得雇主太苛刻了或者太霸道了,可以申請換一個地方工作。
不過呢……他們依舊沒有薪水。
但卻有了溫飽和希望,因爲依照都護府規定,這些工人可以根據表現,每年每十人中表現最突出的那一個可以自動獲得歸化身份。
另外,雇主也可以花錢,替他們申請。
這個費用是每人五百錢的歸化費,隻要繳納了這個費用,任何人都可以立刻獲得歸化。
起初,很多人不理解這個制度。
但這兩年來,越來越多人的喜歡上了這個制度。
因爲這個制度是最好的收買人心和拉攏工人的手段。
每年隻要花個幾千錢萬把錢,就能讓幾百個工人,爲了你死心塌地的幹活,不辭辛苦的勞作。
怎麽樣都值了!
更何況,這些被你花錢申請歸化的人,依照制度其戶籍是挂在申請者的名下。
換句話說,這些人轉了一圈,還是在你手裏。
他們的命運,依然受你影響。
隻要不是傻子,稍微做做樣子,玩玩心态,他們就會心悅誠服,感激涕零的跪在你身邊,與你生死相随,不離不棄,再沒有比這個模式更容易篩選家臣和家仆的方法了。
而許九,則不得不感歎:“真乃是人傑啊!想出此策的薄公以及其他諸公……果非等閑……”
安東都護府全境都受雜家影響,相信衆智可超越聖賢。
所以,基本上大部分政策,都是集思廣益,與各方商讨,并召集無數人讨論後總結出來的,并非一人之力。
但越是這樣,許九才越佩服薄世。
因爲薄世并非雜家的人,甚至,許九知道薄世其實對雜家思想并不是太感冒。
他是黃老學的弟子。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願意從善如流。
從此可見,這位太後的侄子,當朝外戚的心胸了。
而除了這《歸化令》剩下的‘被盜賊令’與‘馳黃金礦山令’,也都是可圈可點,有着嚴密的體系和邏輯。
許九深思良久,覺得,短時間内是不可能在這些事情上有所改進和改良的。
他隻能在其他方面想轍。
但安東的情況,卻遠超他想象,比他曾經設想的更爲複雜。
畢竟,他不過是來過兩三次安東,與伍被雖然時常書信交流,但書信文字所限,能知道的也比較少。
這樣一想,他便提筆寫信,然後叫來一個官吏,叮囑他道:“去,給本都督邀請平壤學苑的諸公,來新化一聚……”
現在,他隻能向伍被等人求助了。
好在,這種都督邀請地方名流,詢問境内之事,是每一個新任官員到任後的必做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