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的河水,奔流向海,無數鮮魚奔湧其中。
兩岸民衆,都忙着捕魚,家家戶戶的牆壁上挂滿了捕獲的魚類。
司馬遷騎着一匹戰馬,走在鄉間的道路上,看着一路上的風光,心裏面也是感慨不已,不禁贊道:“我在長安時,曾經聽說,安東地廣物博,物産豐饒,有民做歌曰:棒打袍子瓢舀魚,野雞飛入飯鍋中!如今看來,名不虛傳啊!”
“賢弟說的是……”一個年紀比司馬遷要大上四五歲的貴族子弟騎着馬,笑着對司馬遷道:“若非這安東風光如此秀麗,吾怎麽可能在此一待就是數年?”
“今晚,愚兄已爲賢弟在宅邸略備薄酒,以作接風洗塵……”
“多謝兄長!”司馬遷連忙拱手道謝。
“哎……”年輕貴族笑着道:“你我世交,不必如此客氣!”
司馬遷聽了也是笑笑。
此人姓賀名戎,是祁候家族的嫡子。
祁候是目前漢室碩果僅存的二十餘位開國列侯之一,其先祖祁缯候賀方,是高帝麾下赫赫有名的戰将,曾經在彭城之戰之時率軍斷後,爲高帝安全撤退立下了汗馬功勞,更陣斬一位項羽的大将。
是以高帝曾經贊曰:子(賀方)留彭城,執圭東擊羽,急絕其近避!
正是賀方的這一關鍵舉動,使得在彭城之戰中損失慘重的漢軍能夠安全撤退到荥陽,重新構築起新的防線,并有了再次組織軍隊的機會。
不然,彭城一敗,漢軍很可能就會一敗塗地。
要知道,在戰敗中有序撤退的難度比擊敗敵人還要高。
一個不小心就是潰散,就是滅亡。
項羽亥下一戰,就是典型的例子。
不過呢,到了今天,祁候家族早就沒有了什麽聲勢了。
在列侯排序之中,甚至已經連續三十年排名倒數前三。
不過,曾經墊底的另外兩個家族,現在都已經鹹魚翻身了。
汁方候家族如今緊抱天子大腿,去年汁方節候雍世臣去世,臨終遺命其子嗣說:天子,聖人也,爾等一日三頓首,每旬一朝觐,不可懈怠!
他兒子雍維全部照辦。
甚至做的比他爹要求的更多!
雍維在自己的卧室之中,讓人塑了一個神像,名曰:漢天帝,其樣貌與天子類似,他每天早上起床,必定誠心誠意的跪拜在神像前,口稱:信臣維敬拜天帝,伏請陛下聖恩。
吃飯的時候,全體雍家人不分老幼,都得先朝未央宮方向叩首,說道:“臣等敬謝陛下隆恩,伏唯陛下聖德澤被天下!”然後才可以吃飯。
據說就連啪啪啪乃至于納妾這種事情,雍維都得先去天帝像前祈禱、占蔔,卦象不吉利不啪……
舔到這個地步,汁方候家族于是地位不斷蹿升。
雍世臣在世的時候,汁方候家族是漢家列侯集團裏最大的笑話,更是大漢帝國有史以來,體重最高的記錄保持者。
而如今,雍維已經獲準‘入朝參政’‘旁聽廷議’‘君前對奏’等等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權力。
其跪舔的下限和地步,連曾經号稱天子四大金剛之一的樊市人都看不下去了。
這位舞陽侯曾經私底下譏笑說:“雍君候大抵想當國師腦子都要壞掉了……”
然後,舞陽侯就被天子請去喝茶了……
再然後,舞陽侯也在家裏學起了雍維的法子……
列侯們眼睛掉了一地,紛紛感歎,馬屁精們的節草果然不可期待!
而另外一個同樣墊底的家族,宋子侯家族,如今則自不用說。
當代宋子侯已經就任安東都護府都督,假如一切順利,那麽八年後,他就很可能回朝就任九卿了。
過去的三大墊底,如今唯有祁候家族,地位依舊尴尬。
不過,老賀家顯然不這麽覺得。
他們家屬于那種小富即安的個性,自當年,見到了諸侯大臣血洗長安的慘狀後,當時的祁候賀昌就決心再也不幹預政治。
自那時起,曆代賀氏子弟,不是忙着修仙煉丹,就是在家玩弄花花草草,養養各種奇獸。
上一代的祁頃候賀胡則忽然發現,史書更好玩,于是就開始與司馬氏往來親密。
兩家由此走近,當年,司馬遷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兩家還打算聯姻呢!
隻是後來新君即位,當今天子對司馬氏家族表達了一些特殊關注和照顧後,什麽舞陽侯、赤泉候、中水候紛紛提着禮物上門表示:聞君麒麟兒,願結秦晉之好……
司馬氏家族于是尴尬不已。
一方面,作爲史官,他們應該恪守中立,不該與這些混政治的家族往來過密。
不然一不小心,就會惹來閑話,被人質疑。
另一方面,司馬氏小胳膊小腿的,這些人一個也得罪不起。
于是,就隻能拖着。
不過,要司馬遷來選的話,其實他更中意賀戎的妹妹,也就是那個曾要與他聯姻的妹子。
但問題是,這種事情他根本做不了主。
隻能期望将來天子能夠賜婚……
賀戎顯然也很喜歡司馬遷這個妹夫,他領着司馬遷,穿過田園與鄉村,來到了此地的祁候府邸。
祁候食邑一千四百戶,安置加恩令,可以獲得兩千八百戶食邑的土地。
每戶土地百畝,整個封國就是二十八萬畝。
當然了,作爲一個沒有什麽地位和權勢的列侯,祁候分到手的封國土地,其實大半都是山陵和沼澤。
實際可耕作面積,最多不過五萬畝。
這五萬畝土地中有三成被拿來做了封國的宅院和民居。
剩下的土地,也沒有完全開發出來。
以司馬遷這一路看過來的,觀察的結果,最多也就是三萬畝左右的土地。
講道理的話,哪怕這些土地每畝畝産達到四石,一歲也最多十二萬石的産出,扣掉支出和其他消費,恐怕結餘不多。
但這祁候侯府,卻是建的堂皇大氣,充滿了藝術感。
宅院門口,甚至建造了兩尊張牙舞爪,用于辟邪的猛犬石雕。
這猛犬,乃是安東地區如今信奉最廣泛的灌口二郎的寵物,名曰哮天犬,傳說這哮天犬天生神異,可以吞食日月。
不過,司馬遷卻是知道,在蜀郡的灌口二郎信仰裏,是沒有哮天犬的。
之所以在安東有哮天犬,應該是托濊人、烏恒人以及韓國、真番等族的功勞。
因爲,據司馬遷所知,這些部族和王國,在過去漫長的歲月裏,都有蓄養猛犬的習俗。
特别是濊人與烏恒人,他們蓄養的猛犬,如今在長安都很受歡迎。
而僅僅是這兩尊石雕,司馬遷估計,起碼需要數十位石匠,花費數月之功,才可雕琢出來,價值起碼數萬錢!
至于侯府的大門,更是大氣無比。
用的是非常金貴的黃花梨木,這種梨木,在長安價值非常高,一根一丈長,三尺寬的黃花梨木就可以叫價數萬!
但在這裏,這種價格高昂的梨木,卻被做成了祁候侯府的大門。
僅僅是這一扇門所用的木料,恐怕就價值數十萬!
進入侯府之中後,更是别有洞天。
整個侯府内,有着亭樓閣榭、假山水池,走廊内外,更有着大量奴仆往來。
司馬遷看了,歎道:“兄長難怪不願回長安了……這座侯府,恐怕比長安的九卿府邸還要奢華!”
長安城裏,恐怕連章武侯的府邸也未必能有這麽大的空間和如此多的奴仆。
賀戎卻是嘿嘿的笑了兩聲,道:“陋室!陋室!不足一提!不足一提!”
司馬遷心裏面卻是疑惑不已。
這賀戎,哪裏來的這麽多的财富和資金?
司馬遷記得很清楚,三年前,賀戎離開長安,來到這安東開拓時,隻帶了數十個家臣和家奴以及不過三十萬的本錢。
短短三年,就變成這樣?
怕是……
賀戎仿佛看出了司馬遷的疑惑,笑着解釋道:“不敢瞞賢弟,吾能有今日,多虧了棉花與大豆!”
他一邊帶着司馬遷向侯府中走,一邊介紹着道:“賢弟知道,愚兄的這個封國,多山澤鹽鹵之地,可耕作之地不多,是以愚兄不得不另辟蹊跷,恰好堂邑候世子陳公相邀,愚兄于是跟着種了些棉花與大豆,少少的賺了一些……”
“棉花?大豆?”司馬遷陷入了沉思。
棉花他知道,最近三年,在長安市場上,棉布和棉被就是最暢銷的奢侈品之一。
中産之家和小康之家,争相購買。
司馬遷也曾經跟風湊熱鬧買了幾匹棉布,做了套衣服,穿上以後确實很暖和。
隻是價錢實在太貴,比一般的絲綢還要貴上一倍,僅次于蜀錦,哪怕是司馬遷也是消費不起。
但,司馬遷曾經聽天子提起過,這棉布價格未來會不斷下降,最終可能低于絲綢!
至于那大豆?
司馬遷撓了撓頭,大豆價格素來低廉,一直被視爲飼料。
長安市面上,一石大豆不過四十五錢而已!
這還是這些年來,因爲大豆可以做豆腐,才有所漲價的緣故。
賀戎卻是笑着道:“這棉花嘛,種出來可以賣給少府,大豆則可以榨油後,将豆油出售給商賈,豆渣則賣給太仆……比種粟米和麥子劃算多了……愚兄靠着每年種棉花與大豆,一歲少則可得百萬,多則三五百萬……”
說着他就笑起來:“隻是些小錢,遠不及其他人……”
司馬遷卻是疑問道:“敢問兄長,如今有棉花地與豆田幾何?”
“棉花地大約有個四五萬畝吧……”賀戎笑着答道:“至于豆田要多一些……因爲哪怕是鹽鹵地也可以栽種,所以有個六萬畝的樣子……”
“十萬畝???”司馬遷聞言,吓了一跳,他問道:“兄長何來如此多人手照料?”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安東地區,地廣人稀,人手奇缺,可能棉花和大豆的種植相對粟麥要容易,但也哪怕一夫可以照料數百畝,這十萬畝也最少需要數百個家庭才能有可能照料的過來。
而以司馬遷所見,這整個祁候封國,現在最多五百戶人家!
這麽點人,恐怕勉強隻能耕作那些粟麥之地吧!
賀戎卻是神秘的一笑,将司馬遷帶入自己的客廳之中,一個身着青衣的夷狄男子立刻上前,跪下來拜道:“主人,酒宴已經準備好了,請問是現在就上菜嗎?”
賀戎卻是笑着上前,扶起那人,說道:“我與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如今已經再非夷狄,而是我漢家臣民,乃我之家臣,以後不要叫我主人,應該與其他人一般稱我主上……”
“來,我與你介紹一下,此我之世交,當朝太史公之子司馬公子,以後在這家中,司馬公子的話就是我得話!明白了嗎?”
“諾!”對方對司馬遷拜道:“夷狄野人敬拜公子!”
“又來了……又來了……”賀戎連忙對他道:“你如今已經是我漢家臣民了,戶籍都已經批下來了,你如今姓賀名忠……”
賀忠卻依然是一副唯唯諾諾,卑躬屈膝的模樣。
這讓司馬遷在旁邊看的一頭霧水,搞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情況?
賀戎不得已,拉着司馬遷的手解釋道:“方今安東,乃雜家之天下,雜家諸位明公,皆倡廢奴,以爲人生而平等,以人爲奴乃陋習也!”
“由雜家之倡,今日安東便是窮鄉僻壤之處,大海汪洋之中也無奴仆矣!”
沒有奴仆?
那這偌大的侯府的下人和仆人哪裏來的?
司馬遷更加難以理解了。
賀戎也是歎了口氣,他知道,安東現在的情況,是很難與外人一時半會說清楚的。
别說是外人了,就是他,當年也是花了許多時間,才搞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
于是,他拉着司馬遷的手,道:“我知賢弟心中有所疑慮,不過,這些東西,愚兄一時也難以與賢弟解釋清楚,不如明日愚兄帶賢弟去棉花地與豆田之中一觀,賢弟便可知道虛實了……”
司馬遷聽了點點頭,覺得也對,所謂百聞不如一見,聽别人說,遠遠沒有自己親身去經曆去觀察來的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