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很簡單。
他是法家,法家的意識決定了他,基本不可能對内史那些官僚有什麽好感。
甚至……
包括晁錯在内的整個法家,說不定,現在都在拍手稱快呢!
内史衙門,在過去,一直被黃老派及其盟友,關中豪強、貴族把持。
作爲後起之秀,法家一直難以滲透和掌握——哪怕當年晁錯擔任内史的時候,也隻能做些摻沙子的工作。
但長安和關中的官僚的控制者,一直就是黃老派及其盟友。
如今,發生這樣大的動蕩。
黃老派對長安的控制和掌握,必定崩潰!
對法家來說,這簡直是喜大普奔的事情。
同樣,儒家也是這樣看的。
縱然這一次,儒家和法家,也會有些人被波及。
但相比之下,黃老派的損失會更大,更慘重。
至少,在這長安城之中,屬于黃老派的力量,估計會十不存一!
這就是最大的利好!
從此儒法在這長安城,在這天下神京,将取得與黃老派相同的地位!
僅僅是因爲這個緣故,就已經足以讓晁錯和整個法家,賣肝賣腎的支持劉徹,清洗長安官場了。
同樣的道理,儒家各派系,大約也是相同的心情。
特别是出身關東的那些大學閥,恐怕現在已經都在彈冠相慶了。
他們等了六十年,才等到一個可以反攻倒算的機會。
然後呢……
晁錯現在是禦史大夫,且不是列侯,甚至連關内侯也不是。
他在去年,才因爲輔佐有功,而被封爲‘建平君’,爵位不過左庶長而已。
這就意味着,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在明年之前,在周亞夫緻仕之前,他必須想盡辦法,讓自己成爲列侯。
無論用任何辦法!
他都必須成爲列侯!
如此,他才有機會問鼎丞相!
而想封侯,除了軍功之外,唯一的途徑,就是殺人!
而且必須殺很多人,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晁錯,确實是一個鐵面無私,且愛民如子的大臣。
這樣,他才有機會,趕在周亞夫緻仕前得到列侯爵位。
隻有列侯,才有資格拜相!
是以,無論是于公于私,晁錯都必定會支持劉徹。
同樣的道理,法家和儒家的大部分官僚,也都會支持劉徹。
隻要他們還有一點點的進取心和政治野心,這個選擇是不會變的。
即使,他們再怎麽不喜歡劉徹如此冷酷的清洗官僚,但屁股和意志卻會慫恿他們,讓他們身不由己的跟着劉徹的指揮棒走。
道理很簡單。
不幹掉長安城裏的這些官僚,他們怎麽有機會主政長安,從而通過長安,影響天下?
至于在這個過程裏受到傷害和損失的黃老派以及舊官僚舊貴族?
新貴們才懶得去管他們的死活呢!
至少在現在是這樣!
劉徹自然知道應該怎麽做。
他對晁錯道:“卿所言甚是!此事的相關審理和證據搜尋,就交托愛卿!必不可令一人蒙冤,更不可令一人逃脫制裁!”
“朕曾經三番五次,曉瑜天下:朕以天下王,做百姓民父母!百姓不可欺!但偏偏有人,定要挑釁,這就怪不得朕,也怪不得國法無情了!”
這其實就是在告訴周亞夫和晁錯——這個事情,朕這個皇帝,完全是有理有利有節的。
朕已經三番五次告訴下面的人了——别作死。
但他們偏偏要作死。
朕也很爲難啊!
更借此堵住了某些人想借口‘初犯’或者‘無知’來逃脫制裁的通道。
皇帝已經多次教育和明示了政策,你們這些當官的,還不知道悔改和醒悟,鬧到如今的地步,怪誰?
肯定怪你們自己啊!
真以爲皇帝是在跟你們開玩笑?
“諾!”周亞夫無奈的俯首應命。
而晁錯卻是興高采烈。
對晁錯來說,這次的事情,可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政治訴求以及學派的利益,更是他清算過往恩怨的大好機會!
想當年,他千辛萬苦,怼掉了袁盎,撸掉了袁盎的官職。
但就是長安城裏的那些官僚貴族、豪強士大夫,千方百計的保護和吹捧袁盎,才讓袁盎得以重來,甚至差點被袁盎給翻盤了!
這些年來,他每每想起這些事情,内心都是憤恨的。
所以,這些年來,但凡有長安貴族或者士大夫豪強犯事落到他手上。
他是不會給半點面子和情面的。
…………………………
但,漢室的事情,從來都不會如此簡單。
劉徹剛剛說服周亞夫和晁錯,安排好了朝堂的決策。
但随即長樂宮大長秋李氏就奉太皇太後窦氏之命,過來請他去東宮赴宴。
說是家宴,但實則,劉徹很清楚,窦太後這是要來說情了!
這很正常,過去數十年之中,未央宮和長樂宮,一直就在演雙簧。
簡單的來說,就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每每皇帝剛剛責罰了一個大臣/列侯,但旋即,長樂宮就會跳出來,安撫和安慰這個大臣/列侯。
就像當年,绛候周勃下獄,已故的薄太後便盡力奔走、遊說和求情,這才使得周勃免遭厄運。
如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長樂宮的兩個太後,必定不會旁觀。
因爲這是遊戲規則。
也是一種給皇帝一個台階下的方法。
不然的話,萬一皇帝玩着玩着,覺得有些過火了,但卻找不到台階下,隻能硬着頭皮繼續玩,這多尴尬?
有了長樂宮求情和緩沖,那就好多了。
皇帝要是覺得反悔了,就可以借着這個台階,順驢下坡。
順便還可以告訴天下人:朕本來是想要徹查到底,絕不姑息的!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固求之,朕以孝道爲念,網開一面。
如此,事情就得到了圓滿解決。
但在如今這個事情上,劉徹卻還不需要東宮來唱紅臉。
但,這東宮卻是不得不去一次。
不管怎麽說,這是一種态度,也是一個信号。
…………………………
而此時,長安城内的動蕩和局勢,終于發展到高、潮。
廷尉大牢人滿爲患,以至于不得不求助執金吾,将都船衙門的四個監牢騰出來,好方便關押罪犯。
到這天下午,被捕的官僚、貴族、遊俠和商賈,已經超過兩千人!
剩下的人,也都是人心惶惶,難以自已。
就連未央宮和長樂宮之中,也是人人自危。
畢竟,誰知道,這場風波會不會波及到自身呢?
這長安城上上下下,誰沒貪過?誰沒拿過?
唯一讓人安心的是——到目前爲止,廷尉和禦史大夫以及軍隊,抓人的方向,都是那些在長安改造過程之中魚肉百姓,且有着人舉報和告狀的官員。
至于其他系統,都是相安無事。
這才讓人稍稍安心。
不然的話,恐怕連宮廷中的宦官,也要睡不着覺了!
但,兔死狐悲卻是難免的。
少府、宗正、太常以及執金吾的許多官僚,看着那些過去的同僚、好友、親朋甚至是族人,一個個被抓捕,關進了廷尉和執金吾的大牢。
人人驚慌失措,許多人立刻就開始奔走起來。
有關系的找關系,沒關系的找門路。
沒有人願意坐以待斃。
人人都擔心着,今天天子可以這樣毫不留情的清洗内史。
那明天,這矛頭會不會對準自己?
更何況,被捕的人,哪一個不是這些人的好友、親朋甚至是至親?
這時候,宮中傳來消息: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請天子過東宮燕飲。
無數人喜極而泣,面朝東宮叩首。
過去數十年來,東宮一直是未央宮與大臣之間的調和者。
自高帝至今,東宮曾經挽救過無數個官員和貴族的前途以及身家性命!
現在,所有人的希望,都在東宮。
人人焚香禱告,寄希望東宮能夠勸說天子,稍微的寬容和讓步。
這闆子可以高高舉起,最後輕輕落下嘛。
最多最多罰酒三杯,下不爲例,不就很好嗎?
然而,這些人卻根本想不到,此時,在長安周圍的各大軍營之中,一場強大的飓風已經在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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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門軍,素來駐紮在棘門。也就是長安城外的渭河一帶。
這支軍隊,在高阙之戰之中,通過英勇奮戰,終于一雪前恥,擺脫了污名。
要知道,在過去,棘門軍與細柳營是一個對比。
人們常常将細柳營比作軍紀森嚴的精銳,而棘門軍則成爲了烏合之衆的代稱。
但高阙一戰,棘門軍衆将士用生命與鮮血,告訴了天下人——他們不是烏合之衆。
由此,棘門軍的軍人,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哪怕是外出,也不用再遮遮掩掩。
現任棘門軍都尉韓勇此刻坐在帥帳之中,望着左右兩側的一個個将官,正色的說道:“本都尉,剛剛接到消息:天子微服于長安章台街,睹長安民生之難,龍顔大怒,已然下令徹查!”
“本來,我輩武夫,不當參與此中之事,護衛桑梓,保衛社稷,才是吾輩之職!”
“然!此番,長安城之中那些文賊和昏官卻欺侮到了我輩武人頭上!”
“章台街東三裏陽唯壯士的遺孀、遺孤,爲彼輩欺淩!不僅僅陽唯壯士的武勳和功勳皆被霸占,就連壯士遺孤的津貼,也盡爲彼輩所占!”
“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今日,彼輩可欺陽壯士之遺孀、遺孤!明日我輩倘若有幸戰死沙場,爲國捐軀,但遺孤、遺孀卻爲文賊、遊俠、商賈所欺,我輩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此風必不可長!此情絕不能再發生!”韓勇握着拳頭,大聲高呼。
于是,棘門軍上下司馬以上軍官,都在一張血書之上簽字畫押,然後被裝上一個盒子,立刻派人送往未央宮。
不止是棘門軍。
南軍和北軍,細柳營、灞上軍、虎贲衛、羽林衛,都發生類似的事情。
上下将官,都是群情激憤,胸膛之中怒火燃燒。
這樣的情況,很好理解。
如今,漢室軍人地位高,待遇好,且是統治階級。
在軍方眼裏,所謂的文官和官僚,不過是個輔助而已,仆人罷了。
但現在,這些仆人居然敢在軍人頭上耀武耀威,還敢欺負到軍人遺孤遺孀身上?
反了他了!
更重要的是,軍人們都很清楚。
今天,這些官僚和遊俠,欺負了陽唯的遺孤和遺孀。
明天,自己萬一戰死沙場,留下的孤兒寡母,也可能被人欺淩!
是以,整個軍方,瞬間就形成了共識。
新興軍功貴族們,更是不需要串聯,馬上就開始了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