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現在,關中的大商賈、地頭蛇,如田氏、楊氏、無鹽氏、王氏等家族一發作。
各種拜帖不斷送出去,各路人馬乘着馬車,不斷拜訪名宿。
另外,坊間的遊俠們也動了起來,到處散播‘天子新修長安,欲以戶爲稅,往稅兩萬錢’的謠言。
而輿論界,儒家的巨頭們,在金主們的要求面前,也紛紛站出來,大聲疾呼‘不可與民争利’。
董仲舒甚至還發表一篇慷慨激昂,文采橫溢的文章。
短短數日,這篇名爲《大義之所本》的文章,傳遍整個長安士林。
而劉徹也很快就拿到了這篇文章。
“董子的文章,寫的可是真好!”劉徹看完這篇文章後,也不得不擊節贊道。
論起文章的才華和文字之美,當世之中,幾乎沒有人是儒家的對手。
畢竟,能夠在文章上與儒生一較高下的。
整個春秋戰國,也就那麽幾個人。
像韓非子這種,能夠在文字和文學上壓倒儒家的,更是百年也未必能見一個。
而這董仲舒的文學水平和寫文章的本領,更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頂級水平!
不過……
眼睛看着這篇華美的文章,劉徹歎了口氣:“難怪後人說:知識越多越反動了……”
但劉徹卻沒有生氣。
恰恰相反,他很高興。
他甚至讓尚書郎,将這篇文章裝裱起來。
因爲,董仲舒的這篇文章,除了文字優美,讓人歎爲觀止之外,文字之中,還有着深厚的人文主義,也就是情懷。
這篇文章,劉徹知道,它注定将流傳千古。
就如同王洛賓反武則天的那篇戰鬥繳文一般。
靠封禁,靠抹殺,是抹殺不掉的。
而且,事實上,劉徹也不可能去封禁它,抹殺它。
言論自由嘛!
況且,劉徹的本意和本心,也希望看到再一次的百家争鳴。
既然是百家争鳴,那就允許有人說話,允許有人大放大鳴——即使他的立場是錯的。
況且,這次事件表露出來的學術界和商界的聯合,讓劉徹實際上很喜歡。
甚至,劉徹覺得,這才是對的。
在事實上,劉徹不喜歡那種隐身高人,不食人間煙火的賢達。
因爲這些人隻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而不去思考現實世界。
但一切哲學和政治學,最終卻都必須服務世界,服務國家。
就像如今的黃老派思想,爲何衰落?
還不就是一堆人天天想着修仙,宅在家裏,希望可以羽化,不問世事,也不摻和政治。
他們這樣做,自己是清靜了,但整個學派卻日漸衰退。
以至于到現在,居然隻有一個汲黯可以撐門面。
甚至,有大量後起之秀,被雜家和荀子學派給拐走了……
而到儒家的問題上,劉徹始終認爲,相比起滿嘴道德,實際上龌龊不已的東林黨,他更喜歡爲了利益,可以跟閹黨跟魏忠賢合作的浙黨楚黨。
因爲,浙黨和楚黨,會接觸現實,會知道妥協。
而東林黨……
今天,儒家可以拿錢發帖,哦不,拿錢寫文章,明天,就可以用錢讓儒家跪下來唱征服。
而這,正好符合了劉徹要求——資本和其利益集團,需要一個傳聲筒。
倒是,劉徹身邊的幾位儒家出身的尚書郎表示很惶恐。
他們紛紛拜道:“陛下息怒,董子隻是一時糊塗罷了……”
“朕可沒有生氣……”劉徹嘿嘿一笑,望着被裝裱起來的那篇文章,道:“卿等且看,董子這篇文章,幾可與賈誼的文章媲美了!”
天子的态度,讓尚書郎們都琢磨不透,摸不清天子的意圖。
但他們知道,這一次,董子和儒家,恐怕要栽一個大跟頭。
……………………
在長安士林,儒家的言論漸漸發酵。
尤其是董仲舒的那篇文章,因爲寫的太好了。
一時間圈粉無數。
特别是許多文青貴族,紛紛被其吸引。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中國人骨子裏有着深厚的追捧文人的傳統。
譬如,幾人知道,著名的《嶽陽樓記》所稱贊的那位滕子京,其實是一個大貪官兼大混蛋?
而董仲舒這篇文章一出,在輿論的炒作下,很快就形成了風潮。
在士大夫和貴族階層,制造了巨大的影響力。
無數人都誦讀着董仲舒的這篇文章。
起初,這些人隻是在家裏自己讀着玩,當他們發現,國家和朝廷無動于衷後,這些家夥開始在大庭廣衆之下宣講起來。
然後,一些拿了錢或者有利益牽連的家夥,在發現似乎天子和朝廷的鷹犬竟然連這個也不阻止後,膽子愈發的大了起來。
再加上商人的錢和某些大臣貴族的權在背後慫恿。
于是,有人開始集會了。
當然,他們不敢在大庭廣衆之下集會——那會被長安百姓打死的。
他們也很清楚,實際上,他們制造的聲勢,隻在上層。
甚至連中層都不支持他們。
畢竟,長安城年久失修,許多闾裏,哪怕是中産階級居住的闾裏,也早已破敗不堪,污水橫流。
尤其是渭河汛期來臨時,常常會制造内澇。
尚冠裏和戚裏以及周邊的貴族區,當然不會受到影響——即使有,也會有軍隊、仆人予以清掃和疏導。
哪怕河對岸都可以看海了,但尚冠裏和戚裏,絕對會幹幹淨淨。
所以,在這一次風波,整個中下層和上層的民意是完全割裂的。
尤其是那些在商人手裏有着利益的貴族,完全是不管泥腿子去死的。
這很好理解。
就像曆史上,武帝的舅舅田蚡,嘴裏面憂國憂民,但遇到洪水,卻毅然決堤洩洪,導緻黃河淹沒了整個河南地區,而且田蚡還極力阻止其他人去堵決口——因爲這樣的話,很可能下次洪水來的時候,就會淹掉他自己的封國。
所以,後來武帝曾經說:使武安(田蚡)在,族矣!
于是,在現在,知道自己說的話可能會引起公憤,但卻又想制造聲勢,形成壓力的士子們,紛紛選擇了在各地的鄉校集會。
他們的選擇,當然是很正确的。
因爲鄉校之中,是中國言論最自由的地方。
在這裏,隻要不是光明正大的讨論今天殺進未央宮,幹掉姓劉的,再怎麽議論國家政策,那也是他們的權力。
而且這個權力,還是受先賢保證的。
子産不毀鄉校,被諸子百家一緻認爲這是君子所爲,也是必須受到推崇和尊重的行爲。
所以,一時之間,整個長安各處的鄉校,幾乎都被儒家的士子們占領了。
這些家夥,高舉着董仲舒的旗幟,大聲念誦着董仲舒所寫的那篇《大義之所本》一個個群情激昂。
“與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在靠近戚裏的一個鄉校裏,董仲舒的大弟子呂步舒大聲疾呼,痛心疾首,聲淚俱下的道:“方今食祿之人,身寵而居高位,乘富貴之資,多其牛舉,廣其田宅,而民則日削月瘦,寝以大窮……”
一群拿了錢的地痞無賴和遊俠們紛紛鼓噪大喊:“不可與民争利,不可與民争利啊!”
鄉校内外,彩旗飄飄,甚至有人痛哭流涕,哭訴着:“我等本小本生意,奈何食祿者洶洶,這日子沒法過了啊……”
而在另外一個鄉校裏,也有儒生粉墨登台,大聲疾呼:“孔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故夫煌煌求财意而所匮乏者庶民之意也,而煌煌求仁義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
“食祿之君違于義而竟于利,其義何在?”
同樣,數十位地痞無賴和遊俠們大聲鼓噪:“與民争利,此聖人之所非也,吾等萬萬不能答應!”
………………
一時之間,幾乎整個長安的聲音,都似乎隻有他們的聲音。
廣大下層人民和中産階級,被他們摁住了嘴巴,扼住了喉嚨,竟然無處發聲。
唯有在遠離長安的墨社之中,才有墨者大聲批判儒家的這些行爲。
但,墨社離長安太遠。
而且,墨家所能得到的力量太少。
若無君權加持,墨家的聲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于是,一時間,長安輿論洶洶。
孔子、孟子的招牌,都被人們高舉。
鄉校内外,聲勢浩大的‘反與民争利’運動來勢洶洶,以至于連少府和内史衙門都吓的不敢輕舉妄動。
面對少府和内史甚至是京輔都尉、執金吾以及五官中郎将請求‘肅清輿論’的鎮壓聲音。
劉徹冷笑了一聲,道:“無妨,卿等無須再議……子産不毀鄉校,太宗除诽謗之罪,朕豈可堵塞言路……”
事實上,劉徹很清楚,這些官僚的要求,有些是自己的本能反應,而有些則是别有用心的推波助瀾。
想想看,假如劉徹用軍隊,用刀劍,堵住了這些儒生這些商人的嘴巴。
但,結果肯定隻會适得其反。
甚至說不定,還會被儒家騙了廷杖!
劉徹可沒有這麽傻!
“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面對再三請求給與指使的官員,劉徹隻留下了這麽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