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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節 破而後立(2)

“聖明無過陛下……”趙禹帶頭恭身說道:“韓非子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曆代以來,皆是如此而已!是故,韓非子又曰: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社稷之福,必不幾矣!”

劉徹聽了微微一笑。

不得不說,這些年來,在晁錯的帶領下,法家官僚們的成長速度喜人啊!

看看,他們現在都可以堂而皇之的再次談起‘儒以文亂法’的話題了。

但……

這樣還不夠!

僅僅如此,不足以達到劉徹的目的!

劉徹想要做的事情是給未來可能崛起的宗族資本力量,套上一個全新的枷鎖——鋼做的那種。

所以,劉徹站起身來,問道:“朕聽說,春秋之時,楚有直躬案,魯有三北案……自古以來,衆說紛纭,卿等身爲執法官,身負社稷之重,不若今日,給朕說一說,倘使卿等,爲楚令尹,爲魯仲尼,該當何行以正法匡上!”

“這……”趙禹的眉毛狂跳。

持書禦史更是臉色漲紅。

人人都按耐不住内心的狂喜,但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實在是,這兩個案子,就是戰國時期,儒法之間最大的論戰關鍵所在。

什麽孔子誅少正卯的事情在當時的讨論烈度,遠遠不及這兩個案子。

孟子、韓非子、荀子、尹文子、莊子,都曾經深入淺出的讨論過這兩個案子。

儒法之間,更是差點因爲這兩個問題腦漿都打出來了。

進行漢室,有關這兩個案子的讨論才漸漸偃旗息鼓。

但,相關的讨論,并沒有結束,隻是從公開的辯論,轉入地下而已。

劉徹卻是負着手,對着法家的這些執法官們,步步緊逼:“怎麽?朕的執法官,連這個問題,也不敢讨論了嗎?”

對于這兩個案子,劉徹早在前世就已經研究過了。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兩個案子,才是儒家真正的命門所在。

特别是,那些高舉親親相隐的儒生們的命門所在。

隻是,在漢室由于儒家的力量不斷壯大,并且漸漸壟斷了話語權,再也沒有人敢來議論了。

即使是法家,也不敢在這個問題上挑釁儒家。

人人都害怕去捅馬蜂窩。

可是……

輿論陣地,你不去占領,敵人就要占領!

這兩個膿包不擠破了,儒家的親親相隐理論就無懈可擊!

正所謂不破不立,破而後立,劉徹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逼着法家拿刀子去捅開這兩個膿包,讓濃汁流出來,同時将一個鋼鐵枷鎖,套到那些未來可能的大宗族資本力量上,讓他們不可能也無法真正威脅到大一統的國家。

“臣等豈敢?”趙禹的内心掙紮不已。

在一方面,他的内心和整個人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呼喚着他大膽的說出自己的看法。

但另一方面,趙禹知道,自己說得好,在政治上可能極不正确。

一個不好,就要落人話柄,甚至爲整個學派蒙上一層厚厚的陰影。

原因很簡單,這兩個案子,表面上看,不過是兩個小案子。

無非就是一個逃兵跟一個盜賊的故事。

但實際上,在漫長的數百年的論戰中,這兩個案子早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兩個案子了。

一個關乎孝,一個關乎忠。

甚至,直接牽扯到了儒家、法家、黃老派,甚至雜家、墨家各自的屁股。

特别是儒家……

很不幸的一個事情,或者說讓人很棘手的是——三北案的當事人有一個正是儒家的祖師爺,精神偶像——孔子。

思來想去,趙禹覺得,自己這小胳膊小腿的,估計幹不掉也不可能幹掉孔仲尼這座大山,于是他小心謹慎的試探道:“陛下,非臣等不敢,實在是先帝法:既往不溯!無論是直躬案,還是三北案,原告被告當事人皆已故世,此兩案當終結,官府和執法官理當不再受理相關律法訴訟……”

他昂起頭小心翼翼的說道:“法如是足已!”

劉徹點點頭,漢律之中,确實有這個規定。

人死萬事消。

即使某人殺人甚至謀反,但隻要在他生前沒有人舉報也沒有被發現,那麽,等他死了,再有人去告,官府也不會受理。

這也是漢律之中的一個很重要的基本原則——法不糾溯往!

畢竟,真要什麽事情都可以報官,那這官司肯定會打個沒完沒了,而且,國家事實上也不可能真的去管所有的事情。

但問題是……

“朕沒有讓諸卿來審理、判決此案啊……”劉徹微微笑着,就像一個拿着棒棒糖誘、惑着傻白甜的小學生的怪蜀黍一樣:“朕隻是讓卿等來說一說,若卿等與楚令尹,魯仲尼移位而處,卿等何從?”

嗯,這絕對不是要翻案。

也不是想要重新厘定曆史。

百分之百的,隻是皇帝閑得無聊,想找廷尉的司法官,尤其是那些負責保管曆代律法原稿的持書禦史談一談,發生在幾百年前的兩個微不足道的小案子,順便考核一下他們的業務能力,免得有人濫竽充數!

假如外人解讀錯了。

那也與永遠正确永遠偉大的天子無關。

畢竟,曆代聖王身邊,也不乏有着想要蠱惑君上的佞臣不是?

當然,作爲皇帝,劉徹可以不認同某些人說的某些話。

但一定會誓死捍衛他們說話的權力!

言論自由嘛!

周公不就說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就連桀纣,也止不住天下悠悠衆口啊!

隻是,趙禹和諸位持書禦史們,現在看着劉徹的眼神,卻都是惶恐中帶着期盼,期盼裏又有着猶豫,猶豫之中夾雜着幾分熱血,熱血裏面,有個聲音在大聲呐喊:“說出來,說出來,說出吾輩法家士子數百年來的話,說出商君、韓非子的判定!”

就差有人在旁邊敲鼓助威,呐喊加油了。

隻是……

說出二字,何其難也!

這個世界上,從不缺說真話的大臣。

譬如馮唐,他就瞎說了大實話,然後……然後去楚國了……

還有張釋之,勇于直谏,敢于犯顔……然後……然後差點死在了長安……

要知道,這兩個案子,不僅僅關乎了儒法,也不僅僅關乎忠孝。

這是大是大非,這是漢室數十年來的政治正确!

在這其中,牽扯的不僅僅是一個儒家的問題。

那個深坑裏蹲着的大魚,說不定就有一條姓窦或者姓薄。

那就是個火藥桶,一點就着!

但劉徹就是這麽看着趙禹和持書禦史們。

一直盯着他們,這讓趙禹和持書禦史們在心裏面承受了莫大的道德壓力。

法家的大臣的性格,基本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這就是對法極誠。

誠到什麽地步?

明知道是死,也一往無前!

想當初,趙禹等人南下處理齊魯四王一案,那都是在家裏吩咐好了後事,準備好了棺材,留好了遺書去的。

每一個人都是抱着必死之心。

便是留守的廷尉諸官,也都是送壯士赴死的決心,将廷尉官員送出長安的。

自然,這些人在面對自己的内心和所堅持的真理與世俗的矛盾之時,非常糾結。

在事實上來說,法家的臣子們,除了少數人,其實大多數,都是很糾結的。

不要以爲,法家除了出酷吏,就出不了愛民之官,有仁愛之心的官僚。

曆史上,吳起可以爲士兵吸濃,西門豹可以率領百姓同甘共苦,李冰治蜀,萬民擁戴。

而在法家著作裏,也能看出來,法家的先賢們,絕對沒有一個是希望用萬千人鮮血來鋪就自己的将相路的人。

若他們是這樣的人,那,法家的道統早就滅絕了!

對于法家的人的心理狀态,韓非子說的最好: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勝其法,不聽其泣,則仁之不可以爲治亦明矣。

所以,一個合格的法家門徒,絕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法家殺人,那都是證據确鑿的。

也就是後來儒法合流後,學會了儒家的自由心證和誅心神功後,張湯才開始發明‘腹诽’來打擊政敵。

而如今在劉徹面前的趙禹等人,無疑都是很合格的法家門徒。

所以,他們在劉徹的重壓下,終于有些崩潰。

當然,最主要的是,趙禹忽然想清楚了一個事情——陛下忽然要我說這兩個事情,想做什麽?

答案不言自喻。

皇帝,至少劉家的皇帝,一直都是這樣,忽悠着或者說慫恿着臣子們去沖鋒陷陣,自己躲在後面悄悄的把控局勢。

如今,天子的号角已經吹響。

作爲自诩爲天子忠臣的他,還能有什麽好猶豫的?

于是,趙禹恭身說道:“陛下果真要聽?”

劉徹跟個好奇寶寶一樣的點頭說道:“然也!”

“陛下,以臣觀之,若臣爲楚令尹,斬直躬之父,而舉直躬!何也?此大義滅親!”趙禹幾乎是毫不猶豫的說道:“如周公誅管蔡,石碏誅其子,皆是如此!何也?殺一賊而安社稷!”

劉徹聽了微笑着沒有說話。

楚國直躬案,在最開始其實很簡單。

就是有個楚國人叫直躬,舉報他爹盜羊,楚國當時當政的令尹聽說了下面人的報告,二話不說,将直躬處死。(也有說法是直躬的父親被判死刑,直躬請求替死,令尹準許他替死的行爲)

這事情,在戰國時代,鬧了幾百年,儒法黃老墨,幾乎全部被牽扯進來。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具體到儒法的觀點,自然是儒家說直躬死的好,膽敢告發父親,簡直是不孝。

你不死誰死?

但,法家的反應更激烈。

自商君以降,幾乎所有人都将楚國衰落的鍋往這個案子上扣——爲什麽楚國弱?因爲殺了直躬啊,所以楚國奸臣多啊!

這是一個标志性的事件,也是戰國時期,甚至是現在,區分一個人到底是儒家還是法家仰或黃老派的最好的辦法。

你拿這個案子去問他就行了。

支持令尹的,肯定是儒家(當然,不包括荀子學派),反對,甚至痛罵令尹的,毫無疑問是法家,覺得令尹和直躬都錯了的,是黃老派。

保證一抓一個準,一問一個靈。

“三北案呢?”劉徹收斂笑容,問道。

“回陛下,若臣爲魯卿,必斬此獠,還當族其三族!”趙禹殺氣騰騰,一臉正色的說道:“其行亂軍紀,壞社稷,僅此一條,則可曰當斬……”

“彼固有老父在,廷尉不憐其老父?”劉徹正色問道。

趙禹擡眼,無比肅穆的對着劉徹長身而拜,一字一句的說道:“人家哭,何如一國哀?法即立,安能因一人而壞?”

“陛下,臣聞: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古者,爲設詐稱,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此爲五蠹之首也,願陛下明察之!”

劉徹看着他,沒有回答。

但心裏面,卻早已經樂開花了。

他要的,就是法家的這個态度。

三北案……

儒家的絕對逆鱗,數百年來,一直死鴨子嘴硬,不肯認錯的千古疑案。

劉徹早就想要解開這個傷口,讓濃汁和毒血全部流出來!

但之前,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威望還不夠,而且,他能拿出來收買天下列侯貴族士大夫的籌碼還不夠多。

兼之外有匈奴在側,他也不好發作。

但現在,匈奴的威脅已經不在了。

大漢帝國,如日中天,即将走向世界。

地主士大夫貴族列侯外戚,也全都在他的文治武功和胡蘿蔔加大棒面前跪下來唱征服了。

哪怕是在民間,劉徹也扶起了以臨邛程鄭嬰和卓王孫以及師氏這三個皇商,借着他們的錢和影響力,收攏了大批名望。

現在,他已經有條件,并且完全可以按着儒家的頭,放到這個水槽裏去喝水了。

哪怕儒家再不情願,也必須大聲說:好喝!好喝真他媽好喝。

若有誰敢說不好喝,劉徹就一定會讓他知道什麽叫做封建帝王的專政鐵拳!

當然,具體過程,自然不能這麽無腦。

得拐着彎的借着别人的嘴巴說出去,還得讓儒家知道,這是他的意思,他的态度。

這就好像,N年以後,班固在雲龍門下遇到漢明帝。

漢明帝問他:司馬遷那個家夥在秦始皇本紀的贊語裏說的話有沒有不對的地方呢?

班固立刻就趴在地上,老老實實的回答:陛下,俺覺得,司馬遷在贊語裏引用賈誼的《過秦論》的評語來說什麽‘假如秦王子嬰隻有中等的才能,僅僅得到普通大臣的輔佐,秦朝也不會滅亡,真是錯的不能再錯了。

漢明帝立刻就問道:班先生是一直這麽想,還是隻是爲了迎合朕的觀點才這麽說的呢?

班固馬上就磕頭說道:千真萬确啊,俺一直發自内心,就是這麽認爲的!

皇上您看啊,前漢有兩個司馬很出名,一個是閹黨,一個是坑黨!

司馬遷,寫了史記,創立了一家之言,但卻因爲自己的問題,而怨恨朝廷,在史記裏瞎說大實話,實在不是個忠臣。

司馬相如呢,他吃喝嫖賭,還嫌棄卓文君,道德敗壞,但他總算在死前,把封禅的坑給填完了。

所以啊,俺覺得司馬相如比司馬遷好一點。

明帝聞之大悅。

雲龍門之問,也因此與唐太宗觀史,一起名流千古,讓後來者膜拜不已,效仿者如過江之鲫,數都數不過來。

劉徹現在,遠沒有到雲龍門之問那麽過分。

不過就是想要讓儒家抛棄一些讓他不喜歡的觀點,剔除掉一些可能他和他的子孫統治的障礙而已。

劉徹覺得,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假如有——麻煩儒家先回答一個問題——當忠孝不能兩全,您是當忠臣還是孝子?

答對有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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