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劉徹帶着侍衛們離開,侍中和尚書們這才一湧而上,悄悄的将那個被天子踢進了下水道的奏疏翻出來。
好在,那奏疏進水不多,字迹還算清晰,勉強能夠看清楚。
“臣将闾昧死再拜陛下以聞:方今幸甚,老臣幸蒙陛下不棄,爲齊王,王臨淄千裏山河……”有人小聲的念起了奏疏上的文字,無數人洗耳傾聽。
大家都想搞清楚,齊王究竟是怎麽觸怒了天顔的。
而搞清楚這個事情,有利于大家往後的仕途。
至少,也能知道一個地雷。
這可是很關鍵的!
知道天子喜惡,從來都是升官發财的不二途徑。
更别提這樣的情報非常值錢——往後起碼可以賣個百八十回人情給人。
而這奏疏的開頭,中規中矩,齊王雖然膽子大了一些,自比天子心腹,但他過去的奏疏也都這樣開頭,天子也沒有不喜歡。
所以,大家都知道,這後面肯定有問題。
果不其然,奏折到了正文,立刻就畫風一變。
尤其是在這些文字裏,藏着一句話,讓這些侍中和尚書看了,也感覺眼睛疼的厲害。
“莫如和親便……”有人喃喃念着這句話,然後就破口大罵:“國賊,安敢妄議國政,實在可殺!”
齊王的奏疏裏,洋洋灑灑上千字,說來說去,中心思想就是這一句話——莫如和親便。
當然,齊王舉的道理和事實也很有邏輯。
譬如,現在,興師動衆,國家動辄就是數萬騎二三十萬大軍,數十萬民夫來與匈奴作戰。
不僅僅傷害了百姓的生活安定,破壞農耕,耗費了國家積蓄和錢糧。
而得利的,卻隻是軍人和商人。
尤其是後者,靠着戰争,大發其财。
許多淳樸的百姓,都被這些人蠱惑着,放棄了農耕,轉而投入工商業,或行走天下,跟着人做生意,或出入作坊,出賣力氣。
這一段,齊王也寫的很感人。
甚至還引用了當年賈誼賈長沙的一些文章來做佐證。
然後呢,又是扯什麽草原風沙大,苦寒,中國人無法居住,要了也沒用,還要白白浪費力氣和财力物力。
與其這樣,倒不如‘和親’更好。
而且,現在漢家武力強大‘匈奴必不敢輕漢’恰恰相反,一定會歲貢長安,年年遣使,貢奉大漢天子爲至尊。
所以‘莫不如和親便’。
隻是……
侍中們尚書們,将這個奏疏讀完。
心裏面都猶如一萬頭草泥馬狂奔而過。
“這齊王,這是要自絕于天下啊……”有人歎道。
………………………………………………
章武侯府邸。
窦廣國躺在床榻上,拿着汲黯送來的那份奏疏,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王孫,這是要自絕于天下啊……”
近些年來,窦廣國的身體一直就不太好。
這個三朝元老少年和青年時期,吃過太多苦,落下了許多病根。
随着年紀增大,這些病痛常常折磨的他徹夜難眠。
天子見他可憐,命太醫開了一種神奇的止疼藥,才讓他這一兩年還能走動,還能說話。
不然,這位窦氏外戚的擎天柱恐怕早已倒塌。
即使如此,他也瘦的厲害。
連他自己也明白,自己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是以,他現在已經爲自己親自選好了墳墓。
就在霸陵的太宗陵寝東南,剛剛好與他的亡兄窦長君面對面。
他巍顫顫的在下人的攙扶下站起來,對跪在床榻邊侍奉的南皮侯窦彭祖說道:“彭祖啊,你派人去将王孫給吾叫回來……那清河郡的郡守之職也辭了……”
“叔父大人……”窦彭祖連忙勸道:“應該不至于此吧……”
抓着那個奏疏,窦廣國冷笑兩聲:“不止于此?呵呵……吾雖然老朽,但眼睛沒瞎,耳朵沒聾!”
“七年前,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止于此,甚至于很正常……”
“五年前也不止于此……”
“但……現在……王孫這是捅了馬蜂窩啊……”
“天下列侯,無論是新的還是老的,士大夫兩千石,不管是誰……若看了此奏,都不會放過王孫的……”
窦廣國原本渾濁的雙眼,此刻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金芒,整個人一下子就仿佛回到了盛年,那個他指點江山,在幕後操縱國政的時代。
“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窦廣國朗聲道:“阻人升官發财,又該當何罪?何況,這王孫要做的是要阻人封疆裂土啊……”
“這種事情……誰敢做?”
“王孫難道就不怕我窦氏落得一個諸呂下場?”
窦廣國雖然沒有親身經曆過那場恐怖的大清洗,但他也知道,惹怒了列侯士大夫們會是一個怎樣的下場。
想當年,諸呂何等強大?
文有群僚,武有周呂候留下的遺澤。
但惹惱了列侯功臣,一切都被清洗。
甚至就連周呂候也被連累,這個功勳不下于蕭何、韓信的高帝開國重臣,竟然連個名字一度都成爲忌諱。
也就隻有當今天子爲他在淩煙閣立像樹碑之後,天下人才知道,原來,老劉家的外戚裏,還有這麽一号戰神。
與呂氏相比,窦氏算個p!
現在,也就是太皇太後還在,他也還勉強撐着,有那麽幾分薄面在。
不然,就窦嬰今天的這個奏疏,就足以讓老窦家全家上下,雞犬不留!
即使如此,窦廣國也知道,這還是建立在群臣和貴族們都不知道窦嬰上了這封奏疏的緣故。
一旦讓他們知道了……
呵呵……
你窦王孫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就想着壞哥們好事?
天下的怒火和怨怼,足以将整個窦氏燒成灰燼!
便是太皇太後,也護不了!
這是真正的獲罪于天,無可禱也!
想想看,列侯士大夫兩千石們,将自己的子侄拼命塞到軍隊裏,讓他們日夜磨砺武技,外戚封君勳臣們,把嫡子嫡孫送上前線,讓他們披甲執銳,地主和商人,絞盡腦汁,傾其所有,一擲數千金數千萬,在茂陵買一套丙級或者乙級學區宅,隻爲了将自己家裏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的那個孩子送進武苑,民間的百姓,縮衣節食,一個錢一個錢的省出來,隻爲了讓自己的孩子學好弓箭和騎術。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什麽?
還不是天子畫的那個大餅?
那個封國家建社稷,啓一世代之新的大餅?
現在,眼看着路已經打通,天下人的夢想和理想,都已經露出了實現的曙光。
你窦嬰這個時候跳出來,大喊‘莫如和親便’,爲了一點點虛假的名聲,就要大家夥不玩了。
你這是在找死?還是不想活了?
反正,窦廣國無法想象,這窦嬰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還是自己那個自幼聰慧,爲整個窦氏寄予厚望的年輕人嗎?
窦廣國不知道。
但他爲了整個窦氏,隻能選擇忍痛割愛。
天子說要窦嬰去韓國當丞相?
窦廣國卻害怕他弄出更大簍子,連這個事情也不敢讓他去做了。
他現在隻求這個祖宗乖乖回來,跟着他修仙。
修身養性,什麽時候想清楚了,認清楚了自己的錯誤,什麽時候才可以離開!
………………………………
宣室殿之中,劉徹坐在禦座之上,托着腮幫子,陷入了思考之中。
此刻,整個大殿,空無一人,寂靜無聲。
這也是他最喜歡的一種思考方法。
擡頭望着那塊‘四海窮困,天祿永終’的牌匾,視線從禦階兩側的文字上掃過。
他微微露出了笑容。
“齊王……”他獰笑着,完全沒有外人以爲的那種溫和天子,平易近人的皇帝的形象。
此刻,他更像一個暴君,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暴君!
在一開始,他還有些奇怪,他平素的脾氣早已經磨了出來了。
不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吧,至少也可以做到喜怒無常。
而今日他的反應卻過于敏感了一些。
但,冷靜下來後,他知道。
其實,這一切,都是他内心潛意識裏最直觀的一種反應。
更是他當時下意識做出來的舉動。
齊王劉将闾和窦嬰這一次上疏,對他來說,就像老天掉下來的餡餅。
再好不過的轉移視線的辦法。
外面的年輕人和大臣貴族們,現在不是鬧得歡嗎?
“他們一定會鬧得更歡的……”劉徹嘴角溢出一絲冷笑。
假如你想要掩蓋一個大新聞,怎麽辦?
答案就是給人民和民衆一個更大的新聞。
譬如說,後世米國人有事沒事,就驅逐個幾十毛子外交官。
也譬如說,三胖同志有事沒事就嚎幾聲:我要打你了!我真的要打你了!我肯定要打你了!
你以爲他們在表演雜技?就爲了逗逗你?
其實,當你笑了的時候,他們的目的也達到了。
你再也沒有心思去關心之前的某個事情,全部心思都去欣賞雜技表演了。
如今,齊王和窦嬰的奏疏,隻能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劉徹相信,現在,再也不會有人糾結劉陽的事情。
天下人的注意力,都将被齊王和窦嬰吸引。
而趁此機會……
齊國這幾十年來,王國裏堆積如山的财富和黃金,就都是劉徹的了。
劉徹再也不需要去頭疼軍費跟犒賞士兵,撫恤孤寡的經費來源了。
自齊悼惠王以來,齊國就一直是全天下諸侯王中的首富。
齊王之富,富到什麽地步?
僅僅是臨淄一城,過去一歲從工商業上收到的租稅就超過三千金!
算上田稅、口賦和王莊收入,保守估計,齊國歲入以數萬萬乃至于十萬萬計算。
所以,當年,齊哀王才能有那麽大本錢,那麽多資源來支持列侯勳臣反呂。
所以,當年齊哀王才能閉着眼睛就動員出十幾萬大軍逼宮長安。
所以,當年,齊哀王才會讓諸侯大臣們人人恐懼。
大家甯肯去代國請太宗,也不願意讓齊哀王入主長安。
今日齊國,雖然較其全盛時期,縮減了大半。
但,其精華還在,它依然是天下人口最密集最富裕的一個諸侯王國。
以臨淄爲中心,方圓千裏,帶甲百萬的第一大諸侯王國。
論起富裕,梁王劉武也是拍馬不及的。
上一次,劉徹不動劉将闾,既是因爲面子,也是不想把事情搞大了,免得天下人議論,說他這個皇帝貪财貪地,連叔叔也要殺。
但現在,齊王劉将闾自己把刀子送給了劉徹。
劉徹怎麽可能不宰?
殺了齊王,才好過年啊!
要知道,劉将闾的王宮府庫裏,保守估計,起碼有十幾萬萬的各式鑄錢,上百萬斤銅料,數萬金黃金。
另外,劉将闾的王家莊園,起碼還有上百萬畝土地,十餘萬佃戶。
吃了齊國的積蓄和土地,現在國家的所有問題,全部迎刃而解。
不過……
這種事情,劉徹不能自己動手。
最起碼,他不能自己站出來喊打喊殺。
得要天下人來斷這個事情。
想到這裏,劉徹就站起身來,提着天子劍,走到殿門口,吩咐道:“去給朕傳召繡衣衛都尉尹齊……”
“諾!”立刻就有宦官領命而去。
當天,一個八卦,就在整個長安的市井之中不胫而走。
無數人傳說,齊王和某位外戚聯名上書,請求天子停止與匈奴的戰争,休養生息……
瞬間,這就跟一個核彈落地沒有差别。
士林輿論,首先就爆炸了。
然後,列侯們立刻就群情激憤。
這一次,他們的反應遠遠超過了先前劉徹爲劉陽出生而下達的诏命。
畢竟,前者,那是你們老劉家的家事,他們閑着也是閑着,碎碎念而已。
但如今,卻有人企圖阻擋大家封國家建社稷,更企圖阻攔大家撈軍功,興家族。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個‘著名外戚’大家不知道是誰?暫時也不敢去招惹。
但齊王?
你是誰?
你有幾個胸甲校尉?
也敢大言不慚?
真當國家的政策和法令是擺出來給人好看的?
輿論的鞭笞,立刻就鋪天蓋地的湧向劉将闾。
若隻是罵一罵,唾棄幾聲,齊王遠在臨淄,一根毫毛也掉不了。
但問題是……
天子下诏命令有司遣使訓斥齊王……
這個消息一爆出來。
頓時,就再也沒有人能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