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匈奴人來說,馬邑之戰就好比一鴨,高阙會戰好似二鴨。
馬邑之戰,打掉了匈奴騎兵無敵的神話,戳破了匈奴軍隊縱橫天下的假象。
而高阙會戰,則将整個匈奴的尊嚴和自信心,統統踐踏到了泥漿裏!
左大将統帥十一個萬騎,至少五個本部萬騎,有着絕對優勢的兵力,占據着地利,但卻依然是一敗塗地。
特别是河陰之戰,匈奴兵力至少三倍于漢軍。
結果卻是被漢軍糊了一臉。
漢朝連神騎都沒有出動,就讓匈奴主力損失慘重,狼狽撤退,在撤退過程中更是吃了一計重拳。
須蔔、呼衍、蘭氏,曾經威風不可一世,一個萬騎就足以吊打世界的強悍存在,在看到漢朝神騎的瞬間,丢棄了他們的部曲和牲畜以及婦孺,狼狽的奔逃數百裏,逃進高阙。
之後,在高阙又不敢出城野戰,坐視漢軍在高阙城下從無到有建立起營壘。
最終,高阙城被天降隕石砸破。
沒有人能統計得出,高阙會戰整個戰役,匈奴損失了多少軍力和牲畜。
但,整個幕南一夜殘廢,漢朝軍隊占據高阙,控制北河和陽山,等到春天,恐怕就要兵臨陰山了。
匈奴人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情。
他們曾經引以爲傲的一切,在漢朝面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無數人陷入了迷茫和絕望的情緒之中。
許多許多的貴族,都在心裏思考一個問題:匈奴帝國還能支撐多久?
一年?五年?還是十年?
但,總之,遲早有一天會在漢朝的攻勢下土崩瓦解。
這并非什麽誇大的事情或者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而是顯而易見的問題。
草原帝國,引弓之民的王朝,總是重複着‘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曆史怪圈。
甚至,他們經曆類似的曆史怪圈,比起中原王朝的周期律還要頻繁,還要忽然。
對中國王朝而言,哪怕走到末路,很多也能掙紮個數十年,甚至有些強國可以掙紮百十年,說不定還可以中興帝國。
但草原上從未發生過中興帝國的事情。
而且多數遊牧帝國的崩塌速度快的讓人無法想象。
在已知的曆史上,東胡帝國僅僅兩年就徹底敗亡,月氏支撐的久一些,但也不過是十幾年而已。
所以,即使是匈奴人自身,現在都有很多的實力派部族領袖,都在思考未來了。
對引弓之民來說,這是很正常的反應。
畢竟,對遊牧民來說,最大的最終極的問題,還是生存和延續。
爲了部族的生存和延續,遊牧民能超越其他任何民族所能忍耐的極限,甚至做到認賊作父這樣的地步。
譬如,今天的匈奴本部之中,至少有一半成員,是來自于曾經的東胡部族和月氏部族。
在草原上,這太正常了。
強者太強了,我們完全打不過,怎麽辦?
想盡一切辦法加入它呗!
而一個部族在崛起過程的時候,總會大量的吸收其他部族的投靠者和臣服者,充實自己的力量。
這一規則,不僅僅是現在,哪怕再過千年,也是草原的真理。
此刻,許多部族的領袖心裏,都在衡量着一個問題:我們要不要派人去跟漢朝人溝通一下?
但,在陰山之内的氣氛,卻是完全相反的。
榆林塞内外,遷徙的匈奴部族,延綿出一個數十裏的龐大群體。
數不清的人和牲畜,排成了一條密密麻麻的長龍,通過榆林塞的道路,撤往河西。
對他們來說,同樣必須趕在塞外暴雪來臨前,撤退到居延澤。
不然的話,暴雪一到,他們就走不了了。
等到春天來臨,冰雪消融,漢朝騎兵很可能就會出現在他們的身邊。
呼衍當屠也在這個撤離的隊伍中。
現在,他身邊已經有了差不多七八千騎兵了。
這些都是他在逃離高阙後收攏和重新組織起來的匈奴本部騎兵。
至于其他人?
呼衍當屠也不清楚他們的下落。
可能他們也在這個撤退的大軍中,可能在高阙城内,被漢朝人俘虜了,也可能在高阙的混亂中被人殺死了,更可能的是——他們散落在了河間的廣袤土地上,孤單的騎着馬匹,四處遊蕩,最後餓死、凍死在路途之上。
這也是遊牧民族在潰散後的通常下場。
望着巍巍陰山,郁郁蔥蔥的森林,茂密繁盛,每到春天的時候,整個陰山的山坡都會開滿各種鮮花,數不清的蜜蜂和蝴蝶穿梭其中。
呼衍當屠甚至還記得,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曾經帶着他在這個偉岸的群山之中,找到了賴以生存的食物。
那清香可人的蜂蜜滋味,永遠的留存在他的記憶裏。
“這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陰山嗎?”呼衍當屠忽然感覺心悸起來。
陰山,在匈奴人,特别是匈奴貴族心中,有着特殊的意義。
他們絕大多數人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這裏度過的。
很多很多人,包括單于在内,都是在陰山的保護下,在郁郁蔥蔥的森林和廣袤的草原上,完成了從騎羊到騎馬的轉變,完成了從少年到獵手的變化。
這裏是匈奴的發祥地,也是匈奴人崛起之地。
但是,現在,匈奴可能要永遠失去它了。
想到這裏,呼衍當屠就忍不住的抽泣起來,淚水從臉頰上流下。
與他一般,無數的匈奴貴族和騎兵,仰望着巍峨的陰山,都忍不住淚流滿面。
對匈奴人來說,失去陰山,意味着失去了根。
但他們不得不放棄此地。
高阙的失守,使得實際上陰山也不可守了。
榆林塞能在漢朝人那種可怕的攻城武器下撐幾天?
在野戰中無法擊敗漢朝軍隊的匈奴人,隻能忍痛放棄這一切,向西方轉移。
隻能寄希望于遼闊的草原和複雜的河西走廊,能夠拖住漢朝軍隊的前進步伐,讓匈奴人能找到戰勝漢朝軍隊,至少也要能在野戰中獲得與漢朝軍隊對抗的能力。
不能再跟現在一樣,完全被漢朝人吊着打,甚至變着花樣的****!
……………………………………
跟匈奴人的哀鳴不同。
當高阙城重新回到中國懷抱的消息一傳到長城内。
整個北國,立刻沸騰起來。
從雲中,直到太原、晉陽、高奴、雁門,幾乎所有的城市和鄉村,都載歌載舞的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
對廣大人民來說,高阙的收複,意味着他們安全了。
從前,占據了河間地的匈奴騎兵,居高臨下,無處不在的威脅着他們的安全。
雲中、北地、代上的百姓,甚至連出門耕作都要提心吊打。
至于長城一帶的邊境百姓,每到秋冬季節,都會提高警惕。
而高阙的收複,等于意味着,匈奴人從此再也無法從河間地出發侵略他們了。
秦趙長城,從此重新恢複成爲一個整體。
等到劉徹接到高阙城已經被漢軍占領的奏疏時,已經是十月末了。
長安,也已經開始下起了鵝毛大雪。
整個未央宮都被銀裝素裹。
“立刻派人去通知東宮兩位太後!”劉徹在看完奏疏後難掩激動:“請太後和太皇太後,素來……不!朕,親自過去向兩位太後通報這個喜訊!”
這樣的大捷,當然要跟兩位太後分享。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要去炫耀,去顯擺。
跟誰炫耀?顯擺?
當然是高帝劉邦、太宗劉恒和先帝了!
劉徹記得,自己曾經在老爹靈前發過誓,一定要燒個匈奴帝國下去陪他老人家。
現在,這個任務已經完成了差不多一半了。
奪回秦趙故土,這意味着,漢室從戰略進攻,轉向了全面進攻。
漢匈之間的霸權之争和世界大哥競争,已經走向了白熱化。
接下來,劉徹和漢室的使命就是用五到十年的時間,徹底滅亡或者臣服匈奴,将漢家的疆域和控制範圍,延伸到西域,打開通向中亞的大門!
劉徹甚至仿佛看到了世界在向他招手。
富饒美麗的中亞,淳樸善良的三哥人民,還有處于水深火熱中的大秦親人,都在等待着大漢王師前去拯救他們的命運,解放他們的國家,使得他們也能知道仁義道德忠恕孝,擺脫愚昧,走向文明!
半個時辰後,劉徹就乘着攆車,出現在了長樂宮永壽殿之中。
這個時候,窦太後和薄太後,也都已經知道了漢軍拿下高阙的消息。
窦太後和薄太後,這些年都遠離政治,所以,不大清楚高阙城意味着什麽。
但王師出塞,撅師千裏,複秦趙故土,雪高帝、呂後之恥,複國仇。
這都是無可争議的事實。
更是大漢帝國的國勢達到了頂點的證明!
所以,兩位太後都是滿臉笑容。
劉徹則長身一拜,叩首說道:“孫兒敬問皇祖母、母後聖安!謹奏皇祖母、母後:賴祖宗庇佑,社稷之福,王師已定高阙,複趙武靈王故城,撅師千裏,匈奴已潰不成軍,王師克服秦趙故土全境指日可待!”
“皇帝辛苦了……”窦太後笑着道:“太宗皇帝和仁宗皇帝在九泉之下,若得知皇帝偉業,恐怕也将欣慰!”
“這都是皇祖母教訓之功……”劉徹再拜道。
窦太後這些年很配合,講良心話,若無她的配合和克制以及容忍,劉徹斷不可能如此順利的推行他的計劃。
所謂,花花轎子人擡人。
窦太後如此配合,劉徹自然會投桃報李。
不僅僅對窦氏家族優容有加,賞賜無數。
更對窦家的下一代,也給與大力栽培。
“皇帝所爲,社稷之幸也!”薄太後也說道:“如此大功,皇帝當告太廟、太宗廟和仁宗廟,向祖宗報告!”
劉徹拜道:“此乃家國大事,正要請皇祖母與母後主持!”
這也是自然,在名義上來說,現在的漢室,身份最高的還是兩位太後。
畢竟,漢家講究的是以孝治天下。
身爲天子,更要爲天下人以身作則,做好榜樣。
至少在明面上,必須讓處處尊崇和恭維東宮。
窦太後和薄太後聞言,都笑着說道:“皇帝有心了!”
窦太後更是感慨萬千!
她記得很清楚,當年,她的丈夫在世之時,幾次三番,曾經身被戎裝,要禦駕親征,去跟匈奴人決一死戰。
要不是當時的薄太後拼命拉着,加上大臣們也苦苦勸谏,那位天子,恐怕早就要去跟匈奴人決戰了。
甚至,到了臨終之時,他也在望着地圖上的長城,久久無語。
至于先帝之時?
窦太後的記憶就更加清晰了。
當年,先帝剛剛即位,匈奴單于就率領大軍扣關。
匈奴騎兵兵臨回中道,烽火在甘泉宮都能看到。
漢家君臣憤怒不已,先帝學習太宗皇帝,身被戎裝,召集将軍們,準備與匈奴開戰。
最後還是晁錯勸了下來。
不過十年,先帝駕崩也才六年,漢家就已經在當今天子的統治下,完成了太宗、仁宗兩代天子念念不忘的大業,王師出塞,一錘定音,匈奴潰不成軍,傳說,漢家除了郅都部損失慘重外,其他兩路大軍甚至輕松的就跟當年滅亡朝鮮一樣!
這讓窦太後真是感慨萬千!
曾經在太宗和先帝時,讓大漢如臨大敵,甚至舉國才能對抗的匈奴軍隊,此刻似乎已經跟草雞瓦狗一般了。
窦太後甚至都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在開玩笑?
要知道,當年馬邑之戰時,她緊張的徹夜不能安眠,即使是此番,她也是日夜向着列祖列宗禱告,心裏十分不安,擔心着大軍的安危。
但哪成想,不管是馬邑,還是此番,漢軍都有如神助一般,輕輕松松的解決了曾經讓漢家恐懼不已,甚至堪稱噩夢的匈奴軍隊。
或許未來,北擒單于,問罪于禦前,都不再是天方夜譚的事情了。
窦太後拄着拐杖,在心裏歎道:“哀家,看來放手是對的!皇帝已經成長成爲了太宗皇帝那般的人物了……”
薄太後卻是滿心的歡喜,一臉的高興,對她來說,劉徹的成功,等于她的成功。
哪怕未來死後,到了九泉之下,也不會再因爲沒有子嗣而被列祖列宗責怪,甚至隻能以發覆面,不敢去見劉氏先祖。
因爲,她雖然沒生養劉氏的子嗣,但,她扶持和培養了一位劉氏的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