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将軍行轅,正式移防至此。
在漢室廢太尉官後,衛将軍、車騎将軍、大将軍,就成爲了漢家武将的最高級别。
衛将軍,中兩千石,其職權與車騎将軍平行,僅次于大将軍。
但在實際上而言,曆任大漢衛将軍,都是天子爪牙。
如太宗之衛将軍,宋昌、張武是也。
曆來,衛将軍,基本上都是用于對内清除異己。
但在今天,衛将軍第一次披挂上陣,對外作戰。
要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但,郅都天生有顆大心髒。
或者說,他天生就是爲了大場面而生的人物。
他望着坐在自己下首四周的将官們,微微擡了擡手,道:“奉天子之命,吾,将統帥諸君,光複九原故地,望諸君孥力配合,共謀大業!”
“諾!”下首的十幾位校尉、都尉,紛紛起身,拱手拜道:“唯将軍之命是從!”
此番,郅都以衛将軍之銜,将統帥北路大軍。
這些軍将,大都是來自上郡、代國的駐軍以及棘門軍和灞上軍。
來源可謂是五花八門,更是分屬于不同的山頭。
但,他們在郅都面前,卻全部都像孩子一樣,規規矩矩的俯首帖耳。
實在是人的名字,樹的影!
郅都的天子蒼鷹之名,在今日漢家,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累積死在其手上的諸侯王都已經達到四人!
列侯封君以十數計,兩千石,多如牛毛!
與郅都相比,南陽的張湯,就像是一個還沒學會走路的小孩子,傳說中能止小兒夜啼的那些酷吏,更是純潔善良的小白兔。
在他面前,沒有人敢紮刺!
更沒有人敢蹦跶!
而且,郅都不僅僅是在官場混的很好。
在軍隊,他也有着強大的影響力。
要知道,郅都的本職,是軍人!
他是從軍将起家的!
這個河東楊縣出生的漢子,從郎官起步,曆任過各種中高級軍事軍官。
他甚至曾經擔任車騎将軍長達一年,主管大漢禁軍,在先帝駕崩後,爲新君保駕護航。
其後又臨危受命,擔任河南郡郡守,掃清河南之弊。
進而啓用爲中尉(執金吾)。
以執金吾,主宰漢家勳貴兩年多,更多次參與了漢軍内部的事務。
嚴格的來說,現在在他面前的這些将官,甚至有很多,都是他的學生。
因爲,郅都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武苑祭酒(高級教授)。
在老師面前,學生們自然也不敢紮刺和蹦跶。
師長威嚴,可不是說着玩的!
郅都望着這些将官,其中,有許多人,他都很熟悉。
漢家近幾年來,推行了武将晉級,需要去武苑培訓,文官升遷,必由甘棠的制度。
新制度在增強了中央集權的同時,也強化了山頭。
隻是,新時代的山頭,與舊時代的山頭有些不同。
新時代下,山頭更多的強調自己是某軍的人,而非是隸屬某人的部下。
南軍出生的将官們,始終會将自己視爲南軍的一分子。
并且,對北軍的‘朋友們’永遠充滿了‘友誼’。
同樣的道理,棘門軍、灞上軍的将官們,也更強調自己歸屬于棘門軍或者灞上軍。
而不是跟漢初一般,周呂候的部下,哪怕是走到韓信麾下,也會被視爲周呂的小弟。
這種弱化了個人影響,更強調集體榮譽和歸屬感的山頭。
在現在的漢軍内部,制造出了各軍之間的激烈競争情況。
以至于長安城裏,甚至出現了明明是兩個鄰居,出門都能相互見到,但因爲兩家的子弟,分屬南軍或者北軍,于是老死不相往來,見面不相識的情況。
爆棚的集體榮譽感,甚至還影響到了下一代。
父親是南軍的家庭,他的子嗣,哪怕是遠赴千裏,也不肯加入北軍。
下層的情況,自然無可避免的影響到了高層。
爲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時也爲了加強自己在山頭内部的地位。
漢家列侯們開始分裂。
出生某軍或者在某軍任職,乃至于某軍的開創者的列侯家族,都會旗幟鮮明的跟其他人做切割。
一些有曆史恩怨的兩支部隊之間,這種情況尤爲明顯。
這些都是武苑的影響以及天子的故意推動。
郅都也不知道,這種情況,究竟在未來會給漢家帶來什麽。
但在現在,卻毫無疑問的增強了漢軍的戰鬥力。
以郅都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他麾下的十三校尉部下,人人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建功立業。
即爲自己,也爲自己所屬的集體!
正如羽林衛喊出的口号:今,吾等以羽林爲榮,明朝,羽林以吾等爲榮!
“真是熱血沸騰呢……”郅都在心裏想着。
隻是,想要做到這一點,可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
郅都擡起頭,望着地圖。
跟在長安所看的那個河間地全圖不同。
這是一副區域地圖。
在長安展示的河間地全圖中,郅都現在所在上郡,隻是一個點,标明了上郡的名稱而已。
但實際上,上郡卻是一個極爲龐大的地區。
此地,領縣二十有七。
總戶數十萬七千餘戶,人口接近五十萬!
在這長城邊塞之地,也算是個人口大郡。
但,此地,卻又是漢家最貧窮的地區。
漢律明文規定:上代地惡,其出刍稾半之。
當今天子更是大手一揮,幹脆免了上郡的刍稾稅,同時免除了除田稅、口賦外的其他一切雜稅,就連徭役,也隻保留了:兵役、傳輸等寥寥幾個。
當然,上郡窮歸窮,但地方卻是極爲龐大。
與長安所看到的那個小點不同。
在這張地圖上,上郡占了接近五分之一的面積。
而剩下的五分之四,是雲中、雁門以及此番郅都所部的目标——故秦之九原。
河間地,或者說匈奴所稱的河南地。
是一個極爲龐大的地域。
從陰山向南,及至漢之上郡、雲中、北地,這塊遼闊的土地,足足是南北長達接近千裏,東西寬數百裏的大地。
除了大河環繞而出的富饒之地。
此地還有沼澤、沙漠、山巒、峽谷等等自然區域。
故此,漢軍的任務,其實也是極爲繁重的。
并不是,出長城,就可以直撲高阙。
事實上,出長城,到高阙,中間還隔着至少數百裏的廣闊地域。
期間,有山巒阻隔,沼澤攔路,也有大河澎湃,沙漠環繞。
所以,漢軍需要分兵。
需要爲大軍的決戰,創造有利條件。
郅都很清楚自己的使命!
他清了清嗓子,對諸将說道:“我軍之任務,除了收複九原故地,便是要吸引一部分匈奴主力的主意,使之不能支援梓嶺和高阙!”
地圖已經很清晰了。
從地圖上的郅都所部的北路大軍所在的增山關向北,望向蒙古高原。
有一個戰略要點,橫亘在路上。
這就是河陰。
河陰者,水南曰陰。
在秦代規劃的九原防禦體系中,這裏曾經是一個強大的關塞。
但,匈奴人占據河間地後,廢棄了此地。
但此地的重要性,卻依然毋庸置疑!
占據了此地,就可以切斷高阙與梓嶺之間的聯系。
讓梓嶺之敵,變成孤軍!
更可以與從雲中出塞的漢軍主力回師于鴻鹄塞之下,徹底占領整個河南地區。
并爲随後的渡河做準備。
在第一階段的高阙戰役中,漢軍的戰略任務就是要占據河陰與鴻鹄塞。
隻有占有了這兩個地方,漢軍才有資格染指高阙要塞。
同時,占據了這兩個地方,即使高阙戰事不利,漢室也不至于一無所得。
至少,可以将長城防線,推到大河之邊,與匈奴瓜分河間地。
而很顯然,匈奴人也不傻。
一旦,漢軍從上郡出塞,兵臨河陰。
那麽,梓嶺和高阙之敵,都會立刻支援河陰。
兩軍将在河陰,展開一場大戰!
這也是長安天子的意思。
“本次作戰,我軍将不以一時一地的得失爲算!”郅都對着自己的屬下諸将官們傳達着長安廟算時布置的戰略任務:“而是要以殲滅匈奴有生力量,盡可能的與匈奴野戰!”
“天子有命: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
“若能消滅匈奴一個萬騎,勝過擊敗匈奴十個萬騎!”
諸将聽了,也都是熱血沸騰。
武将們,最喜歡的,當然永遠是殲滅戰。
擊潰敵人,再怎麽強,也最多斬首一兩千。
但若能殲滅一支敵人,那麽,這些敵人的首級,就一個都跑不掉!
馬邑之戰爲何讓全天下的武人都在流口水?
還不就是,它是一場恢弘的殲滅戰!
車騎将軍義縱統帥漢軍主力精銳,潛伏武州山脈之中,等待匈奴主力進入武州塞後,忽然搶占武州塞。
于是,匈奴人就被包圍在了馬邑城下。
句注軍和飛狐軍,再從南方逆推過來,與馬邑守軍呼應。
匈奴折蘭部族爲了打開包圍圈,于是,在漢軍的胸甲面前,撞得頭破血流。
這一戰的前後經過,以及戰争過程的細節。
這兩年,早就被長安的丞相府和少府,編成了小冊子,發放給了司馬以上軍官,甚至入選了武苑的教科書。
諸将因此也都非常清楚。
現在,大家所面臨的局面。
跟馬邑之戰不同,此番高阙之戰,漢軍基本上不具備包圍、殲滅匈奴主力的能力。
遼闊的草原和秦人留下的交通網絡,使得匈奴人哪怕打不過,也可以撤退。
對騎兵來說,見勢不妙,遠遁千裏,根本不是什麽事!
當初,匈奴集合其全國之力,攔截烏孫殘部,攔截了一年多,也沒有全殲掉!
更遠一些,月氏人在戰敗後,西遷數千裏。
匈奴騎兵,照樣拿他們沒轍。
這些戰例都說明了,對騎兵來說,打不過敵人,但一定可以跑的過敵人!
草原這麽大,匈奴人隻要想跑,漢軍哪怕是跑死戰馬,也不一定能追的上。
況且,對騎兵來說,追擊敵人,是大忌!
漢軍自己就有過演練和推演。
在騎兵的運動戰之中,追擊方很容易就會被人埋伏。
所以,這場戰争中,作爲主動進攻方,漢軍将不止面對氣候和陌生的環境以及敵國境内,這三個麻煩。
漢軍更将在這片遼闊的大草原上,跟敵人玩躲貓貓。
漢軍有自信,可以擊敗一切匈奴騎兵。
但卻沒有自信,可以消滅他們。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古老的寓言,總是有道理的。
好在,中國的戰争史足夠豐富,中國人的戰争經驗,也足夠多。
兵法和曆史上的戰例,有無數的例子,可以爲現在的軍人提供靈感。
匈奴人打不過就可以跑?
是的!
這是事實!
但總有些地方,匈奴人是無法放棄,也不敢放棄的。
高阙,就是這樣一個匈奴人絕對不會輕易放棄的必守之地。
放棄高阙,就等于放棄河間地以及陰山。
同樣的道理。
在高阙之前的河陰、鴻鹄塞等地,也是匈奴人不敢輕易放棄之地。
就像當年秦趙在長平的拉鋸。
秦趙雙方,可有一個,敢于放棄該地的?
想到這裏,諸将都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河陰,确實是匈奴人絕對不會放棄的一個要點。
隻要漢軍兵臨河陰,那麽,梓嶺和高阙的匈奴人,肯定要派兵來救。
這就給了漢軍留下了機會!
就像,曆史上著名的桂陵之戰。
那麽,那裏是漢軍的桂陵?
郅都站起身來,審視着地圖,然後,他看到了在河陰的上方的宜梁。
宜梁,是秦縣名,現在已經廢棄了,成爲了匈奴的牧場。
此地,地勢相對崎岖,大河從宜梁的左側流過,在其右側,就是著名的秦九原郡故城。
無論是高阙來的匈奴援兵還是梓嶺過來的援軍,都必須走宜梁。
“這是天然的戰場!”郅都立刻就決定了,自己的桂陵。
“諸将聽令:各校尉、司馬,回營後,須将河陰、宜梁等地的地理、地圖,詳細的告知諸隊率、諸什長,曉瑜全軍,日夜操練!”郅都下令道:“我軍将準時于,漢元德六年冬十月已醜日,率先出塞,至乙未日必須抵達河陰,此乃軍令!”
“諾!”諸将都是轟然應諾,情緒激動。
因爲,他們終于知道了,自己,将成爲首先出塞的漢軍先頭部隊!
道理很簡單,已醜,就是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