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坐在上首,舉着酒樽,與丞相周亞夫及禦史大夫晁錯對飲。
公孫弘與主父偃敬陪末座。
到今天,這兩個人總算在這宣室殿裏,能有個坐的位置了。
而究其原因,在于他們的政績。
去年一年,主爵都尉衙門,就靠着一塊天子的招牌,還有上下不過百來号人,爲漢室貢獻财政收入将近六千萬!
平均每一個主爵都尉衙門的官吏,創造了六十萬的收入!
是整個漢室官署裏,創造利益最多的。
他們貢獻的收入,甚至已經相當于一個中下郡一年的田稅和假田稅收入了。
自然,他們也就自動有資格,能在朝堂之上,謀得一個位置。
雖然隻是沒有發言權的位置。
但也足夠他們兩人爲之自豪了。
天下官吏數以十萬計。
但,能在宣室殿中,有一個坐的位置的人,整個天下不過三四百人。
而他們,就是那三四百之一。
雖然距離金字塔的頂端,還有段距離。
然而,至少,已經能碰倒金字塔頂端的台階了。
而他們,都很年輕。
二十年後,誰主沉浮?
這是不需要去想的事情。
所以,他們雖然看上去謙卑,面對周亞夫和晁錯,俯首而拜,但實則,這兩人都極有自信,或者說吾可取而代之的信心。
當然,無論是周亞夫還是晁錯,都不會去關心他們兩個的事情。
丞相與禦史大夫,位極人臣,管的是軍國大事。
主爵都尉,至少在現在,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衙門。
其權力,出不了關中,哪怕在關中,也是需要内史、京輔都尉以及大農和少府扶着才能走路的小不點。
去年主爵都尉的收入,有超過一半,是靠着少府收上來的賭馬稅。
與其關心主爵都尉,倒不如去盯着越來越财大氣粗的少府。
要知道,去年一年,少府光是給主爵都尉交的賭馬稅,就高達三千萬之多。
而其賭馬和賽馬所得,則顯然是一個天文數字。
去年,丞相府在上郡選了個馬苑地址,打算在當地建立一個能養馬一萬匹的馬苑。
可回頭來一算賬,建起這個馬苑,需要花費七千萬!
這還不包括馬和人工的費用。
丞相府口袋那點錢,顯然是不夠的。
于是,就去找天子訴苦。
天子聽完報告,二話沒說,就把少府叫了過來。
然後少府眉毛一挑:才七千萬?
當下撥款一萬萬,讓那個馬苑得以建立!
而以周亞夫所知,那筆錢,是少府直接從茂陵的賽馬場調來的。
其暴利如斯,讓人驚歎。
更使得周亞夫開始留心,派人去查茂陵的賭馬和相關的博戲。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茂陵的賽馬場,每五日,舉行一次賽馬比賽,每月一次決賽。
每到賽馬日,整個關中的貴族士大夫和富商地主,都是聞風而動。
尤其是這些家族的後輩子弟。
許多人動辄就是一擲千金,隻爲一博。
而這些人确實有這個資本這樣揮霍。
無論是商人還是貴族,最近幾年,都賺的太多了。
加恩封地的産出,讓大量列侯家族的财富膨脹,而每年一次考舉,也讓關中的商賈和地主,賺的盤滿缽滿。
再加上新興的安東市場的需求。
商人和貴族們的錢來的太容易了。
老輩或許還有省錢和積攢财富的打算。
但年輕人卻已經是沉迷于紙醉金迷和攀比之中。
而,茂陵的賽馬和賭馬,作爲現在天下唯一合法而且還披着一層‘支援軍隊國防’建設外衣的賭博。
自然受到了熱烈追捧。
每月決賽之時,一次下注,常常是數千萬甚至上萬萬的資金,流入少府。
僅僅靠着賭馬,少府坐地年入數萬萬。
這還是保守估計。
至于今年……
周亞夫聽說,四月的決賽,投注額已經超過了五萬萬,甚至還有四千多金的黃金投注額。
這讓周亞夫對少府和它的賭馬業,警惕不已。
少府本身,就掌握着天下山澤林池的收入,控制着上林苑和龐大的作坊群。
同時還控制着漢室最大的一項财政收入——口賦。
一個本來就不缺錢的衙門,現在,更加富裕了。
它會做些什麽事情?
以正常的邏輯推斷,必然是擴張自己的權勢和地盤,将手越伸越長。
而今年以來,少府決定修建一條從蕭關通向長城腳下的太原的軌道。
更加重了周亞夫的疑慮。
周亞夫不會忘記,當年,陳勝吳廣起義,天下大亂,秦帝國搖搖欲墜之時,是誰力挽狂瀾的。
少府!
秦少府令章邯,發骊山刑徒數十萬,武裝成軍,出關撲滅叛亂。
那支由刑徒和少府官吏、骊山駐軍組成的軍隊,以摧枯拉朽之勢,将陳勝吳廣的義軍覆滅,還南下,擊敗了項梁,若不是慘敗于巨鹿,幾乎就能爲秦王朝續命。
但,周亞夫卻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來阻止少府。
就像如今天下,很多士大夫貴族讨厭商人,但無法讨厭商人的錢一樣。
周亞夫可以提防和警惕少府。
但他和他控制的丞相府,無法拒絕少府的錢。
就像那個馬苑,沒有少府的贊助。
丞相府就要眼睜睜的看着那個計劃成空。
更别提如今,要是沒有少府不時的轉輸錢糧到丞相府手裏,丞相連文武百官的俸祿發放,估計都有些困難。
而且,周亞夫也明白,少府控制住财政,這是漢室曆代天子設計的成果。
皇帝需要通過握住錢袋子來防止被架空。
唯一讓周亞夫能安心的是,當今天子,也在提防和注意着少府,控制着它的職權。
使之不能到處伸手。
更立下規矩,禁止五大夫以下爵位的百姓,進入賽馬場賭馬,使得賭馬被局限在富商和地主權貴之中。
不會波及下層。
想到這裏,周亞夫就擡頭,試探性的問道:“陛下,臣聽說,故少府卿岑邁奉诏主持修建‘淩煙閣’,如今,淩煙閣即将竣工,岑邁卸任淩煙閣大使後,未知陛下有何安排?”
劉徹聞言,呵呵一笑。
岑邁在少府和淩煙閣大使這兩個職位上,都幹的很出色。
最起碼,交上來的試卷是合格的。
講道理的話,應該交付他更重要的職責,去更重要的位置上去發光發熱。
很顯然,比九卿更重要的位置,就是三公。
漢家三公,禦史大夫、太尉、丞相。
現在無一有缺。
劉徹也正爲此頭疼呢!
本來,劉徹打算,發明一個新職位。
但,現在丞相周亞夫忽然提起這個事情。
很顯然,周亞夫是不可能是來爲岑邁求官的。
這頭犟驢,忽然提起此事,必然有他的訴求。
劉徹拿着酒樽,思慮片刻,故意說得:“岑公勞苦功高,朕意以爲,其卸任淩煙閣大使後,拜爲關内侯,賜其贊拜不名……但,這安排,卻還沒有想好……”
“丞相既然提起此事……”劉徹眨巴着眼睛道:“必然是有所主見,請丞相不吝教之!”
“不敢!”周亞夫俯首拜道:“臣隻是有些微末淺見……”
他擡起頭,看着劉徹,說道:“陛下即位以來,用德行文,憐憫百姓,故廣上林苑以振元元,廣四關以固國本!此皆臣等所不能及也,三代所不能行之善政……然……”
周亞夫微微提高聲調,奏道:“上林苑既廣三百裏,其所控之地,已如一國,臣以爲,再由少府監管,似乎頗有不妥……”
上林苑在前年和去年,分别在南北兩端進行了擴張。
如今的漢家上林苑,東起函谷(舊關),南到鴻固原,北至岐山,方圓七八百裏,幾乎相當于小半個關中(廣關前)。
這塊土地,放到關東,已經足夠成爲一個十數城的王國了。
自然,朝野上下也有了議論。
說要将上林苑從少府剝離出來。
少府當然是誓死不從!
開什麽玩笑!?
今天的少府,大半的産業和官吏,都在上林苑裏。
大半的政績也是自上林苑而來。
你說剝離就剝離?
當少府上下數十萬工匠官吏是吃素的咩?
立刻就是無數個禦用大噴子一湧而上,将提議者噴的生活不能自理。
反正,少府有錢的很!
如今,諸子百家,各位巨頭在家鄉和長安開設的學苑和私塾,基本都要依靠少府撥款來維持。
否則,像儒家的胡毋生和董仲舒的學苑,門下弟子數以千計。
光是給這些弟子門徒每人分一本胡子或者董子總結的微言大義,就要不知道多少錢。
更何況,一個弟子門徒,求學期間,吃喝拉撒住,都要花錢。
而,他們交的束脩,顯然值不了幾個錢。(各個學派的巨頭也不好意思要太多束脩,畢竟,他們要裝逼,要顯得自己視錢财如糞土)。
現如今,天下學苑和私塾,能這麽興盛。
要感謝商人和少府。
商人爲了将自己的子侄塞到那些知名學苑裏去跟随名師,每歲都有贊助。
數目從幾千到幾百萬的都有。
而少府,則從劉徹還沒即位時,就已經開始補貼這些學苑,随着時間的推移,補貼自然越來越多。
到了去年,少府一歲補貼天下學苑達到了五千萬之多。
雖然大頭是贊助了黃老派的學苑。
這也是劉徹的意思,在财政上扶持黃老學,免得這幫家夥自己玩脫了。
但流向其他學派的資金,也接近了千萬。
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少府每年拿錢給人傳播自己的思想和學問。
現在,少府有麻煩了。
大家自然會聲援。
更何況,隻是噴噴幾個小蝦米。
而對這些情況,劉徹完全沒有去管。
畢竟,少府花錢支援教育,這是他授意的事情。
少府趁機塞點私貨,這是人之常情。
至于天下商賈和富戶,塞錢給各個學派的巨頭,讓自己的子弟進學,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們把錢送去學苑,總比他們把錢埋在自己的地窖裏發黴,或者送去給神棍們好。
倒是周亞夫忽然重提此事,很有意思!
劉徹沉吟片刻,扭頭看向晁錯,問道:“禦史大夫也是這個意思嗎?”
晁錯長身而拜,道:“臣确有此意!”
晁錯與周亞夫是三公,是執政者。
無論于公于私,他們都不會願意看到少府繼續這麽的膨脹下去。
将上林苑剝離少府,另設一個管理機構。
這算是釜底抽薪。
也是對少府的制衡。
這既是爲了政治的穩定,也是出于維護三公威權的考慮。
不然,少府再這麽膨脹下去。
遲早有一天,少府不僅僅錢比三公多,掌握的資源比三公多。
更可能雇員比三公多,威權比三公強。
到那個時候,三公反而成爲了少府的下屬,要看少府臉色行事了。
劉徹自然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到來。
事實上,在他擴大上林苑的地盤時,就已經猜到了這一天。
他最近幾年,讓少府不斷膨脹自己的職權。
就是爲了今天,能肢解少府打下的埋伏。
想要打擊和削弱一個勢力,最好的辦法,是将它捧起來,捧到所有人都看到它的時候。
再忽然收回那隻捧着它的手!
這就是所謂的盛極而衰。
但……
劉徹眼珠子一轉,忽然想起了自己今天的計劃,他在心底嘿嘿一笑。
然後,他一臉嚴肅的對周亞夫和晁錯道:“丞相、禦史大夫所言頗有些道理……”
“少府職權,是有些太大了……”劉徹微微笑着。
實際上,今天的少府的職權不是太大,而是太恐怖了。
自己生産,自己銷售,自己雇工,甚至自己收稅。
簡直就是一個獨立王國。
但,既然這個事情是丞相和禦史大夫先提出來的。
那麽,就證明,丞相和禦史大夫,比他這個皇帝還急。
這就有了交易的空間了。
“朕打算,今歲考舉之後,盡用商賈子弟之士子,充實主爵都尉衙門,在天下郡國和要沖,廣設主爵都尉之機構,代朕收稅,廣益國家,充實内庫,丞相、禦史大夫,覺得如何?”劉徹站起來問道。
周亞夫和晁錯相視一眼,他們當然知道,天子又開始玩捆綁了。
他将剝離上林苑和主爵都尉衙門擴軍之事聯系到了一起。
這兩個事情,要幹一起幹,不幹的話,一個也别提。
這耍無賴和胡攪蠻纏的劉氏傳統,到了今上手中,算是到了一個巅峰了。
不敢說後無來者,至少前無古人。
作爲臣子,他們兩個真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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