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譬如這一次。
當虎贲衛的騎兵封鎖了進出鴻固原的道路後。
很快的,就有人知道了。
然後,太學裏的教授和學子也聽說了。
當然,很多并不清楚真相,也從未去過當地。
在聽風就是雨的情況下,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隻能隐隐約約的去猜測,去臆測。
但,卻瞞不了上層。
尤其是那些有着無數學生和關系的巨頭們。
“吾早就說過,那些商賈豪強,是在自取死路,自絕于天下……”董仲舒在聽說了這個事情後,隻是淡淡的冷笑了一聲,做出自己的評價。
鴻固原的動靜,除了瞞瞞在深宮裏的皇帝和被公文簡牍拖住的九卿。
還能瞞得了誰?
之所以沒有人敢捅破這個膿包。
不過是大家都在顧忌,都在顧慮。
更重要的是,哪怕是儒家,其實也在怕!
能不怕嗎?
當今天子幹的那些檔子事情,不是瞎子,基本都能看清楚。
這是一位對器械之道,有着深深着迷的君王。
似乎,在他眼裏,器械代表着未來。
貿然捅破了這個膿包。
對儒家來說,其實得不償失。
因爲那意味着,要去跟天子剛正面。
儒家雖然在這個問題上,肯定能剛得過天子。
但那樣做,除了讓天子抽自己一嘴巴子,然後沉寂幾年,還有什麽作用呢?
而儒家,現在可不能那麽任性。
得罪天子事小,沒有官做事大。
當年,子夏先生不就說的很好嘛——學而優則仕。
大家讀書,不是爲了自己當官,來施展抱負,就是想讓弟子門人去當官施展抱負。
對這一點,儒家所有派系,都認識的很清楚。
而且,儒家根本也不急。
他們的門人弟子和勢力以及聲勢,一天比一天大。
特别是随着考舉的不斷進行,年複一年,儒家現在已經确信,靠着考舉,他們可以憑借人數的優勢,取得最後的勝利。
既然如此,儒家,當然懂得要韬光養晦。
哪怕有些家夥,有些雜音,也被大家強力壓下去。
高陽酒、圖的笑話和高皇帝逮着儒生在其帽子裏撒尿的故事,儒家上下,沒有人再想去嘗試一次了。
不過,無動于衷,并不代表着儒家不作爲。
恰恰相反,他們随時準備有所作爲。
“秦始皇帝的器械一量之路,也并非完全不可取……”董仲舒看着自己的門下弟子們,侃侃而談,做着思想工作和洗腦工作:“春秋注我,先賢微言大義,用于己身,與時俱進,方爲君子!”
董仲舒将眼神投向墨苑所在的地方,開口道:“夫子當年筆削春秋,以合天時,吾輩也當承夫子之教,崇先王之訓!”
董仲舒現在有一個野望。
這個野望深埋他的心底,隻有最親近和最信任的兩三個弟子知曉。
餘者,就是連他兒子,也不知道。
這個野望就是——吞墨!
儒家能吞并墨家嗎?
看上去似乎不可能。
事實上,若是春秋戰國之時,也不可能。
但,在今天,卻已經有機會了。
墨家凋零,人才與儒家相比,連萬分之一也不及。
他們哪怕現在複蘇了,也隻能縮在上林苑的墨苑,在天子的支持下,小心翼翼的在上林苑周圍的地域活動。
除了函谷關向東,一千裏也未必有一個墨者。
未來五年,是墨家的虛弱時期。
若能趁此機會,完成滲透。
将來,未必不能兵不血刃,就吞并墨家。
但,想要做到這一點。
董仲舒很清楚,儒家,尤其是他的派系,也要自我調整,自我規避和退讓。
“器械,機心……”董仲舒在心裏念着這兩個詞語。
在四年以前,董仲舒隻要想起這兩個詞語,必然自動的就會想到‘機變械飾’‘奇技淫巧’。
但,四年後的今天,尤其是随着董仲舒自身視野和閱曆的增加。
他的态度卻已經發生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尤其是在太學任教的時間裏,董仲舒博覽了大部分的太學藏書。
真理越辯越明,書越多,道理越清楚。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董仲舒是一個極聰明,極有眼光和見識的人。
而且,其實,公羊派推崇和崇拜的人。
根本就不是孔夫子。
孔夫子隻是一個精神偶像,一個泥塑的招牌。
公羊派的思想,追根溯源,最終的源頭,名爲子夏。
子夏先生,雖是儒生,但其思想早已經超脫了儒生的範疇。
董仲舒,就是在研讀了子夏先生現存于世的數份手稿後,對于機械和器械,沒有那麽大的抗拒心理了。
“百工居其肆以成其言,君子學以緻其道!”在心裏默念了這句子夏先生留在一份手稿上的文字後,董仲舒的态度和心意變得更加堅定了。
“也不知,我那位師兄是何态度?”董仲舒在心裏想着,念叨着。
但可以肯定,師兄胡毋生,肯定也是有想法的。
隻看他也興起了‘春秋注我’的潮流,就已經知道,他也在打着這方面的主意,雖然他的目标不一定是墨家,也有可能是法家。
…………………………………………
與董仲舒的靜室,相隔一百步,就是胡毋生的授業地點。
胡毋生很喜歡帶着學生們在廣闊的曠野講課。
今天也不例外。
他端坐在一塊蒲團上,對着門人弟子和圍觀群衆們,沉聲宣揚道:“……故先賢曰:君子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
一段針對于此的微言大義,闡述已畢。
聽者都是如癡如醉,佩服不已,哪怕是那些圍觀者中的法家和黃老派的士子,也是如此。
在實際上來說,在漢室,公羊派首先強大并且興盛。
不是因爲祂有多強。
而是因爲,公羊派與諸子百家,都存在最大公約數。
他們甚至跟墨家也有最大公約數,并且在曆史上,公羊學的祖師爺們,還曾嘗試過與墨翟交流,演繹,試圖融洽在一起。
這個故事被記載在墨家經典《墨子。耕柱》篇,雖然,最後的結果,就跟後世****太祖寫下‘别了,司徒登雷’一文,與米帝絕交一般,公羊的祖師爺們與墨翟談判失敗,被噴出門外。
可能其他儒家派系,談器械色變,但公羊不會。
子夏先生筆削春秋時,就曾經告誡自己的門人弟子: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
認爲任何事務,都有可取性,不要急于去否定其他人,而是應該好好學習。
一代代的子夏門徒學習下來。
于是,就開出了法家與儒家的春秋各派。
而公羊派,是自诩爲子夏先生最正統的繼承人的。
将這一段講完,胡毋生放下手裏的書卷。
于是,整個授課場地,頓時人人都伸長了脖子,等着看好戲。
在整個太學裏,胡毋生的課,是聽的人數最多的。
很多時候,常常都有數百人在等着聽講。
其中,法家、黃老學的弟子,甚至教授,也都來圍觀。
大家來圍觀,起初并非是因爲胡毋生講的有多麽好——說實在的,沒有太學以前,很多人連胡毋生的名字也沒聽說過。
又何來什麽印象?
大家最初來圍觀,隻爲了一件事情。
因爲胡毋生自太學開學以來,就持之以恒,專注不懈的評論天下各個派系的學問漏洞和錯缈。
他以風趣的語言,淵博的知識,以及無可争議的辯駁才能,讓人折服。
更重要的是,他批判的對象,經常是儒門内部的派系。
很少波及其他人。
儒家内讧,大家自然喜聞樂見。
卻殊不知,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中,許多人的三觀,被他糾正,被他影響。
他的學問,漸漸爲人所知。
在太學裏,甚至逐漸成爲顯學。
哪怕是法家和黃老派的巨頭們,也常常會來聽講。
而長久以來的習慣,讓大家都知道,胡毋生在講完自己的本課,必然要開噴。
“來來來,大家來下注了,胡先生,今日要說誰家?”有好事的貴族子弟,甚至私下開盤:“谷梁一賠一,楚詩一賠三,魯儒一賠二,快快快……”
頓時,附近數人,紛紛掏錢下注。
“今日,某不才,與諸位說一說,魯儒……”胡毋生站起身來,侃侃而談。
人群裏,十幾個儒生聽了臉上一緊,感到有些臉疼。
最近半年,這位胡子,最愛的日常,就是噴魯儒了。
整個魯儒派系的陳規陋習和因循守舊不思進取,隻想趟在先人功勞薄上享福的毛病,被他拿出來不斷評說。
更可怕的是,他還引經據典,說的魯儒一系的學生和老師,尴尬癌發作的不要不要的。
但是,在最初幾次被打臉後,魯儒們非但沒有遠離,反而,每次胡毋生開講,都會派人或者親自來聽。
這不是因爲魯儒是抖M——雖然實際上确實如此。
而是因爲,魯儒一系已經明白,并且清楚。
變則存,不變則亡。
怎麽變呢?
有識之士,當然知道——去找那個攻擊你最厲害的人,他的批評和言語,存在着能讓你進步的力量。
反正,讀書人抄書,根本不叫抄。
最近,魯儒在長安的青壯派,就是一邊聽着胡毋生大噴特噴,然後回頭,将其的文字、語言,整理一下,再删改删改,改頭換面,變成自己的東西。
此時此刻的儒家,依然是那個活力十足,充滿了力量的朝陽學派。
它或許有很多問題,很多毛病。
然而,它确實是諸子百家裏,最懂得變化,最懂得自我修正的派系。
若非如此,它怎麽能有今天的強大和興盛,怎麽可能出現這麽多各種各樣的多元化的學派和聲音?
而其他的法家和黃老派的圍觀群衆,則是席坐于地,一副瓜子闆凳已經準備好,坐等胡子刷新三觀的架勢。
“今天,吾要講的是公休儀!”胡毋生講視線掃過全場,緩緩開口。
頓時,人群裏就嗡嗡嗡的議論個不停!
公休儀!
可能大多數老百姓,甚至很多士大夫,都對此人沒有什麽印象。
以爲不過是路人甲乙丙丁。
但在此時,在此刻的儒家内部。
這個名字,卻是跟魯儒捆綁到一起的。
今天的魯儒的思想和行爲,都可以從此人身上找到相似點和雷同點。
在魯儒派系内部,公休儀就像子夏之于公羊一般,是真正的精神領袖和祖師爺。
毫不誇張的說,任何對此人的評論,都有可能觸動和傷害現在魯儒派的敏感神經,尤其是那些現在已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針對自己的頑固派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