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長公主怎麽在此時入宮的?”劉徹對着王道問道:“去給朕查一查……”
王道聞言,脖子一縮,背脊發涼。
這種事情,在過去是非常常見的。
太長公主殿下别說是在平明前入宮了。
她一天十二個時辰,任何時候都能入宮。
從館陶府邸到東宮之間的道路,沒有任何人敢檢查和阻攔太長公主的車駕。
此事不僅僅是公開的秘密,更是連市井百姓都知道的事實。
但,作爲一個宦官,王道很清楚,自己絕對不能想太多。
想太多的人,是很會死的很早的。
先帝時那位章德,就是想的太多了。
所以,他微微恭身,領命道:“諾,奴婢立刻就叫人去查……”
自館陶府邸到長樂宮,沿途要經過兩個北軍的營壘以及六個哨卡。
毫無疑問,這些營壘校尉,立刻就要倒大黴了。
畢竟,按照律令,宵禁之後,無天子或者太後诏,擅自出入宮闱,都屬于大罪。
而私自放這樣的三無人員出入宮闱的人。
輕則丢官,重則喪命。
劉徹微微閉上眼睛,他感覺,前所未有的好。
馬車緩緩駛進長樂宮的宮牆内。
此刻,已是平明,東方肚白,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長樂宮也從沉睡中蘇醒,數以百計的宦官侍女,在宮阙内外,開始打掃衛生。
許多人看到天子車駕到來,都不明所以,拿着好奇的眼光打量。
實際上,在現在,除了少數的公卿貴族外,整個世界,依然不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甚至就是千百年後的史書上,恐怕也會對昨夜之事,諱莫如深。
甚至,隻會在某些角落和個人的傳記中得窺一角。
就像宋史中的燭影斧聲,你能知道可能發生過這麽一件事情,但你永遠無法确認其是否存在。
在永壽殿附近下車,劉徹跟過去一般,走下攆車,然後在侍從們的簇擁下,進入大殿之中,立刻,殿中上下許多宦官和侍女們恭身下跪恭迎:“陛下萬壽無疆……”
而劉徹則徑直向前,來到殿中,擡頭看向端坐于上首的太皇太後窦氏和皇太後薄氏,他微微恭身,若無其事的道:“兒臣拜見皇祖母,母後,恭問皇祖母及母後安!”
“皇帝來了……”窦太後聽到聲響,立刻就道:“快快坐到哀家身邊來……”
等劉徹坐定下來,窦氏就拉着劉徹的手問道:“那太廟可處置妥當了?”
一邊說,窦氏還一邊自責着:“平陸候與紅候是哀家對不住他們啊……”
劉徹微微擡頭,一副剛剛睡醒,什麽也不知道的模樣:“太廟?太廟什麽了?朕不知道!”
他回過頭,問着自己身側的王道:“王道,太廟發生了什麽事情?爲何無人與朕禀報?”
“回禀陛下……”王道也被吓了一跳,但好在,他在宮廷裏混了這麽久,早已經見慣風浪,隻是微微一愣,就立刻反應了過來,他盡力平複心情,假裝驚訝的說道:“奴婢并不知道太廟發生了何事?要不,奴婢去問問?”
“還不快去?”劉徹瞪了他一眼,笑着道。
而上首的窦氏和薄氏,都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她們不傻,當然明白,這是皇帝在故意粉飾太平。
甚至,在窦氏心裏,還有着一股股暖流湧動。
“皇帝果真孝順啊,爲了哀家,居然擔下這麽大的事情……”窦氏在心裏想着。
前朝故事,指鹿爲馬,窦太後也不是沒有聽說過。
而當今這個世界上,也确實隻有皇帝,能讓某件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樣的舉動,讓窦氏真是有些感動。
覺得自己運氣真不錯。
兒子孝順,孫子也孝順。
此生真是無憾了!
劉徹卻是低頭,沉聲道:“正有個壞消息,要告知皇祖母與母後:平陸候禮及紅候富,昨日皆薨了!禮世子道,富世子登、固等,因爲哀傷過重,也于方才不幸故去……朕已經命令太常及大鴻胪,爲兩位宗室長者及兄弟治喪,給與美谥……”
“平陸與紅候兩位叔伯祖這一故去,元王子嗣,已無存當世……”劉徹看着窦氏請示道:“這楚國社稷如何處置,請皇祖母拿主意!”
這是劉徹最後的試探了。
而且是抹了蜂蜜的毒藥。
窦氏自然不知道也不清楚這些,她微微一歎,道:“哀家老矣,餘生之願,長守宮廷,爲太宗及先帝祈福,這天下之事,皇帝自己拿主意吧!”
她慈祥的撫摸着劉徹的臉頰,說道:“哀家當年就說了,皇帝跟太宗皇帝很像,現在,就更像了,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漢家天下和江山社稷,就交給皇帝吧!”
她的話語,也讓劉徹回憶了起來。
似乎,自己的這位皇祖母當年确實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劉徹記得,那是在上林苑的虎圈之旁。
那次的會面,對他當時的助益非常大。
甚至可以說,鋪平了他通向太、子、宮的道路——沒有東宮的認可和同意,漢室的太子就不可能被冊立。
“朕或許有些過了……”劉徹在心裏也有些内疚起來,當然,他更明白,在政壇上,唯有勝利者方有權力内疚和同情。
就像在戰場上一般。
失敗者哪來什麽内疚和同情的資格?
所以這種情緒,隻在他心底一閃而過。
“皇祖母言重了……”劉徹做出一副婉拒的模樣:“這天下和江山,還是需要皇祖母來……”
但他話隻說到一邊,就被窦氏打斷:“哀家老了,眼睛也瞎了,實在是沒有那些精力了,這楚國、趙國,還有那些政務政事,皇帝和宮裏上下,從今以後都不要來請示哀家了!哀家,已經決定,從今日起避居永壽殿西廂,潛心清淨,爲先帝和太宗以及皇帝祈福……”
“哀家之意已決!”窦氏嚴肅的對劉徹道:“皇帝和太後都不要再勸了!”
她舉着自己手裏的那個太皇太後鸠杖,命令:“這是哀家的命令,皇帝立刻奉命……”
于是,劉徹隻好在‘固争之而不得’的情況下,俯首而拜:“諾!”
“孫兒謹奉懿旨!”
……………………………………
等到出了永壽殿,劉徹立刻就對身旁的王道下令:“命令羽林衛,在東宮與外界交通之地,設立營壘,駐紮一隊羽林衛士,保護太皇太後清修,任何人敢打擾太皇太後清修,皆視爲大不敬!”
“諾!”王道立刻領命。
這當然不算軟禁。
太皇太後依舊可以随心所欲的出入東宮,到處遊玩。
隻是,所有從外面進入東宮的人,都會受限。
在平時,館陶啊、梁王啊,甚至先帝和太宗的老臣、孤臣,都可以正常出入,無所阻礙——隻要他們有合法手續。
但在關鍵時刻,這裏就變成一個黑洞。
劉徹此舉很顯然,是爲了以防萬一!
“太皇太後既然已經不願意再理政……”劉徹又吩咐道:“少府諸事及少府上下人事,不必再事事上奏東宮,由蘭台決斷即刻!”
這就是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使。
長期以來,少府衙門就處于三重領導下。
皇帝、東宮和皇後,都可以幹預甚至處置少府上下官員的任免。
就像現在,少府六丞,隻有兩個是劉徹任命的。
剩下的四人裏,有太皇太後任命的,也有皇太後任命的,甚至還有皇後任命的(館陶)。
這樣的情況,劉徹必不會繼續容忍下去了。
少府,國之淵。
不是他窦家跟陳家甚至劉家的私人提款機。
劉徹雖然暫時還不能堵住那些宗室外戚貴族在少府伸出的觸角。
但絕不能讓他們再繼續肆無忌憚的猖狂下去了。
定向反腐是沒辦法在少府用的。
因爲,少府情況複雜,結構臃腫。
單單依靠人力,哪怕是皇帝之力,沒有個十年八年,休想理清楚。
既然這樣……
“那就另立一塊牌匾!”
就像後世,幹不死鐵道部,就成立鐵道公司。
雖然不過是個換了馬甲,但,性質一變,事情就好辦了。
鐵道部的獨立王國轟然倒塌。
此刻也是一樣。
隻要将少府那些問題重重,弊端重重的部門和機構抽離出少府就可以了。
離開了少府的保護和遮掩,他們就會暴露在陽光下。
而暴露在陽光下的黑暗,還會黑暗嗎?
即使還不行……
大不了解散該部門,重新挂塊牌匾,換個名稱,要不了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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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這一天,整個長安城,都處在驚疑之中。
無數八卦和小道消息,傳的滿世界都是。
畢竟昨夜的聲響和動靜太大了。
連武庫和戚裏的交通都被封閉了,大量軍隊,在街頭建立了營壘,路面上更遺留了許多痕迹。
這不能不讓八卦黨們腦洞大開,各種臆測。
甚至有人傳說:某某圖謀不軌,意圖政變,所幸爲忠誠勇敢的南北兩軍所制裁。
至于這個某某是誰?
無數人紛紛躺槍。
甚至遠在睢陽的梁王劉武,也不幸背鍋。
至于某某能政變成功這個選項是不存在的。
忠誠勇敢的南北兩軍和護衛天子的羽林衛和虎贲衛,足以粉碎任何陰謀。
即使如此,坊間也一度人心惶惶。
甚至某些危機感比較強的家夥,還在家裏開始準備儲備食物和飲水。
好在,到了下午的時候,大部分的猜測和腦洞,都被證僞了。
官府的布告,也貼到了每一個闾裏的露布之下。
“天子夜夢東南山崩,醒而驚聞:平陸候禮及紅候富及其世子皆薨……不禁哀從心來,于是夜谒太廟,告罪于先祖……”
這個官方的說法,很快就取得了很多人的信任。
當然了,資深八卦黨們,還是嗅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但是,少府下屬的宣達司和繡衣衛拼命的到處宣揚這樣的言論,将這個‘事實’灌輸到百姓腦海裏。
加之劉徹于下午,公開帶着自己的兄弟們,浩浩蕩蕩,前往上林苑遊獵,消除了百姓對于兵變和政變的猜疑。
既然天子無事,那大家自然就能放心了。
對長安城的百姓來說,隻要未央宮沒有危險就好了。
其他人,就是死一籮筐也不幹他們的事。
況且,這官府還能撒謊不成?
于是,所謂的天子夜夢東南山崩,醒而元王無後的說法漸漸深入人心,也解答了許多人的困惑。
在沒有證據和其他佐證之前,就是最疑慮的八卦黨,也乖巧的閉上了嘴巴。
其他事情可以随便八卦。
但這種敏感之事,一個不小心,就要被廷尉請喝茶,甚至被流放三千裏。
八卦黨們又不傻,自然不會去觸這個黴頭。
當然,在私底下,在内心深處,許多人都知道,這裏面有鬼!
這樣又過了兩三天,長安的輿情和議論終于平息了下來。
甚至沒有人再去關心幾日前的所謂‘政變’或者‘兵變’之事。
因爲,一個更大的新聞發生了。
執金吾郅都在曲阜,一日判處三百名士大夫地主官僚死刑!
漢家的地方郡守,雖然這些年來一直是殺人如殺雞,逮着看不順眼的地方豪強和貴族就是一頓亂砍。
但執金吾郅都,在齊魯地區,已經先後讓四位諸侯王,十一位兩千石,三十五位千石,外加一千多名士大夫地主官僚‘死有餘辜’了。
除了那四位諸侯王,以及去年冬天所殺的幾百人外。
剩下的人,都還沒死。
隻是被判處‘死刑’。
因爲,現在是春天,馬上就是夏天,不是處死的季節。
依照漢律,冬天才能處決罪犯(當然指的是一般性犯罪,重罪和大罪,是可以直接處死的)。
而且,依照劉徹去年頒布的命令,所有地方的死刑,必須由他這個天子親自核準和複核。
這就給了那些齊魯地主和士大夫官僚們一線生機。
于是,長安城的街道上,一下子就出現了數百個身披孝服,一步一跪,喊着‘冤枉’的齊魯民衆。
他們的到來,立刻就搶走了整個長安的關注焦點和目光。
再沒有去想什麽‘前幾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八卦黨們更是興趣盎然的投入到了圍觀齊魯鳴冤隊伍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