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秦番禹縣縣尉馬還……”
一具又一具棺椁,被埋入墓穴之中。
骊山的氣氛越發顯得莊嚴而肅穆。
跟在劉徹攆車身後,一同觀禮的漢家将軍大臣勳臣,與趙佗一般,驚詫的看着這一切。
“陛下也未免有些過于鄭重了吧……”有人在心裏腹诽。
要知道,哪怕是當年高皇帝安葬魯候徐涓比起今日的排場也大大不如。
徐涓是什麽人?
高帝愛将,從沛縣就從龍,跟着高皇帝打天下,曆經百餘戰,轉戰數千裏的名将!
當年蕭何主持評議功臣功勞時,就将他與舞陽侯樊哙并列。
更絕的是,徐涓在天下平定之前,就戰死沙場。
高帝登基後,常常思念徐涓。
因此在漢二年分封功臣時,乾坤獨斷,将徐涓之母,封爲列侯,食邑四千八百戶,在漢室功臣名将表中,排名第八。
可以想象,若徐涓活着,極有可能是跟舞陽、平陽一般,受封萬戶。
但高帝就算是那麽喜歡徐涓,也未如此鄭重肅穆的爲其下葬。
也就唯有當年齊王田橫自刎獻頭于雒陽後的葬禮,能與今天這樣的場面相媲美了。
因此,很多人心裏面都是不太舒服。
都覺得,想自己的父祖同袍手足,死後也沒有這樣的待遇與殊榮。
這前朝的将佐,爲國朝寸功未立,陛下如此厚遇,簡直是……
“賞罰不公啊……”很多人在心中說道。
劉徹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公卿大臣的模樣與态度,在心裏歎了口氣。
如今的中國士大夫公卿列侯,雖然已經覺醒了朦胧的民族主義********——華夷之辯。
但說到底,中國自古就不是一個以血統而論的民族,而是以文化認同爲紐帶聚合在一起的民族。
所以,就有了‘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的名言。
對中國人來說。血統無用,文化制度才是評判某人是夷是夏的标準。
在這個标準下,所謂的民族意識,自然就比較淡薄了。
認同中國文化制度理念的。哪怕是在歐陸上的蠻子,也可以用華夏稱呼,不用中國文字制度禮儀的,哪怕你就在長安,那也是兩條腿走路的牲畜。
這個思維方式。決定了諸夏民族擁有着全世界最好的同化能力——在沒有某個奇怪的部門以前,任你是北方的遊牧之民,還是南方山溝溝裏的荊楚越蠻子。
統統都在曆史的長河中被最終同化,成爲了諸夏民族的一部分。
但,有利就有弊。
這種思維方式,導緻了另外一個後果。
那就是宗族大于國家。
對大多數的士大夫來說,家大于國。
這直接導緻了後世宋明甚至滿清的悲慘命運。
既然家比國重要,那麽爲了保全家族的榮華富貴,國家社稷,也就是那麽一回事了。
所以。明末的晉商集團,爲了自己本家的利益,自然就可以毫無顧忌的把老朱家賣了,關甯的武将集團,爲了自己潇灑,也當然能毫無顧忌的吃兵血,敲詐勒索朝廷。
南方的士紳,爲了自己的利益,當然能夠抗稅,甚至玩出五人墓碑志的事情。
哪怕是後來清兵南下。在剃發令未下前,整個南方的士紳,基本都是跪迎王師。
直到剃發令下達,加之清兵開始征稅。
南方士紳才醒悟過來。這是要亡天下,這才奮力反抗,但爲時已晚。
至于滿清統治時期的一鴨,廣東和江浙福建的商人,自然可以有樣學樣,把物資補給。賣給了英軍,甚至給英軍帶路引路,乃至于極力勸說滿清王朝——趕緊簽了條約,賠錢吧!
爲什麽?
因爲家大于國啊!
除了少數清醒之人,其他人滿腦子裏面,想的都是怎麽撈錢怎麽來,至于國家社稷生死存亡?關我鳥事!
殊不知,這些家夥親手挖了坑最終還把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後代,埋葬了進去。
宋明的官僚士紳商人利益集團,拼命拉國家後腿,把利益輸送到自己的小金庫中去,結果,宋明滅亡,進來的女真兵、蒙古兵和滿洲兵,輕而易舉的就将他們幾代人積累的财富全部拿走,妻子兒女,統統淪爲奴婢。
至于滿清的那些家夥更慘,他們親手将西方的資本力量,引入中國,然後,整個中國的資産階級團滅!
從那以後,所謂民族資産階級,基本就是買辦的代名詞了。
一度顯赫無比的廣州十三行,煙消雲散,曾經占據世界财富六成的中央帝國跌落雲端,甚至還要被千年小弟霓虹各種調、教。
但這并非是因爲他們蠢,而是因爲太聰明了,聰明到在封建社會就已經清楚,資本無國界的真理。
可他們偏偏不知道,資本确實無國界,但資本家有祖國啊!
沒有祖國的強大,你的資産,當然隻會被成他人的盤中餐。
所以,後來****太祖總結說,中國的資産階級,先天不足。
在劉徹看來,何止是資産階級,士大夫勳貴官僚集團,也統統都是先天不足。
對這些家夥來說,姓劉的這艘船要沉了,那就換姓曹的吧,什麽?姓曹的也不行了,姓司馬好像還可以……那就再換換?
最終,他們愕然發現,好像有什麽怪物跑出來了。
五胡亂華,神州陸沉。
這個教訓,不可謂不深刻。
但這些家夥偏偏記吃不記打。
而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源頭,在于中國的士大夫公卿甚至皇帝,自古以來,眼中隻有一家一姓的利益,而很少去通盤考慮天下與家國之間的關系。
或者說,就算知道,那也無所謂。
反正天塌了,總有個高的頂着。
我們就安心挖牆腳吧!
但劉徹決定,打破這個認知。
尤其是他身爲皇帝。他很清楚,劉家的利益與權柄,當然重要!
但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假如因爲一己之利。而導緻天下蒼生民不聊生。
那麽,劉家的王座,也馬上就會搖搖欲墜。
維護諸夏的利益和天下百姓的生命财産與個人生活安康,直接跟劉氏本身的王座穩固,是聯系在一起的。
而對士大夫公卿列侯來說。也是如此。
假如天下動蕩,民不聊生,刀兵四起。
這些貴族、勳臣、士大夫還能安安穩穩的開趴體?
不被人拖出去亂刀砍死,妻女子嗣全部淪爲RBQ已經是很幸運了。
北宋滅亡後,汴梁的趙氏皇族以及普通的勳貴官員,士民百姓的命運,豈不是一樣的?
所以,當最後一具棺椁,被葬入墓穴。
劉徹從攆車中站起身來,讓攆車轉頭。面朝自己的大臣貴族與将軍士卒。
他的天子旒在額前,迎風而動,寬大的冕服,神聖而威嚴。
“朕皇祖高皇帝,起義兵,擊暴秦,吊民伐罪,故上帝嘉恩,授以天命,以治中國!”劉徹緩緩的對着自己的士民公卿列侯皇族成員們說道:“秦雖無道。然征越諸将及長城駐軍諸将無罪!”
“非但無罪,反而有功!”
“昔者,纣王無道,故武王伐商。然宗周然祀殷商先王,詩書之中,常頌不止!”劉徹緩緩的組織語言說道:“詩雲: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三王以來。崇前代賢王名臣,以褒後世功臣,本爲中國之禮也!”
自周室東遷,中國遭遇了一次文化大斷層。
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說的清楚,究竟宗周、殷商、夏後的時期,對前朝是個怎麽的處置方法和态度了。
但沒關系。
詩經之中,确有殷頌六篇。
書載之上,更有成湯武丁,夏啓等諸先王之頌。
自古征伐夷狄,爲諸夏拓土,就是先人們頌揚和稱贊的君子之行。
從這個角度來說,劉徹說的話,倒也能說的通。
既然如此,那劉徹今日的行爲,就不是賞罰不公,而是崇三代先王之行,褒功臣名将之德,以續後世,代天而賞。
哪怕是最古闆的魯儒,也不能說劉徹的不是。
“惜秦皇帝不賞有功将佐,今朕受命于天,代天養治天下元元,安可不賞?”
反正秦始皇是個鍋,不管什麽罪名,都可以讓他背。
死人不會說話,更不可能跳出來反駁。
劉徹看向四方,說道:“且朕嘗讀史書,見魏文侯故事,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
劉徹提高聲調:“以朕看來,諸夏是皮,天下是皮,祖宗社稷是皮,與之相比,哪怕是朕,亦是輕如鴻毛,不值一提!”
說到這裏,老劉家的祖傳絕技,裝逼神功十八層BUFF全部加滿。
而且,這個逼也就有且隻要劉氏天子能裝。
其他任何人都不敢開這個口子。
沒見到孟子的地位,都因爲一句‘民爲重,君爲輕’被人直接貶到了比儒家諸子中的最低一級,甚至在長達千年的曆史上,不得翻身嗎?
這個話題,确實有些敏感。
但老劉家從來不怕挑戰敏感和禁忌,甚至從來就不憚于公開發聲,闡述自己的想法。
這是從劉邦開始,就立下的傳統。
當年劉邦在渭南的雍縣,生生的再造一位黑帝,就已經讓天下人領略到了,老劉家的流氓本性。
到太宗時期,更是打破常規,公開宣告天下:天下治亂,在朕一人,進而命令百官勳貴,從今以後,對天禱告和祈福,先爲百姓祈福,而不用再爲君王祈福。
遺诏中更明确說道:且朕即不德,無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臨,以離寒暑之數……
而這一切,非但沒有減少他的權柄。
反而将他的威權和權柄,推升到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
哪怕是現在的劉徹,在民間的風評和擁護程度,也不及這位天子。
至今,關中百姓,依然将這位天子視爲‘聖人’,聖人可比神明什麽的在中國的位置重要的多了。
神明什麽的,假如不能庇佑大家,顯示威能,那就不會有祭祀,遲早要完蛋。
但聖人,卻是言出法随,天下景從的完美存在。
是遠超神明的至高象征。
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就是在後世的****的廣大農村,家家戶戶,都有着太祖的畫像,甚至很多家庭将太祖的畫像,挂在祖宗神明的神主牌下,一共供奉祭祀。
廣大司機同志,更是人人常備太祖挂墜,以太祖之威,鎮壓自己身上的一切災厄。
此時的漢室,太宗的地位,大抵就是這樣一個形象。
在關中,哪怕隻是一個從來不識字,也沒進過城市的老農,也是逢年過節,必向霸陵方向跪拜叩首。
霸陵山川草木,更是無人敢冒犯。
這讓劉徹看了,眼熱的很,心裏面其實嫉妒的要命。
如今,學一學自家祖父,将天下蒼生以及社稷萬民放到自己的頭上,認爲天下與社稷比自己這個皇帝還要重要。
想來,沒有那個渣渣敢跳起來拍他。
也不會有人拍他。
講道理的話,孟子的學說和思想,其實是儒家思想中,最照顧貴族士紳的了。
所謂,民爲重,君爲輕。
這個民指的是誰?
哪怕再過兩千年,中國的官僚和資本家們,恐怕也是拍着胸膛說:當然是我了。
****什麽的,要是聽話,那就勉強讓你當個榮譽人民好了。
嗯,隻有鼓掌權,沒有投票權的那種。
但在劉徹看來,這也是個重大的進步。
在皇帝都承認,天下和社稷比自己重要後,那個渣渣再敢跳起來說家在國前。
一萬個禦用大噴子已經就位,保證噴他個半身不遂!
但,劉徹明白,這隻是剛剛踏出第一步。
想要消除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家比國優先,先想家,後想國,以先有國,後有家,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重于個人家族利益的思想取代。
這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好在,在這個事情上面,劉徹有一大幫的幫手。
尤其是整個儒家的嘴炮群體,都會幫他鼓吹和完善理論系統。
而且,雒陽的那個重民派,布局也有兩三年了,差不多也能爲他提供些搖旗呐喊的氣力。
“是以,朕乃以國葬之禮,嘉賞故秦征越将佐,乃在于明告天下:朕崇先王之治而嘉諸夏功臣,無論是誰,凡有能爲諸夏立功者,朕,不吝厚賞重封!”劉徹清聲說道。(~^~)
PS: 今天休息一天,最近感覺好累好累,後腦勺跟頸椎也确實負擔到了一個極限了~
所以,跟諸位申請休息一下,順便在外面玩了玩,鍛煉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