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可惜,除了軍方以及列侯們外,其他人的反應都很冷淡。
一則呢,現在八卦黨的主力,遊俠跟地痞無賴們,已經走掉很多了。
這些家夥跑的快的,甚至都已經過了遼東邊牆,進入新化地界了,即使跑的慢一點的,也是蹭到了雒陽。
二則,西南那窮山僻壤的,能有什麽?
有些關中的老人甚至還記得秦朝的時候,開發西南的事情。
“當年先父追随常将軍,開發西南,修築五尺道……西南那邊窮啊,據先父所言,西南諸國之中,除了芋頭,就是崇山峻嶺了……”
當年,秦國爲了開發西南,可是征發了數以萬計的關中百姓,前去當地修築道路。
西南地區如今的道路,基本都是秦國修築的。
作爲中國古典時代最典型的代表。
秦王朝,完全就是一個基建狂魔。
他的軍隊打到哪裏,道路就要修到哪裏。
山若攔我,我就鑿山,水若擋我,我就挖運河。
對大秦帝國來說,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不能修路挖河的地方。
爲了征服百越,秦軍鑿開湘江與漓江,讓湖南與廣西的水系合二爲一。
爲了北上草原,秦軍在河套平原,建立起密密麻麻的烽燧台和軍械庫,更将直道延伸過去。
至于至今依然在聯系着整個中國所有郡縣和主要城市,讓諸夏變成一個整體的秦直道,更是人類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工程。
然而,如此強大的一個基建狂魔,卻在西南折戟沉沙。
面對西南複雜的地形和多變的環境。
縱然強如秦朝這樣的軍國主義政體,也隻能選擇開鑿一條僅能供給人馬通行的不足五尺的道路,稱爲五尺道。
即使如此,這條五尺道,實際上到秦朝滅亡之時。也隻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設計裏程。
勉強隻能算略通五尺道。
而爲了開鑿這條五尺道,秦王朝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數萬民夫永遠長眠在西南的崇山峻嶺之中,大量的資源就向打了水漂一樣,有去無回。
更重要的是——秦在西南。根本沒有得到任何回報。
關中人,從來就不怕死,也不怕困難。
隻要有好處,死算什麽?困難又算什麽?
當年爲了支撐武安君白起的長平會戰,整個秦國。上到八十老翁,下到十一二歲的孩子,老幼婦孺,全部上陣,爲大軍輸送補給物資。
咬着牙齒,秦人将不可能變爲可能。
長平一戰,一舉全殲趙國精銳主力,從此掃平了統一天下的最大障礙。
這樣程度的全國動員和總體戰戰略實施與規劃程度,哪怕是後世二十世紀初期的一戰交戰各國,恐怕也不過如此。
然而。倘若沒有好處……
就像當年秦始皇開發西南地區一樣,除了芋頭,秦人在西南地區沒有得到其他任何補償。
既然如此,那大家自然不會願意去西南的崇山峻嶺裏去跟蠻子們玩捉迷藏的遊戲了。
這個記憶,在關中人身上是如此的深刻。
以至于幾十年後的今天,當朝廷再次表露出想要去西南走一趟的時候。
關中百姓,沒有跟之前一樣,表達出任何踴躍的參軍熱情。
畢竟,可沒有人想,跋涉千裏。遠征異域,冒着生命風險,去挖芋頭……
當然了,也不是沒有腦洞大的家夥。
在長安城中的某個偏僻的居民區裏。來自吳地的一個士子正在閉門讀書。
忽然,他聽到房東家人在議論,朝廷要對西南動手的事情。
這人立刻丢下手中的書籍,站起身來,自語道:“此乃天賜吾以機遇也!”
這人姓楊,名政。字子策。
本是舊吳國會稽人,他的父親,原來當過吳國的會籍某縣縣尉,也算得上是官宦之家的子弟。
但可惜,三年前吳王叛亂,而且還被朝廷迅速鎮壓。
他這個官宦子弟的身份就那麽丢掉了——哪怕他父親死的時候,吳王劉濞還依然是漢之宗伯,南疆柱國,但殺進來的漢軍,可不管這些,一句話就将他打到了‘吳逆餘黨’的行列之中。
雖然沒有上那個罪官家眷名單,但是作爲舊吳逆餘黨的子弟,想得到地方任用,甚至當官,簡直是做夢。
沒有辦法,考舉就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隻是……
來長安後,楊政才發現,這競争對手是如此之多,而且一個個的家世背景都吓得死人。
雖然國家以考舉取士,每歲取士子數千之多。
但,這考舉卻是越來越難考。
當然,若隻是想做個地方的雜吏,給人打打下手,供人驅策什麽的,卻是很簡單的。
基本隻要識字,字迹工整,然後邏輯清楚,條理分明,就可以了。
但,作爲一個曾經的官宦子弟,楊政卻是不甘心,一輩子在鄉中的亭裏,跟農民、泥腿子以及鄉下的土财主打交道,每月混個幾石米,過着清貧而緊張的日子。
他更希望能坐到縣衙或者郡衙大堂之上發号施令。
“大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楊政将書丢到一旁。
他的父親,曾經作爲吳王的使者,去過西南,甚至在夜郎王的王宮裏,列爲上賓。
西南諸國的情形,他多少是知道的。
于是,他坐下來,拿起紙筆,奮筆疾書,開始寫起了名帖。
“會籍野人楊政謹拜君侯:聞君侯有意爲陛下收取西南,鄙人楊政,慕君侯胸懷,特獻策以供君侯斟酌……”
半個時辰後,楊政就已經将一篇洋洋灑灑三千言的西南攻略寫就。
然後,他将這些拜帖抄錄數份,趁着天色尚早,出門向着戚裏和尚冠裏的方向而去。
“現在。有可能率軍出征的貴人,大抵隻有那麽幾位……”楊政一邊走一邊思索着,在排除掉丞相周亞夫以及幾位特進元老後,事實上。如今能有資格統兵遠征的人,也就那麽幾個了。
無非就是衛尉李廣,執金吾郅都還有将軍李息與郭武這幾位非列侯出生的将軍以及建平、平曲、江陽這些先帝功臣列侯和幾個老牌的軍中列侯将軍。
但,也說不定。
畢竟,派誰去統兵。天子說了算。
很多時候,老劉家在這種無論派誰都一樣的事情上面,常常出其不意的選擇那些不怎麽起眼的列侯。
考慮到這一點,如今在京列侯,除了天下聞名的長安三慫,貌似其他人都有可能成爲選擇。
想到這裏,楊政就停下腳步,回到自己的住處,繼續抄錄起拜帖來。
他的想法簡單而直接——既然我不知道誰可能成爲這次的統兵大将,那麽。我就将拜帖投給所有可能的人選就行了……
這也是過去長安城裏的文人們在沒有考舉制度之前的通用選擇。
……………………………………
與此同時,在戚裏的大将軍魏其候府邸之中。
一位年輕的食客,對窦嬰拜道:“主上,今陛下欲取西南,此主上立功之際也,主上當臨機立斷,上書陛下,毛遂自薦,請爲主帥……”
窦嬰看着這個年輕的食客,摸着胡須。歎道:“我自知也,隻是……西南諸國,我一無所知,恐怕……”
這食客拜道:“主上勿憂!臣有好友。名爲唐蒙,乃故吳國鄱陽尉之子,此子曾遊曆西南,與當今夜郎、筰、僰等國君王大臣,素有交情,主上可遣使延請之。得其之助,則西南諸國内情,主上自然盡知!”
窦嬰大喜,起身拜道:“若果真如此,吾必重謝之!”
立刻就命人攜帶百金财物,與這食客一同,前去延請那叫唐蒙的人。
……………………
尚冠裏的虎贲衛都尉府邸之中,類似一幕也在上演。
“陛下欲取西南,此正都尉立功之際,請都尉當機立斷,連夜入宮拜見陛下,請爲西南主帥……”幾個劇孟的馬仔紛紛鼓噪着。
劇孟自從富貴之後,就在這尚冠裏的家宅之中,學着長安列侯勳臣,養了大批的食客和幕僚,爲自己策劃。
隻是,劇孟出身遊俠,所以,他的食客與門人中,三教九流,什麽樣的人都有。
其中,更有許多是他曾經貧微時的好友與鄉鄰。
這些人與其說是在給劇孟當食客與門人,倒不如說是來蹭飯跟混吃等死的。
反正,隻要劇孟不倒,他們就能,每日喝酒吃肉,閑下來就去花街柳巷,做個大保健什麽的,日子簡直不要太快活了。
因而,實際上,劇孟真正能有所依靠的,也就那麽十幾個人。
而現在,不分是混吃等死的家夥,還是那些真正有才能的人,統統都按耐不住的慫恿起劇孟來。
對他們來說,若劇孟成爲這次出兵的主帥。
按照國朝制度,作爲主将,可以推薦幾個或者十幾個校尉啊司馬什麽的中低級軍官,然後,大家就能跟着劇孟一起去西南升官發财。
即使不行,哪怕退一萬步,立下功勞的劇孟,地位也會再次提升。
大家無論是混吃等死,還是想要建功立業,這未來的保障,都會更上一層樓。
然而,劇孟卻很猶豫。
他想起了自己的心腹幹将,虎贲衛現在的真正管理者程不識跟他說過的話。
“今都尉以陛下親信而爲奉車,都尉根基在于日夜不離陛下左右,倘若都尉率軍遠征,陛下心腹之處,必然有他人代之,都尉縱使立功而還,末将覺得,可能還不如留在陛下更可靠,況且,兵兇戰危,都尉從無統兵經驗,萬一有所疏漏,豈非自陷死地?”
“且都尉與東成候不同,東成候背依義夫人之寵,有皇長子與宛邑主能爲奧援,哪怕遠離千裏,在陛下心中,恐怕也不曾稍減半分信重,而都尉則不然……末将聽說,初陛下使王公(王道)征都尉,都尉有所疑慮,止步不前……”
“今都尉若離京遠征,末将擔憂,有小人以此爲柄,誣都尉……”
程不識所言,當然很有道理。
但,劇孟此刻在親朋好友們的勸說下,心裏頭卻也暗流湧動,不能自已。
劇孟很清楚,留在長安,留在陛下身邊,自己自然能保證如今的地位與寵幸不損分毫。
可是……
漢家自立國以來,從未聞有靠侍從左右而爲列侯的先例!
哪怕是知名的文學大家,地方上有名的廉吏能臣,沒有軍功,哪怕有逆天的大才,也隻能止步兩千石,撐死了混個左庶長。
難道要一輩子都做這個驸馬都尉虎贲衛都尉?
劇孟實在有些不甘心。
雖然,在四年前,他從未想過,自己能有朝一日,出入宮闱,侍從左右,讓朝中上至丞相,下至九卿列侯,見了自己,全部都要拱手而拜,口稱:某某見過都尉。
至于地方上的官吏跟家鄉的父老,更是每年都大包小包的不要命的往他家塞。
這讓劇孟感到非常滿足。
但漸漸的,劇孟也開始感覺到空虛起來。
尤其是,當義縱遠征千裏,帥師伐國執其君長問罪于陛前後,劇孟就更難以按捺自己心裏的沖動了。
有了義縱這個對比,加上對列侯之位的渴望。
劇孟,終于做出了決定。
“諸君所言皆善……”劇孟站起來道:“某這就入宮,請見陛下……”
武将,終究還是要靠軍功來證明自己。
況且……
劇孟覺得,哪怕這次不怕,那下次,他恐怕也要統兵出戰了。
陛下的心有多大,劇孟很清楚。
這可是一位要鲸吞宇内,并有四海,雄霸天下的雄主啊!
甚至連匈奴,都隻是今上征服道路上的一個路标而已。
在當今眼中,這個世界,凡他眼睛所能看到過的地方,統統要征服,全部要占領!
他想要完成的是一個三皇五帝也不曾完成的偉業,一個秦始皇也隻能仰望的霸業!
而劇孟,對當今天子的心思,也非常清楚。
這位天子,對他的臣子,要求可是非常高的!
“不能跟上朕的腳步的人……”劇孟想起了曾經天子跟他說過的話:“朕不會停下來等他……”
“我必須努力跟上陛下的腳步……”劇孟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被淘汰……”
被淘汰的人,是失敗者,是殘次品。
而劇孟是死也不願意回到過去的生活的。
因此,哪怕是冒點風險,這次,他也要賭上一把了!(~^~)
PS: 注:秦漢時期,西南地區生産一種又大又有水分的芋頭,秦末之時,蜀郡的難民甚至一度以這些芋頭爲食。
而卓王孫的作坊裏,最開始就是用芋頭給工人當食物。
這些都記載在史記的西南夷列傳和貨值列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