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弘頓首而拜,侃侃而談。
他的話,乍聽之下,充滿了法家的意識形态。
但仔細想想,其實還是儒家的那一套,隻是做了一些微調而已。
其所引用的聖賢語錄和論據,也是來自于子産。
子産先生,是春秋大賢,也是被諸子百家共同尊重的一位先賢。
孔夫子當年聽說子産去世,就流着眼淚說:古之遺愛也!
所以,作爲孔夫子的徒子徒孫,引用和借鑒子産的政策以及意識形态,完全沒有問題。
劉徹聽完公孫弘的話,點點頭,道:“卿言甚是,朕亦早有此意!”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麽爽快。
劉徹早就想加強對屯墾團的管制,将之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裏。
隻是,劉徹有些擔心,因此引發某些人的一些不好的聯想。
畢竟,如今的屯墾團,以準軍事化管理并引入武将集團控制、訓練和武裝,使得不少人都在嚷嚷:此乃秦法了。
若是再加強管制,那麽,這些人恐怕就要跳腳,甚至進行更極端的對抗。
如今,公孫弘可算是将劉徹心裏的話說出來了。
于是劉徹就笑着道:“卿即自遼東歸,對屯墾利弊,想必已然有所了解,卿不妨試着寫一份奏疏,詳述其中利弊。朕将親覽焉!”
劉徹不能提的事情,公孫弘這個不足六百石的屯墾團丞令,卻是能提。
原因很簡單,首先。臣子向天子進言,這是政治正确,不管他說的有沒有道理,都沒人能打壓他,而隻能與之辯論。
任何企圖下黑手或者使詭計的渣渣。一旦被發覺,就将背負:堵塞言路,隔絕中外,意欲架空天子,行權臣之行等無數個大帽子。
尤其是堵塞言路這個帽子,劉徹相信,沒有什麽臣子願意頂着它。
其次,公孫弘是儒家公羊派巨頭胡毋生的弟子。
因此他來提出這些問題,沒有人能指責。
反之,若是一個法家弟子這麽嚷嚷。恐怕馬上就要被人噴一臉口水了。
公孫弘聞言,卻是臉一黑。
雖然早聽說過今上的挖坑本事,但公孫弘沒想到,今上居然如此的沒節操!
直接就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小臣挖坑……
但沒辦法,公孫弘很明白,這把槍,他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最起碼做了這把槍,他還能适當的往裏面塞私貨,堆一些儒家的意識形态進去。
但若是不做。馬上就是龍顔震怒,然後,他就要被放冷闆凳上待着,以劉氏天子的尿性。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重用了。
更關鍵的是——公孫弘知道,這個事情,他不做,其他人也會搶着做。
譬如,公孫弘就聽說了,他的師叔董仲舒的大弟子。蘭陵人褚大,最近就一直在尋思着怎麽拍天子馬屁。
以公孫弘對其的了解,公孫弘相信,隻要天子暗示一下,褚大肯定馬上就會歡天喜地的跳進坑裏給天子當搶使。
然後,再喜滋滋的将一些天人感應的私貨塞進去……
而這樣的結果,公孫弘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接受的——假如天子接納了褚大,那董仲舒那一系就要崛起,董仲舒那一系崛起,那他跟他的老師還有師兄弟們的意識形态和理念,就要失去市場。
對儒家來說,道統的競争,大于一切。
本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無畏精神,公孫弘頓首道:“諾!臣謹奉诏!”
公孫弘的識趣,讓劉徹對其大爲欣賞。
盡管故事裏,人們總是喜歡看到那些諸如魏征與唐太宗,包拯與宋仁宗的故事。
但是,實際上,沒有什麽皇帝會喜歡一個總是跟自己對着幹還天天把口水噴自己臉上的大臣。
尤其是當君權強盛時。
劉徹将此事翻過去,進入正題,對公孫弘道:“卿可知朕急令愛卿回京的意圖?”
公孫弘立刻就頓首說道:“臣愚鈍,不敢妄測天心,還請陛下示下!”
劉徹拍拍手掌,立刻就有一個宦官,捧着一些的書冊,出現在公孫弘面前。
這些書冊都很薄,大約也就幾十頁一本,總共三四本的樣子。
“卿先看看這些書冊……”劉徹吩咐道:“卿看完以後,再與朕說說看,卿的意見!”
“諾!”公孫弘叩首拜道:“敬受命!”
然後,他就恭敬的接過那幾本小冊子,專心緻志的翻閱起來。
隻是略略的看了幾頁後,公孫弘就知道,他猜得沒錯,陛下,真的想要他來掌握加征礦稅和車船稅的事務,另外,他還将負責所謂的‘假馬于民’的業務。
根據這幾本冊子上透露出來的意思和勾勒出來的那個未來主導這一切的所謂‘主爵都尉’衙門的框架來看。
未來,這個全新的獨立在目前九卿衙門之外的‘主爵都尉’衙門,将主導驗算天下豪強大戶以及勳貴權臣們所掌握的車船礦山的事務,同時承擔起溝通少府和太仆衙門,主持對‘假馬于民’事務,其權柄不可謂不大。
但,主爵都尉的秩比,卻隻有八百石……
無疑,這是專門給他公孫弘設計的職位。
小冊子裏有描述:主爵都尉,秩比八百石,隸蘭台,假節,可便宜行事。
所謂假節,其實就是持天子節,鎮撫一方。
很顯然。這是天子在變相的增強主爵都尉的權柄,使之盡可能不受外界幹擾,獨立行使自己的職能。
不然的話,一個小小的八百石。還想去查地方郡國豪強的帳,活膩歪了吧!
但,假節之後,主爵都尉就有了皇權加持,在地位上來說。已經跟地方郡守或者郡國兩千石平起平坐,更得便宜行事,臨機獨斷之權。
一些不開眼的家夥,直接就能抓起來。
但權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
單單是這幾本小冊子裏勾勒出來的主爵都尉的征稅方式,就讓公孫弘非常蛋疼了。
因爲,這些冊子裏,詳細描述和強調了:凡車船平賈在十萬錢以下及歲采礦石在三十萬錢以下,勿出緍錢,他如令。
單單是這一條。就讓公孫弘牙齒都有些在咯咯的響了。
首先,怎麽界定這些車船和礦石價值的?
雖然漢室有平賈制度,能保證能公平的用市場價格界定物産的價值。
隻是,上有對策,下有政策,肯定會有一大幫人會打擦邊球。
譬如某人的車隊或者船隊,本來實際價值十五萬,但耍點手段,變成十萬錢,然後就免征稅賦。這樣的手段,用起來,毫無難度。
公孫弘可不相信,天子沒想到這一層。
那麽。問題來了,天子既然想到了這一層,爲什麽還要用這麽暧昧和寬松的律令來規定起征點?
稍稍一想,公孫弘就渾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陛下恐怕是故意給人留下這麽個空子鑽的。
若用比較陰暗的心理去揣度天子的這個行爲的話。
公孫弘很容易就得出了以下的結論:
當國家财政寬裕時,天子通過放松對民間中小商人的征稅,從而使得大批的商賈逃稅漏稅。進而發達起來,等到國家财政困難時,鐮刀揮起,收割那些逃稅漏稅的家夥。
到時候,恐怕光是罰款,都能收回無數!
更麻煩的是,作爲具體的執行人,主爵都尉,将承擔最多的報怨和最多的怒火。
民間的商賈和豪強,隻會埋怨主爵都尉橫征暴斂,把他們的錢搶走了。
這些,都還隻是次要的!
真正的麻煩在于,那些超大規模的商賈。
譬如臨邛的程鄭氏和卓氏,關中的田氏與無鹽氏以及楊氏。
這些可都是官商合一甚至皇商存在的超級大商賈。
尤其是臨邛的那兩位,是當今天子的外戚,據說每歲以幾千萬錢的投入幫着天子在修褒斜道,兩位夫人,更是頗爲得寵,翌日誕下皇子公主,幾乎是必然的。
誰敢去收他們的稅啊?
反正,公孫弘沒那個膽子。
另外,關中田氏,背後是張湯在撐腰,無鹽氏,楊氏,最近都在拼命巴結館陶太長公主。
據說,其他關中大戶,也都紛紛加強了拉攏天子近臣如汲、顔等人的力度。
想動他們的話,也得先問過那些背後的大人物。
至于地方郡國裏,那些家産數百萬數千萬乃至于數萬萬的巨頭,用屁股猜都知道,想跟他們收稅,首先得做好武力征稅的準備。
不然,稅吏連門都進不了,就會被一幫亡命之徒或者強人給咔嚓了。
更何況,那個‘假馬于民’的業務,也燙手的很。
君不見,前任太仆,縱橫漢室數十年的不倒翁袁盎袁絲都載在了馬政上面了嗎?
以袁盎的名聲和地位,尚且做不到控制上上下下伸過來的手。
公孫弘覺得,自己大抵也擋不住那些想要‘行個方便’的大人物。
哪怕他有天子節護身。
但天子節這玩意,也就吓唬吓唬下面的鄉巴佬。
真要碰上薄家和窦家這些巨頭,人家請出太後懿旨,難道,一個小小的八百石的主爵都尉,還能硬着脖子不成?
公孫弘可不信,天子會爲了主爵都尉的尊嚴,而去硬剛東宮。
說到底,一個小小的主爵都尉,真要惹惱了東宮,東宮震怒,派出使者持節,杖殺了這個小官,天子恐怕連救都來不及!
捧着這些小冊子。公孫弘感覺自己的手都快被燙得起雞皮疙瘩了。
但他又不敢扔掉,更不敢非議,隻好低着頭,裝作在專心閱讀和思考的模樣。但實際上,心裏已經在思索婉拒天子任命的說辭了。
甚至,公孫弘還決定:陛下若是執意任命我,那我就挂印好了。
挂印而去,雖然會讓天子很不高興。
但總比莫名其妙掉腦袋或者被自殺被落水什麽的強。
劉徹端坐禦座上。笑眯眯的看着公孫弘。
他當然知道,這個主爵都尉的坑,相當的坑人。
但沒辦法,暫時,劉徹隻能這樣用小官高配的方式來先拉起架子來,以後再慢慢的增強主爵都尉的地位和秩比,使之最終達到兩千石的中央直屬機構的地位和規模。
等了一會後,劉徹忽然道:“卿可有疑慮和顧忌?”
公孫弘動了動嘴唇,沒敢說話。
他當然不敢将自己心裏的那些顧忌和疑慮說出來了。
那樣的話,就是在質疑天子的能力。
雖然實際情況。确實可能如此。
但質疑天子能力,無疑是找死。
劉徹卻幫他說了出來:“卿可是在顧忌,有人會以權勢淩人,使卿左右爲難,甚至陷入不得不爲之的境地?”
在跟蘭台的尚書們讨論主爵都尉的設置和構架,劉徹和他的智囊團們早就考慮到了主爵都尉,很有可能會鎮不住場子的問題。
畢竟,一個八百石的小吏,就算假節,也是蝼蟻。
假節隻能保護他不被其他部門和衙門幹預。但不能保護他不被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像狗一樣耍。
當改革要傷及到官僚和利益集團的切身利益時,别說假節了,就是皇帝親自在面前。他們都有膽量玩花招使陰謀,陽奉陰違。
史書上類似的例子和故事,簡直不要太多了!
王安石和神宗,不就是被這些家夥玩的死去活來?
就是小豬,不也是被他們坑了?
曆史上的告緍擴大化,與其說是小豬的意思。倒不如說是下面的官員故意順水推舟,故意要把局面搞亂,搞混導緻的。
對官僚們來說,假如皇帝不讓他們胡作非爲,那他們就必然會選擇無所作爲或者胡亂作爲。
别的什麽都不管,先惡心一下皇帝,最後逼的皇帝不得不回到他們希望的軌道上。
對這些事情,劉徹清清楚楚。
所以,他才會選擇公孫弘來填這個坑。
除了公孫弘這樣兩面三刀,爲達目的無所不有其極的家夥,誰能玩得過那幫人?
當然,僅靠公孫弘一個人,是搞不定那幫家夥的。
所以,劉徹給公孫弘安排了一個強力上司。
“這些問題,卿無需擔心,朕已經命令執金吾配合主爵都尉行事,卿隻需要計算出諸豪強商賈大戶之征稅額度,并發給公文,命其限期繳納,那些拒不繳納的,朕已經授權執金吾強制執行!另外,廷尉趙禹,将全力協助主爵都尉衙門,并優先處置主爵都尉所報之豪強,一句話,凡主爵都尉所不能奈何者,主爵都尉可轉交給執金吾和廷尉,甚至直接奏報到朕面前,朕會派遣蘭台尚書,入駐主爵都尉衙門,每日早晚,報告各項事務!”劉徹寬慰着公孫弘說道。
米帝的國稅局爲什麽那麽強?
因爲人家可以武裝征稅啊!
你不繳稅,直接開着裝甲車到你家門口武力征稅。
不知道多少米帝聯邦政府和FBI、法院奈何不了的大人物,黑幫頭子,都是載在國稅局身上。
目前主爵都尉衙門,一個八百石的小機構,可能最開始雇員也就百來人,顯然沒辦法具備這樣的強力手段。
所以,劉徹隻好讓郅都跟趙禹去當保姆。
劉徹相信,不會有人能抗拒得了天子的大棒跟天子的鐐铐的雙重打擊。
但隻能是權宜之計,未來,将主爵都尉衙門打造成一個雇員數萬,有強力部門的機構才是最終解決方案。
但,公孫弘可不知道這些。
他依然非常恐懼和害怕。
儒家的大臣,從來都沒有‘若能踐行我的理念,就是死,也算不得什麽’這樣的法家式思想。
相反,孔夫子教育他們——邦有道則仕,邦無道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雖然,他們的理念裏也有所謂的‘舍身取義,殺身成仁’的思想,但那更多是針對個人操守,而不是理念和理想。
更何況,這個主爵都尉衙門的意識形态與結構,怎麽看都像是法家式的衙門。
這就更犯不着用自己寶貴的生命去踐行了。
于是,公孫弘叩首道:“臣昧死以奏陛下:臣本粗鄙野人,不明于禮樂,幸蒙陛下垂愛,不以臣卑鄙,問臣以國政大策,臣本當肝腦塗地,以報君恩,奈何臣才疏學淺,實難當大任,還請陛下明察!”
嗯,這個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坑,而且一個不小心就要丢掉小命的主爵都尉,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做的。
劉徹聽到公孫弘的回答,絲毫也不意外。
他本就知道,公孫弘必然不會去心甘情願的上任的。
但是沒關系。
牛不喝水怎麽辦?
答案是強按着它的頭就好了!
公孫弘又不是沒被人強按着頭喝過水!
曆史上這貨不就被小豬指使朱買臣,按着喝了一肚子的水嗎?
所以,劉徹就當沒聽進他的那些話一樣,笑着道:“朕已經行文丞相,事下禦史,任命愛卿爲主爵都尉的诏書,此刻已經在蘭台了,卿準備一下,準備接诏受命罷!另外……”
劉徹笑眯眯的道:“朕給卿找了一個副手,此人,姓主父,名偃,卿以後要記得跟他好好合作……”劉徹一臉壞笑的說道。
公孫弘+主父偃,這樣的組合,可謂絕配!
倒行逆施與兩面三刀,組合起來,劉徹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他們産生的化學反應了。
至于公孫弘想跑?
劉徹笑了笑,他豈能沒考慮到這個情況,所以,劉徹笑着道:“朕聽說卿侍母極孝,考慮到卿與乃母年餘未見,朕已經命人将卿母延請來到長安,目前安置在尚冠裏中爲卿所準備的宅院裏,等會會有人帶愛卿前去……”
公孫弘頓時就像吃了翔一樣難受。
他确實是一個大孝子!
盡管,他的這個母親,并非他的生母,公孫弘生母早亡,後來他的父親就續铉給他娶了一個年輕的後媽。
但這個後媽對他極好,從小就極爲寵溺他,在他人生最困難的時期,甚至一日隻吃一餐,而将省下來的糧食給他買書和買筆墨。
這個事情,影響了公孫弘的一生。
假如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是公孫弘最珍視的。
那麽,他的母親,無疑就是。
對公孫弘來說,他可以不要一切,但不能沒有母親。
在曆史上,他的這位後母去世,公孫弘嚴格的按照禮教,爲其守孝三年,且每日都以素服齋食。
而當時的公孫弘正在擔任左内史,且年紀也已經有六十幾歲,将近七十歲了。
這幾乎不可能是作秀!(~^~)